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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杨钦典走进刘国志囚室的时候,刘国志并未在意,只是冷眼看了一眼这个看守。 把一个纸包扔给刘国志,杨钦典说: “给,你的东西!” 刘国志看看纸包,见上面没写任何名字,有点疑惑地问:“哪来的?” “别问了,拿着就是了。” 杨钦典面无表情。 说着,掉头就走了。 刘国志急急打开纸包,这纸包里头,藏着什么秘密呢?他的手,都激动得有些微微颤抖。 里面,露出了一个绣花的枕套。 一枝箭从两颗红心中穿过。 枕套的另一面,绣着挺拔的青松…… 刘国志眼睛一亮。他明白了,这是曾紫霞送给他的! 她是怎么托人送过来的? 她的情意,她的嘱托,都无言地寄托在这只枕套上了。 刘国志激动地将枕套紧紧地贴在怀里,眼中有晶莹的光在闪动了,喃喃地自言自语: “小东西……” 那边的囚室里,陈然和李文祥正在下棋,陈然喊得很响: “将!” 李文祥蹙着眉头沉思良久,摇摇头说:“输了,又输了。” “老李,来,再杀一盘!” 陈然兴致颇高地接着摆起棋子。 “不来了不来了。” 李文祥把棋盘一推,象棋子滚了一地。 陈然忙一颗一颗捡起,心疼地说:“这副象棋好不容易用泥捏出来的,摔烂了多可惜,还得一个一个捏!” 李文祥摇摇头,说:“算了,我真的不想下了。” 陈然笑道:“是下我不过?” 李文祥苦笑着,说: “没意思!” “坐牢嘛,好比和尚打禅,要有耐性的。”陈然说着,抬起头,注意地看着李文祥,问,“老李,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李文祥犹豫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摇了摇脑袋。 陈然说:“我上次介绍你看蔡仪先生的那本《新艺术论》,你看了吗?” 李文祥无精打采,像是没听见。 陈然又说:“你看你,你不是爱好文艺吗?这本书不错,对你肯定有帮助。” “算了,我懒得看这些理论的东西。” 李文祥硬梆梆地说了一句。 “老李,听我一句话,你现在这样成天唉声叹气的,也太消沉了些。”陈然跟李文祥在一间囚室住久了,都成了好朋友,心里想说的话自然就不隐瞒,“你是老党员,这里还有许多年轻同志和非党同志,我们要给他们做个好样子!” “这我知道。不过……” “怎么?” “我们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李文祥说,“不就是为了胜利的那一天吗?” 陈然默默地看着李文祥。 李文祥似乎激动起来了,接着说:“我们奋斗过了,也做出了不少牺牲,而且胜利眼看就要到来了。可是,我们自己呢?我们能亲眼看到这个胜利吗?” “当然能!” 陈然充满信心地说。 李文祥却摇头叹道:“唉,你不要想得太简单了。敌人就那么善良?他们会让你活着看到胜利?” 陈然想了想,认真地说:“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别无选择,也只有坦然地面对死亡了。” “可是,我们为胜利斗争了这么多年,弄到最后,自己却得不到这个胜利,这……这岂不是太惨了吗?” 听李文祥说出那么一句话,陈然不免有点吃惊了:“哎呀老李,你怎么这样想?你这种想法可不对头啊!” “怎么,我说得不对?那你说,这个胜利,我们如果连看它一眼都不可能,那它对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呢?” “怎么能说是没有意义呢?”陈然说,“依我看,胜利本身是重要的,但我们自己能不能看到它倒并不重要。我们革命本来就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嘛!就说刘国志吧,要是为了他自己,他图个什么呢?他家里是缺吃还是少穿?还有王朴,他把家里的田产全部拿出来,变卖成黄金交给组织,难道也是为了他自己吗?” 李文祥不吭声了。 陈然越讲声音越响:“古今中外,那些为科学真理而牺牲的人,像哥白尼、伽利略、布鲁诺,他们也都没有亲眼看到胜利,可谁能说他们的奋斗没有意义呢?” 李文祥无言以对,只得报以沉默。 陈然接着说:“真理总是要有人为之殉道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在,我们要说,我不做真理的殉道者,谁做真理的殉道者。你说,人生能有幸做一番如此激昂慷慨、如此光彩照人的事业,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李文祥却依然默然不语,看样子他是有满腹心事了。 放风的时候,细心的许晓轩问陈然: “哎,老李呢?他怎么没出来放风?” “今天一早特务就把他提到渣滓洞去了,说是要审讯。这个月,就审了两回了。” 许晓轩像是在想着什么,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陈然一笑,说:“他倒是挺愿意去,因为可能又多了一次跟他老婆见面的机会。” 许晓轩提醒说:“这个老李,我总觉得他儿女情长的东西多了些。” “是啊,这些天,他的情绪有些消沉。” 陈然话一出口,许晓轩就停住脚步了,问:“是吗?” “说了些牢骚话。” “为什么?” “说来也怪,听到战场上不断胜利的消息,别人个个都欢天喜地,只有他李文祥,偏偏往看不看得到胜利上头想,结果反而想出苦恼来了。” “这不行,”许晓轩正色道,“他这种情绪很危险,你要从正面做些工作,多劝劝他。” 陈然说:“那当然。昨天晚上我还跟他争了一场呢!不过,我想他也不过是一时想不通,嘴上说说罢了。毕竟是老同志了,八个月牢坐下来了,连毒刑拷打都挺了过来,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怎么样吧!” “可是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许晓轩看着陈然说。 “什么事?” “李文祥和刘国志都被带到渣滓洞去审过,为什么李文祥每次都能见到他老婆,而刘国志却不能见到他的未婚妻?” “这……这我倒没想过。” “照我看,敌人已经注意到老李流露出来的那种儿女情长的东西。他们这样做,就是想利用老李的这个弱点,设法软化他。在这种地方呆长了,你就会知道,有时候,软化要比毒刑拷打更险恶,更残酷,也更能考验人!” 许晓轩的话,使陈然陷入了沉思。 “时间到了!李文祥,该回去了!” 看守一喊,李文祥才像醒过神来。 果然,这回到渣滓洞,他又见到熊咏辉了。提出要见,特务就爽快地答应,似乎根本没费什么周折。 这对夫妻一直默默地坐着,李文祥端祥着妻子,熊咏辉也凝望着丈夫。 李文祥对妻子,是有感情的,就连做梦,也从来没梦见过别的女人。哪怕就是这样默默无语四目相视,李文祥也觉得是一种精神上的安慰。 看守又喊了一声,只能起身了。走出审讯室,熊咏辉说:“你也别太牵挂我了,自己保重啊!” 李文祥点点头。 “刮刮胡子吧,还是精神点好!”熊咏辉又说。 李文祥依旧点点头,点得有些机械。 两人被分开了,李文祥被白公馆的看守押着走向门外,熊咏辉却被渣滓洞的看守押着,朝内院方向走。 禁不住,李文祥又回头看了妻子一眼。 “要看,就多看几眼吧。” 看守突然说。 李文祥疑惑地问:“怎么啦?” “我听说,这大概就是你最后一次跟你太太见面了!” “什么?……” 李文祥愣住了。 回到白公馆,李文祥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一抹月光洒进了牢房,月光照着李文祥的脸,照着他那睁大着的双眼。 陈然轻声地问:“老李,怎么啦?” “没事。老毛病了,爱失眠。” “少胡思乱想就睡着了。” 李文祥像是没听见陈然的话,依然大睁着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 这一夜,李文祥始终没有合眼。 他悄悄地取出一件熊咏辉的内衣,拿到鼻子前嗅了又嗅。过去岁月里所有的浪漫、温柔和缠绵,似乎都在刹那间激活重现了。这是他多么熟悉的气息啊,闻着它,就像触摸到妻子温热的身体,看到她迷人的笑脸…… 这一切,很快就要离他而去了! 女性的柔情,此刻对李文祥来说,却构成了痛苦的折磨。 海市蜃楼! 第二天,李文祥在他入狱八个月之后,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震惊的选择。 他慢吞吞地走进渣滓洞看守长办公室,连步履都有点苍老和憔悴。 杨进兴瞥了一眼李文祥,有点惊讶地问: “找我有事吗?坐下谈,坐下谈。” 李文祥缓缓坐在杨进兴对面,欲言又止。 “我……” “有什么话,说吧。” “我考虑了很久……我……” 杨进兴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哎呀,干脆地说嘛!” “我要悔过自新。”李文祥说。 杨进兴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说什么?” “我要悔过自新。” 李文祥始终低垂着自己的眼睛,又复述了一句。 无论是同志还是敌人,谁也没有料到,当初在毒刑拷打面前都没有屈服的李文祥,竟会在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喜讯不断传来的形势下主动向敌人自首叛变,以出卖十六名同志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李文祥却有着他自己的哲学。在稽押室里,他为叛变编织出三条理由…… 第一,我叛变不该我负责,我是被上级出卖的,我还坚持了八个月,他们可是一被捕就叛变的!何况,我交出的名单中那些人,早该转移了,我被捕已经八个月,他们还没转移那就不该怪我了。第二,现在,我只有枪毙和投降两种选择,苦了这么多年,就为了胜利,眼看就要胜利了,我却得不到胜利,太惨了,划不来;第三,组织已经破坏,我只能为自己打算,为妻子着想。 徐远举很快就找李文祥谈话了: “看来,你还是个明白人。你的自首虽然晚了点,但我们照样欢迎。你看,要是关在渣滓洞、白公馆里的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多为自己想想,为家庭想想,不是就没事了吗?” “牢里面的事,我一概不知道,我能交出来的,也只有八个月前我所掌握的那些名单。” 徐远举拍拍案宗,笑了笑说:“可以可以,你看,按图索骥,程谦谋他们几个,我们已把他们找到了。” 李文祥一怔:“他们真的还没有转移?” 徐远举笑道:“当然,要不然为什么我们要给你报功呢?” “报功?”李文祥慌忙罢手,说,“啊,不不,我不要什么功,我只想要自由,别的什么都不想。” 徐远举说:“李先生,你知道,在我们这儿,自由多少是要付出点代价的。我看你是个人才,人才难得嘛!怎么样,到我们这里来,为党国效点力吧?” 李文祥却说:“现在,我已经心灰意冷了,我不想再介入什么政治,只求后半辈子过个安生日子。出去,随便找个什么职业,了此一生,也就行了。” 徐远举摇摇头,又说:“不行啊李先生,到了这一步,你要想不为我们工作,恐怕是说不过去的。” “这……” 徐远举哈哈一笑,说:“这有什么,你的几个上级,不都在我们这儿当着专员吗?你再跟他们一起工作吧,就只当是换了一条船坐坐!放心,我徐远举最看重人才,我是绝不会亏待你的!” 李文祥叛变的消息一传开,陈然懊悔极了。 他重重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不停地说: “怪我,都怪我!……” 看看放风的人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白公馆一片沉郁。李文祥的叛变,在难友们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阴影了呀! 一个老党员,一个党的负责干部,在经受了八个月考验之后,还是走上叛变之路。这到底是为什么? 有人沉思,有人激愤,也有人感到丧气。一时间,狱中斗争的热烈气氛沉寂了下来。 陈然一直责怪着自己,对刘国志说:“老许已经提醒过我了,可我……我太相信他了!” 刘国志说:“不,他这种行为,只能由他自己付出沉重的代价。你根本用不着自责。大浪淘沙,出几个小丑,又算得了什么?” “你看,白公馆的气氛一下子就变得那么沉闷。”陈然痛心地说,“这怎么行?得想个什么法子把大家的斗志重新鼓起来啊!” 刘国志点点头,说:“是啊,你先别急,等有机会,我们跟许晓轩同志商议一下。” 陈然激动地说:“现在需要的是行动!要做出行动来!” “陈然,你听我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已经想好了。”陈然激愤地迸出一句: “他李文祥可以叛变,我陈然可以自杀!” 刘国志一惊,忙劝道:“陈然,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没说昏话!当然,我是不会就那么一下子死去的,我要用我的死,向整个监狱,不,向所有的人,宣告什么才是共产党人的气节!” 刘国志深情地望着他的战友,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这些日子,放风时陈然一直默默地坐着,望着白公馆的高墙和电网。 难友们从他身边走过,一个个神情凝重。换成平时,早打招呼了,早互相探问外头的消息了,可现在,从脸上到心上,都拂上了难以驱散的阴云。 都是这个李文祥害的! 陈然不由得捏紧了自己的拳头。 他开始认真地准备实施自杀的计划。他想抓住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全狱人都看见、都听见的时机,挣脱特务的押解,站在楼上,向全体难友,也向凶神恶煞的看守,作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然后纵身从楼上扑向电网。 这机会,最好还是放风的时候。 要跑得快,起步如飞。 看守们一定会如临大敌的,取下肩上的枪,会一齐对准他陈然。 难友们也都肯定会诧异地看着这惊人的一幕…… 他的演讲稿也早已有了,那就是两年前他写下的一篇气势磅礴的文章——《论气节》。现在,他不仅要用这篇《论气节》来鼓舞狱中难友的斗志,他还要用他自己的死来实践这种气节! 在我们的历史上,有许多先贤用头颅、热血、齿、舌,在是与非、黑与白、 真理与狂妄、善良与暴戾之间,筑起一座崇高的界碑! 有些人在平时都是英雄、志士,谈道理口若悬河,爱国爱民,可一遇到“富 贵”就瘫痪了,一遇到“威武”就屈膝了,不惜出卖朋友、出卖人民以求个人的 苟安!到了是非黑白的斗争最尖锐的时候,到了生死存亡的决定关头,他们变了, 他们抖着双手,厚着脸皮,向盛满血污的盆里去分一杯羹了!他们也是知识分子, 但却是知识分子里的败类! 情感是倾向欲望的。财色炫耀在你面前,刑刀架在你颈上,情感会变得脆弱。 这时,只有高度的理性,才能承担得起考验的重担!是什么高度的理性呢?── 那就是对世界、对人生的一种正确、坚定而深彻的认识。不让自己的行为违悖自 己这种认识,而且能坚持到最后,这就是值得崇尚的,一种真正伟大的气节! 陈然凝眉沉思着,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浅浅而自信的微笑。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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