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献_中国当代文献~文艺_2704号馆文选__长篇纪实小说 红岩魂 |
第十章
山城重庆惊心动魄一幕紧接一幕之际,江竹筠正在万县度过寂寞难熬的岁月。 她是怀抱一腔热血来到下川东的,但暴动地区风声很紧,暂时不能去了。下川东工委书记涂孝文他们对江竹筠的工作有过几种考虑,甚至想派她和卢光特经宜昌去大别山解放区,引一支部队进入两巫,但都因为条件未成熟搁置下来。 江竹筠暂留万县,在法院会计室谋了个差事,掩护得很好。但一个战士出征未成,总使她心潮起伏。 生活虽然看似安定,可她心驰神往的还是农村,是老彭他们倒下的地方。活着的同志们已经逐渐清醒了,采取了潜伏的小型武工队形式,克服了敌人围剿初期的混乱和困难,农村武装又在悄然发展了。她相信过些日子,党在农村的组织调整就绪,游击队逐步壮大,她就能到她神往的战场上去。 等待着的日子,是孤寂的。她活得不太快活,也不太悲伤,当然有时也不禁凄然为死了的人而流泪。更多的时候,江竹筠把内心的痛苦深藏起来,不让她的同志们有丝毫的觉察。 参加万县的工作,她跟雷震和李青林的接触较多。他们是万县县委的正副书记。李青林是大姐,原名方琼,新华日报馆邵子南的恋人。那天,是他们准备结婚的日子,方琼提着一包喜糖兴冲冲地赶往化龙桥,恰遇重庆的军警宪特突然出动,包围了中共四川省委和新华日报馆,强迫中共方面所有驻渝人员撒返延安。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从此与自己天各一方,方琼强忍悲愤泪眼朦胧。后来她奉命到了下川东农村,将自己的名字改为青林,那是邵子南用过的笔名,她想无论是胜利归来,还是血染沙场,她的爱人都会从报上知道,她没玷污他们的感情和誓言。 有如此经历的李青林,对江竹筠的心情是十分理解的。那天涂孝文让他们都来听取卢光特带回来的消息,研究下一步的策略和方案,在乡下教书掩护身份的李青林先来到江竹筠的住处,一见面就说: “竹筠,你又瘦多了。” “整天呆着没事,都把我快憋疯了,”江竹筠露出一丝苦笑,说,“青林姐,多派些事情给我做吧。” 李青林笑笑说:“接下去,够你忙的了。怎么,又牵挂云儿了?” “没有,没有……” 江竹筠掩饰着,但她的心里,对云儿,确实是朝思暮想地牵挂啊! 自从老彭牺牲,云儿就成了她心灵的寄托。 云儿让谭竹安和她的幺姐领养着。这个被她称作幺姐的女人,正是彭咏梧的前妻谭政伦,谭竹安是她的弟弟。当年,老彭从云阳调赴重庆,党内出现了叛徒,组织考虑到他的安全,要他切断与云阳的联系,从此与妻子及出生不久的儿子炳忠失去音讯。谭政伦带着炳忠辗转,但始终记挂着丈夫的下落。终于,竹安在重庆找到了老彭,但那时的老彭,已跟江竹筠从假扮的夫妻组合成正式的家庭了。谭竹安怕姐姐受不了打击,始终没告诉她真相。老彭和江姐离开重庆去农村的时候,谭竹安提出由他和姐姐一起来领养云儿,并写了一封长信把这些年来的情况向姐姐作了详尽的透露。谭政伦深明大义,克制住了内心的创伤,毅然来到重庆,负起照料彭咏梧两个孩子的责任。她说,虽然自己文化不高,但革命的道理还是懂的,她理解咏梧和竹筠。 在江竹筠心里,这个幺姐,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给了她温馨,给了她鼓励,她想,她会像爱她亲生的孩子一样爱着云儿,就像她对从未见过面的炳忠的感情一模一样。 现在,老彭走了,留下两个他爱过的女人踽踽独行。云儿和炳忠,是他血肉的标志,血肉的延续。 云儿被幺姐领养着,她是放心的,但她还是想见到他,他又长高了吗,他还记不记得亲生父母的音容笑貌?再看到他的时候,云儿还会不会认得出她?留给云儿的,毕竟只有一张合影,那时他还很小,戴着大檐帽,调皮而可爱地坐在父母的中间…… 在寂寞的日子里,江竹筠动过这样的念头,她要去看看幺姐,看看云儿,把信都给竹安寄出去了,甚至买好了给炳忠的礼物,一只漂亮的书包,但卢光特带来的消息,把她心里的计划给打乱了。 此刻,中共川东临委的处境极其危艰。临委的五名领导成员,除彭咏梧牺牲、刘国定叛变外,临委书记王璞长住广安,副书记涂孝文长住万县,只有秘书长肖泽宽还在重庆。 刘国定、冉益智叛变的消息证实后,肖泽宽通过王璞的妻子、临委交通员左绍英,与王璞约定碰头磋商。 王璞与肖泽宽在壁山蒲元乡会面,两人商议决定了应变措施。此后,王璞选派原上川东一工委书记邓照明前往重庆,负责清理被破坏的组织…… 由川东临委副书记兼下川东工委书记涂孝文派赴重庆的联络员卢光特几经周折,终于同邓照明取得了联系,了解到了重庆发生的事变。随后,他立即返回万县,向涂孝文报告…… 涂孝文告诉卢光特,带信给下川东转移去重庆的那些同志,就说“水浑了,暂时停航”。 大家都为这个化名老杜的涂孝文担心,卢光特也说邓照明建议他回重庆去,涂孝文却说:“重庆现在的情况那么复杂,认识我的人又多,去了反而会出事。还是这里好,我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这里。” 碰过头,江竹筠、李青林便说,老杜他是有点过于乐观了。 “老杜长住万县,”江竹筠说,“刘国定和冉益智两个叛徒都清楚得很,冉益智原来就是老涂的交通员嘛!叛徒知道,敌人当然也会知道,恐怕不会轻易放过他。” 万县县委书记雷震深有同感:“重庆那边出事,要说教训的话,就是这种过于乐观的情绪。麻痹大意,轻视敌人,那是要吃苦头的!” 江竹筠又说:“重庆都已经是腥风血雨了,万县绝不会是世外桃源。” 江竹筠他们没有猜错,万县看上去还风平浪静,但敌人的魔掌已经向它伸来了。 《挺进报》事件,使徐远举大大长了脸。在各种出头露面的场合,他的脸上堆着谦卑的笑,但却掩饰不住内心的骄矜。徐远举的直接上司——重庆绥靖公署主任朱绍良,直接向蒋介石呈报此案,由蒋介石一次批拨给徐远举办案经费五亿元。军统特务组织内部的各个机构,也正围绕着《挺进报》事件争相邀功请赏。秘密机关保密局的头目毛人凤在全局表彰徐远举的功绩,并向徐远举颁发大量奖金;而公开机关国防部二厅的头目侯腾也不甘落后,赶忙让国防部给徐远举颁发了奖章、奖金,还让自己的妻子朱和珍以省亲之名赶赴重庆,向徐远举表示关切。 经朱绍良特准,由重庆绥靖公署二处、保密局重庆站、重庆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和宪兵团、警察局抽调人员,组成了一个以徐远举为首的“重庆联合侦防处”,使徐远举完全拥有了统一调动军警宪特力量的大权。其目的,仍然在于利用《挺进报》案件的已有线索,进一步破坏中共地下组织…… 那一天,徐远举请来了冉益智。 “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冉益智一进办公室,徐远举就笑着迎了上去。 冉益智说:“挺好……挺好。” “我已经向保密局本部呈报,准备给你嘉奖,而且要任命你为保密局的上校专员。怎么样,这消息不坏吧?” “多谢……多谢徐处长!” 冉益智蠕动着嘴巴说。虽然这样的官衔在他的心目中还略嫌小了些,但他盘算过了,使出点劲,再跟刘国定轧轧苗头,日后肯定亏待不了他。眼前的徐远举,是能够使他再上几级台阶的,到了也挂上像他那样的少将军衔,可就威风了!在地下党那边,也当过个副书记,可毕竟是提心吊胆把脑袋夹在腋下过日子的嘛。他甚至想,只要有官当就行了,管它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来,请坐,请坐。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呢,冉先生?” “正根据处长的指示,在备课……”冉益智小心翼翼地坐下了。 “备课?” “给特务训练班讲课啊,关于地下党的组织活动、行动规律、交通情况……” “纸上谈兵是需要的,但更需要的是行动。冉先生啊,能不能麻烦你到万县去走一趟呀?” “万县?” 冉益智愣了一下。 “我把你彻底当成自己人啦,什么都不瞒你。”徐远举笑笑说,“下川东的游击队,是我们的心腹之患啊!大家都有一种说法,叫什么‘老杜的游击队’,这老杜,是不是就那个你说的涂孝文?” “就是,就是他!” “那你去把他抓来嘛。我倒想看看,这老杜长得到底是什么模样?” “这……” “嗯?” 见徐远举的脸色有点变化,冉益智忙道:“那边的情况,我多少了解一点,去了,总会有点收获。不过,他们有组织,还有武装,我一个人……” 徐远举哈哈一笑,说:“那当然,哪能让我们的冉先生单枪匹马一个人去?我会派出一个精干得力的侦捕小组,你全力协助他们,就行啦!” “一定效劳,一定效劳!”去万县,冉益智到底心里有点发虚,但他不好再推却,点了点头。 徐远举从抽屉里摸出一叠钱递给他说:“这三百万,就作为预支的奖赏吧!” 冉益智有点受宠若惊了:“徐处长……” “我说过,为我做事情,是绝对不会亏待你的……这样吧,你先去准备准备,明天出发!” “明天?” “有问题吗?” “不,没问题,没问题。”冉益智忙说。 冉益智一告退,雷天元、左志良、漆玉麟随即走了进来。 徐远举问:“都准备好了?” “好了。” 徐远举向特务们布置,这次行动,由雷天元担任组长,大家都要听他的指挥。到了万县,不要胆小,只管放手干。有处里做着后台,要部队有部队,要人有人的。那边有无线电台,可以随时跟重庆联系。他还特别强调了一句,能不能再立新功,就看你们的本事啦! 说到冉益智,徐远举又提醒,对他谁都要客气点,给他化化装,喊他王大爷,明白吗? 特务们一退走,徐远举却把漆玉麟喊住了,悄悄叮嘱他说:“这次,你的任务主要是监视冉益智。当然,绝对不能公开监视。你要负责啊,别搞得偷鸡不着,倒蚀了这把米。” 徐远举很有点得意,这棋子布得天衣无缝了吧,对冉益智这样的人,还是要多几个心眼! 雷天元一行人到了万县,分别住在了佛兰西旅馆和福源客栈。 首先要打探的,便是涂孝文的下落。 这是冉益智出的主意,整个下川东这一带都归涂孝文领导,先抓到涂孝文,再从他身上找线索,弄好了就能牵出一大串。再说,徐远举不也一直牵挂着“老杜的游击队”? 找了三天,把涂孝文找到了。他在辅成法学院,挂了个学生的名。没想到,法学院注册股里就有潜伏着的特务。 行动定在端阳节,也是冉益智出的主意。抓涂孝文不能打草惊蛇,按这里的习俗,端阳节老百姓都要去看划龙船,学校也会停课,这个时候去学校动手比较好,人家不防备。 端阳节那天,万县杨家街码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一阵阵锣鼓,一阵阵吆喝。特务们先直奔辅成法学院涂孝文住处,却扑了个空。校园里也冷冷清清的,没几个学生。他们判断涂孝文可能会在江边观看龙舟竞渡,便分成两组,沿着江边一路寻觅…… 果然,不一会,便发现了涂孝文! “老涂!涂孝文……” 冉益智蓦地高叫。 趁着涂孝文还没反应过来,左志良和几个特务已扑了上去,将涂孝文紧紧挟持。 涂孝文挣扎着说:“你们是谁?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左志良将枪口顶在涂孝文的腰眼上,低声喝道:“别叫,再叫我一枪毙了你!” 这时,大概是龙舟竞渡己近高潮,江边的鼓声、吆喝声此起彼伏。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到了江中,谁也没有顾及注意这里发生的一幕。 刚押进福源客栈的房间,涂孝文就被特务一把推倒在床上,将被子蒙住他的头,上前一阵拳打脚踢。 “你们……你们……冉益智,你这个叛徒!” 被子扭动着,里面发出涂孝文变形了的喊叫。 喊归喊,涂孝文自己也成了叛徒了,仅仅一通乱拳,就打破了他那脆弱的防线。他招供了,把整个下川东地区党的组织出卖给了敌人。 万县的形势顿时急转直下,暗棋被翻开了,变成了明棋。 雷震被捕。 江竹筠被捕。 李青林也被捕了。 特务赶到清泉乡六保学校捉拿李青林时,李青林正夹着讲义走来,在校门旁看见几个陌生男子站在教室旁边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立即警觉起来,装成是路过,掉转身子沿着大路不紧不慢地走。 学校里的钟声响了。 操场上一个眼尖的孩子在嘀咕:“李先生她不来上课,到哪儿去啊?” 漆玉麟闻言,问:“还有别个姓李的女老师吗?” 孩子摇摇头。 “走!就是她!” 漆玉麟招呼特务,急急跟上拦住李青林的去路:“打搅打搅,李先生,请你跟我们走一趟,谈点事。” 李青林停住脚步,镇定地说:“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不是这里的教书先生,我是过路的。” “真的?” “当然……” 就在这时,身后那两个孩子却追了上来,拖住李青林的胳膊说:“李先生,钟点都过了,快来上课啊!” 李青林注视着孩子们,神情十分复杂。孩子啊,李青林想,你们还太小,还不明白什么是残酷的斗争,斗争的残酷! 漆玉麟一声冷笑:“好了,不要再装佯了,跟我走吧!” 孩子们见状,急了,嚷嚷起来: “你们把老师带到哪儿去啊?” “钟点过了,要上课了嘛!” 李青林俯身摸了摸孩子们的脑袋:“你们先去教室吧,老师就回来,回来给你们讲课……” 孩子们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们的老师被特务押着远去…… 由涂孝文叛变而引起的这场灾祸,由万县始发,一直波及云阳、开县,直到湖北宜昌。短短的时间内,刘德彬、黄玉清、杨虞裳、陶敬之等二十余人相继被捕。 万县警察局的院子里,有不少特务和警察在走来走去,一间间房内灯火通明,特务的吼声与受刑者的尖叫混合在一道,此起彼伏。 一连几天,冉益智在万县花天酒地,狎妓作乐,而李青林、江竹筠他们却在面对敌人的酷刑。 漆玉麟审讯李青林: “说来说去,你好像什么人都不认识?那么江竹筠呢?总认得吧?” “不认得!” “你!……这是证据确凿的事,你还想抵赖?” “我在学校教书,很少和别人来往,哪个姓江的?我不认识她,她也不会认识我!” 涂孝文劝降江竹筠: “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把组织交了吧……” “你有组织你交!信口胡诌,你就不怕遭雷轰?没有组织,你叫我交啥子?” 中共开县县委书记杨虞裳的胸膛,正迎着一根红红的烙铁。 一声惨叫。 左志良逼问:“你说不说?说不说?” 杨虞裳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我们清楚得很,你叫杨德成,又叫杨树声,你们的同党都叫你老艾!”左志良说,“老子不会搞错,就是现在把你毙了,也不冤枉你!” 杨虞裳依然沉默。 左志良又大喝一声:“你真的死也不说?” 杨虞裳怒目圆睁,迸出一句:“死,又算得了什么!” “他妈的!那就让你尝尝死的味道,拉出去枪毙!” 几个特务提起杨虞裳就往外走,左志良跟着说:“现在说还来得及!” 杨虞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呸”地把口水吐到地上。 “行刑队准备!” 一群特务将枪口对准了杨虞裳。 “预备──” 杨虞裳从容地面对着枪口,见最后的时刻到来了,挺胸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 枪声却没有响。左志良挥挥手,喊:“停!把他带过来!” 特务们放下枪,上前扭住杨虞裳的胳膊。 左志良冷笑:“哼!你喊的是啥子?” 杨虞裳明白上了当,恼恨地骂:“狗东西!” “你这个共产党,这回总赖不掉了吧?” 左志良十分得意地晃着脑袋冷嘲。 杨虞裳见事已至此,干脆明说:“是的,我是个共产党员!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你就睁大眼睛看看吧,看看真正的共产党员究竟是什么样子!” 左志良大怒,吼:“给我打!打!” 特务们用枪托朝杨虞裳身上乱揍,杨虞裳的眼角,滴出殷红的鲜血…… 碰到一群硬汉子硬女人,特务们也真没了办法。这帮共产党,真的死也不肯开口!就连那个涂孝文,招了大半截,见他的同伴们英勇不屈,也缩了回去,低着脑袋一声不吭了。 还是冉益智指了条路,李青林是副书记,乡下的关系都是她发展的。现在各方面的线索都追完了,只有在她的身上榨油才行啊!她要是再不讲,就跟她动点狠的嘛! 漆玉麟有点为难,他心里明白,对李青林用的刑已经够重了。 雷天元问:“老虎凳?” “嗯。” “到几块砖了?” “三块。” 雷天元狠狠地瞥了眼漆玉麟:“那你还客气个啥子?再往上加嘛!” 李青林仍然被绑在老虎凳上,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但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恐惧,甚至还在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微笑。这巨大的反差,构成了一幅恐怕连最传神的画家也无法涂抹得出的油画。 特务又取来一块砖头,扳着李青林的脚跟往下塞砖。漆玉麟嫌特务动作太慢,不耐烦地说你没吃饭呀,用点劲嘛!特务一急,猛地加力,李青林的右腿被大力扳起,只听“啪”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突然断裂,李青林惨烈地大叫,随即上身往侧边一歪,晕死了过去…… 按照徐远举的指示,江竹筠李青林等人搭民贵轮押解重庆。 他们一对一对地连铐着,坐在甲板上,却互相传递着鼓励的目光。 唯有与李青林连铐在一起的涂孝文,上了船后一直低垂着脑袋,瞧都不敢瞧他旁边的李青林。 李青林是被两个特务半扶半拖架上船来的,昨天晚上,老虎凳压断了李青林的右腿,她从此失去了以往那轻松矫健的步履,但她并不懊悔。她仅仅失去了一条腿,却没有失去人生最宝贵的东西——人格、尊严、信念和气节! 可此刻的涂孝文,还有什么呢? 特务走来走去,看守很严密。江竹筠朝与她铐在一起的黄玉清使个眼色,喊道: “我要上厕所!” “真罗嗦!刚上船就要上厕所……” 特务嘟囔着,带她们出了船舱。旅客们向江竹筠和黄玉清投来注视的目光了。见她们戴着铐子,却一身凛然正气,互相交头接耳轻声揣测。江竹筠也边走边看着他们,似乎要引起众人的注意,还故意摇摇手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江竹筠和黄玉清刚刚回舱,雷震与刘德彬也站起来,喊:“我们也憋急了!” “怎么搞的嘛!” “厕所总要上的!”雷震的喉咙很响。 “走走走!” 特务不耐烦地推着他们往外走,见又来了一对戴手铐的,旅客们的好奇心便更强了。 看到雷天元背着双手踱过来,李青林将手铐用力往外一拉,突然转过身去,痛得涂孝文喊了声:“哎哟!” 雷天元停住脚步,指指涂孝文,问:“李青林,你认得他吧?” “认得!” 李青林回答得很干脆。 雷天元又问:“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仇人!” 雷天元感兴趣了:“是吗?” “多年前,我和他一起在泸县教小学,他追求我,我拒绝了。他是个下流东西,有一次强迫我跟他亲嘴,我打了他一个巴掌,他就一直怀恨在心,现在借着你们来报复我了!”见涂孝文低头不语,李青林转身声色俱厉地质问涂孝文,“你说,是不是这样?” 涂孝文面红耳赤,大气不敢出。 雷震和刘德彬回舱,再加上李青林的骂声,又吸引了一批旅客的注意,来船舱探看的人越来越多。 江竹筠瞥见舷窗外有不少人影在晃动,也接着李青林,对着涂孝文高声痛骂:“涂孝文,你血口喷人,说我是共产党!我一个妇女,哪里晓得啥子共产党不共产党?姓涂的,你卖友求荣,像条疯狗,东咬一口,西咬一口,你才是共产党的叛徒,叛徒!” 涂孝文都快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了。 旅客们一路都在议论: “是政治犯的案子吧?” “十几个,都是共产党,万县抓来的。” “这些共产党豪气得很,一个个都满不在乎呢!” “那个女的,把个络腮胡子骂得狗血喷头!” “听说,那个络腮胡子叫涂孝文,是共产党的叛徒……” 江竹筠、李青林等人以这种“借口传话”的办法,向外传递出涂孝文叛变的消息。民贵轮刚抵达重庆,这消息很快就传到重庆地下党负责人邓照明的耳中。邓照明迅即采取应变措施,从而避免了新的灾祸。 慈居。 又是这条阴森森的走廊。 又是徐远举亲自审讯。 涂孝文叛变后,敌人不断向他追问川东暴动地区和游击队的情况。可是,这个传说中指挥着游击队的“老杜”,其实很少过问武装斗争方面的事,他只得把一切都推给彭咏梧和江竹筠。于是,徐远举便将审讯的重点,放在了江竹筠的身上…… 听说审的是一个女共产党,一些特务纷纷来到门旁窥看旁听,轻声说道: “这女人了不得,在万县就受了刑,不肯松口。” “是吗?哟,看不出,文文静静的一个人嘛……” 徐远举眯着眼睛打量着江竹筠。他在琢磨,该怎样对付眼前的这个女人呢? 江竹筠镇定自若。 “今天是叫你来交组织的,你不要怕。你是一个妇女嘛,起不了多大作用。只要把组织交了,就给你自新,取保释放也可以,参加我们的工作也可以,路子还是很宽的。” 江竹筠不语。 “你在万县干什么?” “我是个小职员,在万县地方法院干事。” “你的丈夫是谁?” “单身一人,至今未嫁。” “你是哪一个领导的?你又领导哪些人?” 江竹筠摇头,装出一片茫然的样子。 “游击队到底有多少武器弹药?” “你们说有多少就有多少吧。什么组织不组织,领导不领导,我一个女人家,哪里知道这些东西?” “冉益智是哪个,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 “彭咏梧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得啥子彭咏梧。” 徐远举一拍桌子:“还想狡辩!这是什么地方,你难道也不知道?” 江竹筠只是冷冷地望着徐远举。 徐远举阴森地笑了一声,说:“你信不信,可以马上叫人把你的衣服剥光!” 江竹筠轻蔑地回答:“信,我完全相信。” 徐远举得意起来:“怎么样,嗯?要试试吗?” 江竹筠怒骂:“我相信你们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你们有没有母亲?有没有姐妹?有没有女儿?你这么有本事,怎么不在她们身上试试?……禽兽!禽兽不如的东西!……” 徐远举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显出了几分尴尬。 旁边的张界捅捅徐远举:“处座,是不是用别的办法……” 徐远举指指刑具,又对江竹筠说:“你看,这是些什么东西?告诉你,我的办法多得很。今天你要是不交组织,就别想走出这道门槛!” “我没有组织,你让我怎么交?你就是马上砍掉我的头,也砍不出个组织来!” “上刑!” 徐远举一声猛喝,旁边的特务拿出一把特备的四楞新筷子,敲了敲,将筷子放在江竹筠的几个指叉间,双手紧握筷子的两头,来回在她的手指上猛夹。 “换右手,再夹!” 江竹筠已是面色苍白,满头大汗,可她依然咬紧牙关…… 连外边的特务们都在啧着舌头议论了: “这个女人真厉害……” “不用说,她肯定是真正的共产党!” 听江竹筠痛苦地发出一声大叫,徐远举喊: “停!” 特务停下手来。 江竹筠的手,已是鲜血淋漓。 徐远举喝问:“交不交?” 江竹筠缓了口气,缓慢而坚定地说:“你们可以整断我的手,砍掉我的头,要什么组织,就是没有!” 徐远举狂吼:“再夹!” 特务使劲再夹,江竹筠昏迷了过去。一盆凉水,往江竹筠脸上泼。 江竹筠微微睁开眼睛。 “怎么样?说还是不说?不说,再整你!” 江竹筠的声音很微弱:“筷子不行,把刀子拿来吧……” 徐远举没听清楚:“什么?” 江竹筠猛地提高了嗓音:“筷子不行,把刀子拿来吧!” 徐远举淡淡一笑,换了一副腔调说:“快把组织交出来吧,交出来就给你出路。老实告诉你,你的组织早已有人交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涂孝文就在我们这里,你要见见他吗?” “涂孝文是个流氓,为他一条狗命,平白陷害好人,我不见这个下流东西!” “再不说,我可只好把你吊起来了。话说在前头,吊起个女人来,可不太好看!” 特务拿起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麻绳。 “吊就吊!” 江竹筠说得很坚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