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园区建安书简(一)
张联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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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言
张联树先生的书信集出版了。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 张联树先生的书信，主要是写给他的子女与亲友的。书信语言流畅、观点正确、知识丰富，俨然一部历史地理教科书。可读性强，颇有价值。我一向认为，无论是写文章，还是作报告，都需要有思想性与知识性和趣味性的紧密结合，高度统一。而知识性是基础，思想性和趣味性是寓于知识性之中的。张联树先生勤于学习，博闻强记，每到一地，都要把所见、所闻、所感，记入日记，写成书信，让家人和朋友都受教育。今日读来仍备感亲切，获益非浅。特别是最后一封信是写给著名的社会学家、民进中央副主席邓伟志先生的，该信由民进中央经全国政协转交国务院，由朱镕基总理亲自批复，交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办理。这是山西省统战系统所提建议中，惟一由国家最高领导采纳的，实在是难能可贵。张联树先生在极左路线时期也曾受到不公正待遇，十年浩劫中曾住过牛棚，当身处逆境时，他无怨无悔，赤胆忠心，热爱伟大的中国共产党。拳拳之心在书信中跃然纸上。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张联树先生才在政治上获得了解放，他的聪明才智才得到了充分发挥，他年届花甲却焕发了青春。他以10万元资本起家，创建了太原市北城城市信用合作社，经过十年的艰苦奋斗，创造了利、税3000多万元。十年放贷累计6个亿，形成危及金融业的坏账只有20多万元。据我所知，他的儿子也因不符合贷款条件，未能从他的信用社取得贷款，真正做到了铁面无私。他遵章守纪，廉洁自律，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热心于社会公益，曾为太原市北城区与民进太原市委创建廉政与教育两项基金共20万元。使他的信用社从单纯为客户服务的思想，扩展到广义的为社会公益服务的范畴。 张联树先生酷爱学习，知天命之年自学日语，能和日本朋友对话。张联树先生勤奋工作而淡泊名利，是太原市民进700多名会员中的佼佼者。作为太原市民进的主委，我为有张联树先生这样优秀的会员而欣喜和自豪。 张联树先生的晚年是充实的、愉快的、有意义的。他的书信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翻天覆地的变化，是歌颂党和国家第三代领导集体的一曲赞歌。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读完了他的书信，并欣然命笔，推荐给诸位读者。 杨伯豫 2002年10月 前言 敝人姓张名联树，字建安。当这本书信集行将付梓的时候，我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建安书简》。 这一辈子给家人亲友写过很多信，有个“毛病”，凡是写过的信都誊抄在当天的日记里。遗憾的是前半生的日记，均在“文革“抄家时荡然无存，前半生的书信自然也就同遭劫难，去而无返。 今年以来，把所有留在现存日记中的书信，全部摘录出来整理成一本书信汇编，给两位从事教育工作的儿子阅读之后，都认为这些书信反映了一个时代的个人变化、家庭变化、乃至社会变化，因此都鼓动我出一本书。我采纳了他们的意见，重新筛选，舍去了一部分婆婆妈妈的乏味之作，共汇集了从1970年8月2日至2002年5月21日共 122封信件，前后跨度长达30年之久。 30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不过弹指之间，然而对我个人来说，这30年却历尽沧桑又饱经忧患。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之时，人世已非，中年不再。令人欣慰的是吾心抱负，竟在晚年生辉。回头阅读这部分书信，自感这一辈子总算没有年华虚度，碌碌无为。然而多少风风雨雨，是非曲折的往事，以及退休后在民间金融独树一帜的风火经历，才真正领悟了为什么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这本书简的内容，无非是些家庭琐事，人际交往，见闻传书，个人观感，其中包含了自己对客观事物的态度，为人处事的主张，说不上有什么可读价值。然而个人的事又与世事变迁，社会进步，历史发展息息相关。经过动荡阅历的同代人，不无大同小异之处。因此有机会阅读此书的人，也可能引发出一点“彼此彼此”的感慨来。 这部分书信在当初下笔时，并未顾及或顾忌所写的社会效果，因此都是坦然命笔，其特点即告人以诚。司马光有句名言说得好：“不诚之事，不可为之。”所以这些书信某种意义上说是个性化写作，落笔行文，也未受到任何约束，或长篇大段，或两语三言，都超然于著书立说的规范之外。个人的情感充斥于字里行间，言语有尽而意味无穷。 时代在变迁，历史在发展，社会上的纷繁现象都会不同程度、不同方式地对每个人有所折射和反映。一个人置于其中的追求、信念以及复杂遭遇和心灵感受，都可以作为历史见证，为后人提供点实在的东西。这部分书信虽属个人经历，但同代人中同等命运、一样心情的人，肯定不在少数。我觉得不论是知名人士还是芸芸众生，都在改革开放的伟大变革中得到了实惠，它证明这个时代对待每一个真正致力于为社会奉献的人，一切都是公平的、合理的，像我这样七老八十之人，都应该给自己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读者诸君从这部分书信中可以看出一个凡夫俗子，能为社会略尽微劳，做到善始善终，实在不易。 再过三个月，我就寿登78岁高龄，能平平安安活到今天，儿孙绕膝，欢度晚年，应该是知足了。每当回首往事时，我总是虔诚地对自己说：“感谢生活”。 张联树 2002年10月 ----------------------------------------------------------- 茜茜、晓芒： 早想给你俩写信，但你俩知道我住在"牛棚"里，一切都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因此我只能默默无闻地祝福你俩的选择，祈祷你俩的平安。 昨日承恩准暂时回家并且先上班工作，所以第一件事先写信，以慰你俩思念之情。 我从4月2日住进“牛棚”以后，每天就是写检查，做交待。检查什么?交待何来?无非还是20年来老一套。由于每次政治运动都是纠缠历史问题，所以我对自己的历史，何年何月，何种经历，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因而任何逼供都能应付自如，不为所惧。 这次运动称之为“一打三反”，“一打”打的是反革命破坏活动，我有没有这种活动，全家人不可能不知道；“三反”反的是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回想1966年以后，咱们家的财政大权都掌握在茜茜手中，花一毛钱都要记账，有没有三反的内容，你们也都清楚。因此你俩大可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只是每当运动光临，对阶级敌人总有个比例规定，我辈从旧社会脱胎而来的人，在劫难逃也在料中。否则能请几位贫下中农出身的人蹲“牛棚”不成? 对于一切“牛鬼蛇神”自然都属于扫除对象，但什么人属于“牛鬼蛇神”有一个“公安六条”做标准。我也曾对号入座，都对不上，因此专门看管我的那位老田同志，也暗示我“沉住气”。 令我最头疼的是与台湾那位徐元龙的社会关系，实在是有口难言，死无对证。从批斗我的积极分子口中，好像怀疑我有特务之嫌。尽管如此，我相信绝对没有任何不可告人之处，所以咬住牙接受批判与斗争，自然在精神上受点折磨也是难免的。好在我是出了名的“运动员”，虽然批得我“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还是脸不红、心不跳，该吃还吃，该喝还喝。当我在最难忍受谩骂污辱的时候，才深深感到一个人，当他脸都不要了的时候，一切都感到无所谓了。“五一”节假期，所有“牛棚”里的人都允许回家一天，惟独我不准离开，确实感到很痛苦。但有什么法子，群众专政我敢说个“不”字? 6月中旬以后， “牛棚”里的“牛鬼蛇神”除了一名对上号的历史反革命被遣送回乡外，其他都陆续回到工作岗位去了。我一个人被关到月底，也不明不白卷起铺盖回家了。临走时专案组宣布先上班工作听候处理，将来命运如何很难预料。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会有事，你俩不必为我担惊受怕。 在“牛棚”里我已经知道你姐弟二人毅然离家，经过小钢引荐投奔到“铁建”修路去了。我担心的是你俩年纪还小，尤其晓芒尚在少年，哪能经得起重体力劳动，因而对你俩这种不畏艰苦、勇于自我选择的精神所感动。仔细想来，无疑这也是一条出路，否则就是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两相比较，也许去“铁建”比去农村要好一些。这方面你俩不应感到委屈，认为是受了我的株连，因为你们这一代人，即使是革命家庭的子女，甚至是高干儿孙，也逃不过这一关。这是毛主席的号召，是全国性知识青年面临的问题。我倒觉得到“铁建”还有个分配工作的希望，去了农村则希望渺茫，即使过三年五载也很难实现，所以我又欣慰地感到你俩的选择是对的。好好劳动吧，从劳动中锻炼，争取有个出头之日。苍天有眼，能有个好结局也未可知。 你们这一代人，去“铁建”也好，到农村也罢，除了少数官员子弟将来仍然可以凭借父一辈权势出人头地外，绝大多数人前途堪忧。你俩应该属于后者。有没有希望呢？有的。那就是自我奋斗， 通过个人的努力，争取美好前程。天无绝人之路，愿你俩好自为之。 爸爸 1970年8月2日 写于家中 茜茜、晓芒： 你们在晋北高原辛勤劳动的情况，我与几位刚从那里探视归来的家长交谈过，大家都觉得小小年纪，太苦太累。这一点我有过亲身体会，因为1959年我也在古交修过三个月铁路。那当儿一个月30斤口粮，副食很少，每天饥肠辘辘，每天大干快上，最后也熬过来了。你们现在的情景要好得多，至少不用饿肚皮，与我辈当年苦战荒山不能同日而语了。你姐弟二人从不写信诉苦，倒使我很觉难过。惟一希望就是要量力而为，更希望注意安全，遇上危险作业必须倍加小心。 本来现在是你们求学的大好时光，可是正赶上“停课闹革命”的时代变革，你们这一代人恰逢潮流之盛，只能是审时度势，先在艰苦中磨练一段时期，祈求将来能分配到一份工作，于愿已足，更复何求。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学习的时间?如果有， 一定要不失时机，抓紧学习。否则会变为文盲，工作的希望可就更难了。 我的光景不太好。本来你妈不让我写信告诉你们俩，但我这个人的性情急，总是觉得既然骨鲠在喉，倒不如一吐为快。其实你们知道了也不妨事，就算往坏处想，大不了是“文化大革命”初期的劫难。我呢?听其自然；你们呢?安心劳动。即使旧戏重演， 也不会再把你们牵在一起了。这也就是上次信中我说的那句话，你俩的选择是对的。 自从出了“牛棚”以后，忙忙碌碌工作了将近半年，未曾料到在年终即届的时候，突然通知我立即下岗，暂先到银行设在北郊柴村的农场去劳动。什么原因?据人事科透露，出于清理阶级队伍的需要， 凡历史不清者，都必须调离工作岗位。1955年肃反运动就做了结论的历史问题，怎么能说不清呢? 可人家说的也对，多少老革命包括国家主席的历史结论，都要推倒重来，你算个老几?有口难辩， 只能是听任命运的安排，好在劳动也是人干的。 我早已正式在农场报了到，来这里的人都不陌生，清一色“牛鬼蛇神”。农场负责人对我们说，正式劳动还在明年开春以后，最近几个月先作一些准备工作。这位负责人姓高，原是人民银行河西办事处主任。他的历史听说也有问题，所以也属“牛字号”一流人物。既然农场成员包括负责人都属"牛"，大家倒也坦然，而且都在内心中互为同情。这比工作岗位上处在造反派包围之中反觉得舒服了许多。被大家背后称之为“牛场长”的负责人，宽宏大量，他宣布明年开春之前各住各家。每人先发一对粪筐，每天两筐拾粪任务，完成后回家休息。 自从接受任务之后，免去了准时作息的习惯。我与一位医务所的大夫结伴，每天早饭后把粪筐绑在自行车上，慢慢悠悠，沿晋祠公路而南。这里马车往来频繁，遍地马粪，捡之不尽。差不多到义井路口即向后转走，不到12点即满载而归。把马粪送到河西指定地点，就算完成任务。估计在春节前后几个月中，就将这样周而复始地生活与劳动下去。 尽管如此，我对前途并没有彻底丧失信心，体力与情绪比别人也还要好。为今之计，只能是以一个“社会主义公民”的资格，不白吃国家的饭，多干活，少说话，如此而已。当前这种趋势并非不可扭转，但不是短期内可以有望。你们不要为我担心，只要问心无愧，劳动不等于耻辱。其实我现在的劳动比起你们来，轻松多了。 整个下午时间都归我自己，从省委组织部一位朋友处借来了三十多本文史资料，都是当代正反两方面知名人物的回忆文章。有一些写得相当好，从中可以受益。但对于近现代史知识有所了解的人，又能从中辨认真伪，分清文章作者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进而对头面人物的品德，得出自己的结论。而且通过分析又能认识到当今为人处事的哲学真谛。 晚间照旧喝两杯。人说以酒浇愁愁更愁，我却不以为然。虽然世事茫然，前途未卜，但仍应以乐观的态度听候命运安排。我自己尚且如此，你们更无须为我牵肠挂肚。安心劳动吧，吉人自有天相。 爸爸 1971年1月15日 茜茜、晓芒： 距上次通信后又已半年多了，你们来信思念家庭，我很理解。怎么说呢?一切照旧，不须惦记。 至于我的问题，不太乐观，但也不必悲观。 今年3月以后，我就正式到了柴村农场劳动。 这里离家20公里。因家中只剩你妈与骅骝，所以我每天收工后都要回家，第二天一早赶到柴村出工。真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往返一趟是辛苦了点，但半年来锻炼得体壮如牛。日复一日，并无劳累的感觉。 农场是柴村一片约十几亩地的废池塘，银行租下来要把它开辟为“牛字号”的劳动基地。另一方面也是响应毛主席“五七”指示，办成一个给全行干部每年来这里进行一次劳动锻炼的场所。当然也还可以产生一定的经济效益，作为干部在主食方面的一份补助。我算是这个农场的最先开拓者之一。 这半年的时间不长，但劳动内容却不少，拾粪、掏厕所、选种、拉车、挖地、育苗、插秧、除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最苦、最累、最脏的要数掏厕所。正因其三最，它才成了我平生最值得记忆的一章。一位“牛友”叫杨茂森，既是吕梁地区的同乡，又是会计专业的同行。我与他搭配掏厕所，深被他敬业精神所感动。他掏厕所时最为用心，为了掏得彻底，他特地找了个罐头盒，在上边打了几个眼，然后捆在一根长杆上，费尽心机把埋在厕所底层的粪，掏得干干净净。凡是经我俩掏过的厕所都是空空洞洞，纤尘不染，而后还要把厕所打扫干净方才住手。我在他的带动下，自然也是积极配合，一丝不苟。我们掏厕所并无任何人监督，都是自觉自愿。这究竟为了何来?每逢这个时候，我总觉得说我们这些骨子里充满对社会主义仇恨的某些积极分子，实在感到匪夷所思。不管怎么样，这半年也算平生经历中的一项内容。今后如果还有填履历表的机会时，我一定要在个人特长这一栏中填一项“掏厕所”，以示专长。 半年来胼手胝足，栉风沐雨，既是锻炼，也算学习。我以为这算不得浪费生命或虚度光阴，因为经过这段磨练，使我学会了对付艰难岁月，善于在逆境中生存的本领。有了这种本领，任他风云变幻都不足为惧。你们将来的出路还很难料，所以也应以苦为荣，以苦为乐，为应付一切艰苦生存条件作精神上的准备。有句民谚说得好：“再穷不过讨口，不死总要出头。”天无绝人之路。我想不管干什么，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至少现在我的工资不少一分，你们又自谋了生路，生活水平显然有了些提高，你奶奶的生活费用我又增加了5元。 因此我们应在各自的劳动中尽心尽力，埋头苦干。苍天有眼，我乐观地分析，我们一家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有一点嘱咐，你们应注意。那就是学习，多看书，至少应多看报。政治时事的知识对将来分配工作十分重要，所以从现在起就应该重视起来。 时间太晚了，就此打住。因为明天还要早起出工。 爸爸 1971年7月10日 灯下 茜茜、晓芒： 我曾嘱咐过你们要多看报纸，注意时事。因为今日中国政局的变化，往往涉及到千家万户的命运。忘了吗?一篇"横扫"的社论， 导致了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后来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又来了个地覆天翻，使数以千万计的家庭破镜重圆。几年来的经历，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牵一发而动全局”的含义了。只不过这一次的变化，更令人触目惊心。连最忠诚的革命造反派，也未曾料到中国共产党党章上法定了的接班人，居然阴谋篡党，企图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结果叛逃未果，魂飞到了温都尔汗。因而引得来一部分大权在握的政坛新贵，忽然一抹到底，住进了监牢。 以上这一切发生在9月份，可很少人知道。 对专政对象更是在一部分领导层知道以后，尚且秘而不宣。但对于关心时局，注意研究报纸上的新闻以及“两报一刊”文章内容的人，早就有了觉察。只不过背地里窃窃私语，会不会又要重演“翻烧饼”闹剧，“牛字号”会不会又面临灭顶之灾。 9月中旬以后， 报纸上每天必不可少的“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之后，忽然少了个“永远健康，永远健康”。随后在国家重要外事活动中也不见了那位副统帅的身影。因而有些小道消息就传开了。只是正式公布了“九·一三事件”之后，小道消息才被证实。我们也紧跟潮流，开展了批判林彪的讨论。这是中国政治舞台上的八级大地震，如我开头说的，这个大地震很可能牵动老百姓的命运。现在虽然还看不出什么新动向，但对专政对象好像有了一些松动。尤其像我这样被视为还处于“敌我与人民内部”两种矛盾之间的“边缘人物”，客观压力上感到了一点轻松，最主要的反映是我又被召回工作岗位，今年冬天就不去农场劳动了。“一打三反”运动中许多吓死人的怀疑，虽然并未一笔勾销，但不能以怀疑作肯定是不容置疑了。有咱们的一位老乡李某人，系农业银行北郊区支行的一位股长，而且是一位共产党员，他家又与我们是近邻。他也每天往来柴村上下班，经常与我一道来柴村。他就对我说：“老张，放心吧。这股风一过，屁事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他居然预测风向，“未卜先知”，对我也是一种安慰，一种鼓励，更重要的是一种道义精神。因为他在这个时候公然认为我不是坏人，要我放心等待，还我清白，使我顿生“危难处见真情”感觉。我又被召回工作岗位，未必是李君预言的证实，但我心中确实有些欢呼雀跃，因此赶快写信通知你们俩，以利于鼓舞你们的情绪，减少一些对我乃至整个家庭的牵念之情。 爸 爸 1971年11月30日 茜茜、晓芒： 你们转战古交新工地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写信。今天有二位铁建战士来访，说你们尤其是晓芒劳动学习都很好，听过之后给我以莫大安慰。 家中情况依旧，你哥哥虽插队去了农村，但经常回来。农村的生活更艰苦，但只能是坚持下去，高干子弟都要插队劳动，我们的家庭还有什么话好说。骅骝3月份考进了十中美术班。从前途着想， 无疑也是一项很好的选择。 清明节过后，我又到柴村农场劳动了。据说今年的劳动是轮流制，实际上到农场的人还是清一色的“牛字号”。早就听说对每个审查对象要落实政策，但“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分配劳动却痛快得很，今天谈话，明天就走人。被审查中的对象，自然是服从命令，来不得半点分说。其实挣工资劳动比农民挣工分不知强了多少倍，我也没有什么想不通的。如果当权人至今还是把劳动视同对人的折磨或惩罚，那是他们的事，我们这些人已习惯于逆来顺受，惟一办法只有愉快地参加劳动，在劳动中想开点，自求心理上的平衡。反正传说中要快刀斩乱麻，不分青红皂白把这些人一律清除出革命阵营的说法，已是过眼云烟，不再听说了。既然如此，终生劳动也未为不可。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希望你们也不要有任何不安。如果把劳动视同一种烦恼或恐惧，对不公平的待遇感到愤怒或痛苦，势必影响身心健康，最终苦了的还是自己。“文革”以来，多少文臣武将、英雄豪杰都被折腾得死去活来，我辈毛毛虫并未被踩死，还不算万幸吗？我总认为一个人能以平常的心态观察世事，也算是一种休养的体现。几经风雨沧桑，我已把一切不测风云，看得如清风徐来，水波不起。所以能够听其自然，处之泰然。有如中国的那句老话：“有容乃大，无欲则刚”。劳动就劳动吧，无非还是去年那一套，我已经适应了。几个月来虽苦虽累，但更觉得身强力壮，健步如飞。之所以如此，靠的就是心理状态这副灵丹妙药。 这几天因感冒卧病家中，与来访的两位铁建战友交谈后，约好他们明晚再来，准备给你们捎点日用品。今晚写信同时，写了赠晓芒小诗几首，抄录在这封信里，作为与你们相互勉励，留在了我的信札之中。 爸 爸 1972年6月12日 暑中感冒，卧病家中，值铁建战友来访，告以晓芒劳动学习，干劲很足。临别托赠笔记本一册，并作此"自谴"兼勉晓芒。 时逢盛夏我为秋，卧床仿佛乘小舟， 但觉天旋地也转，盖上被子还发抖。 双眼紧闭正神游，忽来铁建两战友， 称赞晓芒干劲大，劳动学习有劲头。 喜讯有如针灸疗，顿觉身轻精神抖， 战友去时无所寄，笔记一本诗一首。 笔记要写新成就，诗勉晓芒争上游， 锻炼锻炼再锻炼，炼得专深且红透。 明天我也出工去，不许感冒再别扭。 责成大脑传此令，否则我要砸烂头。 茜茜、晓芒： 两个月前我忽然接到通知，重返工作岗位，是否政策上对我辈有所松动？不得而知，只是觉得日子好过了一点。未曾想到专案组还是饶不了我，因此，在你俩分配工作上引起了我更大的烦恼。 铁建战士已先后一批批分配了工作，我们银行也接收了好几十位，有一位与你们在一个连的女同志悄悄对我说，你们俩迟迟不动，是在你们政审期间，银行出具的材料说我的历史问题不清，所以使你们受到连累，成为和我套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注定了不测的命运。这几天我感到心如刀绞。回想几年来接受一些人的批评、训斥、谩骂、污辱，乃至在农场劳动改造，我都没有难受过，现在竟牵系到你们的前途，却禁不住潜然饮泣。天若有情，情何以堪。“羌笛何须怨杨柳”，这能怪得了谁呢？只能怪我没有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即使在“审干”、“肃反”两次运动中就已白纸黑字确认了的“一般历史”问题，但毕竟不是令人羡慕的光辉经历，因而现在竟殃及到你们名下，使你们小小年纪，就在心灵上受到了打击。我虽问心无愧，但总觉得对你们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再说，“有成份论但不惟成分论”，对出身不好的子女要“重在表现”。你们到铁建后辛勤劳动，刻苦锻炼，为什么“最高指示”银行不执行呢？想来想去，百思而不得一解。说起家庭成分，我出身贫农，也不与“五类分子”沾边，只是对历史问题怀疑，就要株连儿女，这是执行党的政策吗？我总觉得这是人为的因素。可我与专案组诸君一无冤，二无仇，他们这样刁难无辜究竟为着何来？我岂止想不通，简直感到气愤，气愤到了肝胆欲裂，五内俱焚，因而不惧一切与专案组诸君求情、争辩、评理。然而都没有用，他们异口同声：“你的问题嘛，还没有落实。”我问：“我的问题是敌我矛盾呢，还是人民内部矛盾？”答复，倒也顺理成章：“既然没有落实，怎么能确定属于哪一种矛盾呢？”有什么法子，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如何是好呢?只好耐心等待。 今晚我与乡友侯定林走访了一位在铁建担任领导职务的公安干部，由于侯定林的叔丈人是北城公安局长，所以这位干部很亲切地讲了一些政策，也谈到了你们的分配问题。他首先肯定孩子们不应受父母的牵连，但各单位接收人员“惟成分论”观点大多占了上风，铁建又无权干涉。据这位同志说，铁建正拟定一项搭配办法，即接收一位“红五类”后代，必须搭配一位“黑五类”儿孙，有如现在买花卷必须搭配窝窝头那样，实施强行交易。最终必须全部分配，否则，铁建就不准解散。如此说来，不管好坏，工作还是有希望的。不要悲伤，只要有了工作，勤奋努力，总会有出头之日的。我现在除了无可奈何，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并不迷信，但由衷地求神保佑，希望你们好运临头。 爸 爸 1972年9月25日 联第： 来信收到了，知道你已结束了两年在孝义县农村劳动的生活，重新返回百货公司工作，我们一家人都很高兴，无疑对于你是一种精神上的解放，为此向您表示祝贺。 按照规定，商业部门的柜台服务人员不属于下放农村的对象。但当今世事，掌权的人说了算。他们把党的政策，玩弄在股掌之中，捏成圆的，圆的就是政策；捏成扁的，扁的也是政策。你自然是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其实这两年的风风雨雨，你如不走，肯定又要经历一番忘又不能忘、说也无法说的苦旅。因为你走了也就躲过了一劫，如果把原来去农村看成是祸，岂不是因祸得福了吗？这两年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有什么不好。回想当初你来信告我“插队了”的无奈之情，现在看来应该说是“插对了”。 我这里的情况并不如意，但因习惯了用逆来顺受心理面对现实，也还感到满足。因为茜茜与晓芒终于有了各自的工作。茜茜分配到红卫电器社当徒工，是一家集体所有制的街道工厂；晓芒算是堂堂国营企业化工部第二建设公司，但只是一名劳力工。姐弟二人早已上了班。茜茜的工厂与家仅一街之隔，工作家务两不误；晓芒的工厂则在河西，每天上班往返约30公里。姐弟二人也还心情愉快，各尽其职。我告诉他们俩，一定要勤奋工作，当劳力工没有什么可自卑的，行行出状元，当代英雄谱中不是就有许多工、农业战线上不为人所重视的小人物一跃而为全国闻名的典范吗？他们所以成名都是勤奋的结果。勤奋是一种资本，也是一种精神。只要锲而不舍，必然会得到一份丰厚的回报。 目前来说，我这个家经过了风吹雨打，反复折腾，暂时又稳定了下来。几年噩梦虽然还未彻底醒过来，但近来一再宣传落实政策之风，似乎有了一点云开雾散的希望，至少过去的事不会卷土重来了。因此我自然想到了跟着我担惊受怕的老妈，我希望她重新回到太原的这个家里来，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尽快弥补几年来对她太多的亏欠。请在接信后就安排起身的时间并及时来信通知，我们将在南宫车站等接。 联树 1973年3月2日 联第： 告诉你一个 “特大喜讯”，骅骝参军了。当代最受人尊敬的是什么？谁都知道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们家出了一位解放军战士，你说这算不算“特大喜讯。” 更重要的是骅骝参军证明原先怀疑我是特务，后来又说我写“反动日记”，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诬蔑尽都是胡扯。因为解放军是保卫祖国的钢铁长城。任何一位领导对党、对国家、对人民都要负责，他绝不会把枪杆子交给了一个特务或反革命的儿子。因此当“光荣军属”的牌子挂在了我这不足10平方米的斗室门框上时，全家人都欢天喜地、笑逐颜开。我竟高兴得流出了眼泪。因为这件事本身，等于在给我进行了平反昭雪。 其实这几年来我坚信还我清白的这一天总会到来。因为我心地坦然、问心无愧，落实政策是迟早的事。这一天终于因骅骝入伍而露出了端倪。我还顽固地相信这也不是我这个家的最后一幕。帷幕既已重新拉开，只要全家人刻苦学习、勤奋工作，好戏肯定还在后头。过去低头认罪、伏枕反省、挨批挨斗、劳动改造、祸及儿女、苦闷彷徨等曲折的插曲，都将成为往事的回忆，一去而不复返。 话虽如此，有一位关键人物，仗义执言，为我说话，这才促成了骅骝脱下便服，穿上军装走进了军营。他就是我们单位主管人事的主任张善友。据部队接兵的一位干事高志恺同志对我说：“张善友主任说，他以转业军人的负责态度证明，张联树是受委屈的，因此他支持骅骝参加解放军的行列。”简单几句话说明了一个人的胆识，充分反映军人出身的基层领导干部实事求是的精神。他给骅骝一生，也给我们全家人留下了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的记忆。我作为他的下属，没有别的回报，只有在自己的岗位上更加努力工作，以报答领导对下属的关怀心情。 骅骝也有来信，他正进行入伍前期的军事训练，也表示一定要刻苦奋斗为家庭争口气，当好一名工农子弟兵。 匆匆走笔告诉你这一喜讯，是想让你分享我们的后辈给我们带来的荣誉。所谓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树 1974年12月20日 骅骝： 转眼之间，你去原平已经两个月了。早想给你写信，又觉得要说的话都已在电话里说完了，所以执笔难下，无从说起。 你来信说，渴望得到一封家书。为了满足你的要求，我只好走笔疾书，说几句电话中的未尽欲言，以慰怀思。 你这次参军，可不容易。正因其难，所以一旦如愿，亲朋邻里，无不欢欣，连我的一些同事，也相互传告，为你能够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而受鼓舞。咱们一家，更不用说，都在分享着你的荣誉。那么对你来说，应如何对待这一切呢？以我看来，只有一条，那就是努力学习、刻苦锻炼，力争成为一名雷锋式的解放军战士。只有如此，方不负大家高兴之余，对你的期望。 人民的军队，既是战斗队，又是宣传队，同时还是工作队与生产队。这就要求你加倍努力，既要能武，还要能文。除参加紧张的练兵活动外，必须多看书、多看报，抓紧学习。否则就适应不上客观对你的要求，够不上一名解放军战士的水平。 前几天，在你四舅家中，见到过你给他们的来信，错别字太多，哪像高中程度的学生。这都需要你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加以克服。总之，所谓任重道远，确实需要你下一番苦功。其次，注意不要产生自满，你那位学友的临别赠言说得好：“反骄破满，永远前进”。望你能把它记在心头，见诸行动。 又因为你还是一名文艺战士，所以还望你忙中抽暇，搞好专业，多画速写，画好速写，在连队 的实际生活中，尽快提高你的业务水平。 以上所说的这一些要求，认真地说，足够你忙一阵子的，望你能克服困难，迎头而上。 家中情况，一切如意，无须挂念。更不能像你穿开裆裤时那样，老想妈妈。自你走后，老奶奶精神倍增，她虽然不断念叨你、思念你，可一想到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也就顿觉释然。 你妈妈更是心情愉快，半年来，早出晚归，努力工作。还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你想想，如何能不令全家高兴。你哥哥也有信来，他也准备在林校安心学习，迎接新的前程。你二哥工作也好。你姐姐更是保持了劳动模范的本色。 我的情况，也很满意。你之所以进入了解放军的行列，足以说明银行对我的看法有所转变。历史证明，暴风雨过后，终究要恢复平静，尽管需要慢慢来。 元旦以前，市革委财贸系统举办了一次故事会，银行推荐我去讲了一段秦始皇。故事会是配合当前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目的在于“评法批儒”。中国古代思想史，确实有过儒法之争。秦始皇这段故事，原载上海一本杂志，旨在古为今用。我讲时并未完全照其所写，虽有迎合，但自感没有肆意歪曲历史。因为讲得红火热闹，居然座无虚席、鸦雀无声，最后还评我去各单位巡回讲演。只是因为银行决算在即，难以分身，不得已而谢绝。此虽小事一桩，但可说明我的处境，非同以前了。 咱们一家，如此称心，你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因此，咱们应该相互勉励，努力学习，好好工作。在家时，咱们是父子，到外边，咱们是同志，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社会主义。所以咱们一家人，都应以“为人民服务”这个崇高的标准，全家共勉。 所谓电话中的未尽欲言，就此结束。见到高干事时，希代家人对他问候，并望他来太原时到家中做客。 爸爸 1975年1月23日 骅骝： 欢度春节，归来返去，匆匆又过一月。在这段时间里，你本应当写封信来，可迄今为止，并未见你的片纸只字。什么原因呢？怕主要还是执笔难下，欲写而不得一字，欲言又万般难启。这也正是你停滞不前的原因。其实，写信的内容非常广泛，举凡工作、学习、生活、所见所闻、问题讨论都可以写，只有不断地写，才可以提高自己。否则，越不写，越不会写；越不会写，越不写。长此以往，试想一想，还有什么进步可言。记住，今后一定要养成勤看书、勤看报的习惯，借以开阔自己的思想境界，丰富自己的知识，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你是一个美术工作者，须知，要产生反映时代要求、思想性强的作品，养成上述习惯，是必不可少的。这方面，你实在是非下决心不可。唐代诗人杜甫写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名句。这确是前人实践中的真知，你我都应引为借鉴。 头几天，高干事与高副科长，赴京途中，曾在咱们家稍事停留，并共进晚餐。席间，你是交谈的主要内容。首长们对你的关怀，可谓无微不至。首先要求你在即将到来的战士美展中初试锋芒，其次希望你在未来的连队生活中参加组织。这就需要你加倍努力，严格要求自己。高干事还说，你的吃苦精神，比起农村来的战士还很差，所以也希望你从那些优秀的战士身上，学习他们艰苦的精神和朴实的作风，使自己真正成为一个名符其实的工农子弟兵。解放军里，先进人物与先进事迹，到处都有，你一定要戒骄戒躁，随时随地，以先进为榜样，对照自己。 你的特点，首长们也还满意。就你来说，个人的努力当然不能否认，但必须认识到，目前之成绩，所以取得的原因，首先归功于老师的指导、群众的帮助与国家的培养，离开这些，你就无所谓特长可言。所以千万不能以自己之长比他人之短，甚至尾巴翘到天上去。现实生活中，因骄傲而栽跟头的例子，举不胜举，对一个初出茅庐的你来说，必须警惕起来，防微杜渐，一定要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方不辜负首长们与家人对你的期望。 家中情况，无所相告。正月二十四日我生日那天，你叔叔特地赶来为我祝贺。适逢田屯二妗子也来省城探亲，你四舅舅与你姥姥也应邀而来。欢欢喜喜，渡过了我所谓半百之庆。你叔叔因忙于筹划二保的婚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你奶奶等到二保婚期临近时，也将回汾一行。老人家与你姥姥一样，眼看儿孙绕膝，兴奋之情，自不待言。 想和你谈的，就是这些。二十多天以前，火车又把你载回了原平。可这一回，却让照相机留住了你的小影。这一小影，我把它加洗了十几张，除寄你一张外，其余的都赠给了想念你的人们，好让他们每当想你的时候，拿将出来，端详一番，聊以为慰。 爸爸 1975年3月17日 灯下 骅骝： 岁月如流，距上次通信，匆匆又过三月。如非来信索句，怕我的“寄语骅骝”中，至今还填不上这一页。 几个月来，你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地进行创作，可是劳动成果却纷纷落选。我们听了也为你着急。可有什么办法呢？既没有长期的实际生活，又缺乏认真的钻研学习，闭门造车式的创作，就想把解放军战士的形象，跃然画面，当然不行。这个教训说明，没有亲身经历战士的生活，就不可能产生出反映战士生活的作品来。正因为如此，所以你下了连队，一方面锻炼自己，另一方面也是观察、研究与体验战士生活的大好机会。通过实际锻炼，逐步开扩眼界，寻求创作的源泉。也正因为此，所以一听到你下了连队的消息，实在为你高兴。 招待所的生活，频繁地往返太原与原平之间，实际上并无好处，它只能导致你的思想涣散、纪律松弛。6月3号，《解放军报》登了一篇解放军战士写作的文章，题目叫“做革命人、画革命画”。你应该好好读一读，现在的艰苦比起当年老红军、老八路算得了什么呢？何况一个青年人，吃点苦有什么不好？所以希望你能以苦为荣、以苦为乐，把自己锤炼一番，才不枉平生当兵的经历。 至于三个月的辛劳，选上了当然高兴，选不上也无须气馁。因为选上是鼓舞，选不上是鞭策。多少名家最初的作品，也不一定都能选得上，何况你这个无名小卒呢。 下连队以后，对于自己的情况，应该多与连队首长交谈，抓紧学习，力求进步。连队的战士来自五湖四海，生活习惯各有不同，你一定要适应集体生活，谦虚待人，谨慎行事，取人所长，补己之短。要学习农村战士的勤劳精神、朴实作风，切不可以自己有一技之长，孤芳自赏，脱离群众。虽然以上所嘱都是一些简单的道理，但行起来又谈何容易，望你要认真地注意起来。 爸爸 1975年7月7日 骅骝： 你妈和我都希望你能在连队多呆一个时期，以便让你有一个经风雨、见世面的锻炼机会。我们更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炮手，去参加你所说的海滨演习，进一步开扩眼界，广增见闻。谁知事与愿违，从电话中得知，你仅在连队“做客”七天，又返回了原先那个招待所。有什么办法呢，军人最讲究服从，你只好以“留得安心，去也愉快”的态度，对待领导上的决定。踏踏实实，进行工作，指派到哪里，就要在哪里，任劳任怨，勤勤恳恳。 据我所知，机关不像连队那样严肃紧张，望你注意，不能随波逐流，散漫下去。一定要自觉遵守部队的各种纪律，以便再有一天回到连队时，适应连队的战斗生活。业余时间抓紧学习，尽快充实自己，像《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文章，关系到你的本行，必须反复阅读，逐句推敲。弄不清其中的道理，就很难成为当代的文艺工作者。再回太原时，我将当面考考你，若还一窍不通，我看捶你的屁股，并不过分。 住在招待所，接触的人比之连队要复杂得多。要注意待人接物，或远或近、或疏或亲，或政治大节、或生活琐事，要防止在学校时那种亲者一切都好，疏者凡事皆非的倾向。应该与群众打成一片，搞好团结。须知，领导对你的信任是重要的，但群众对一个人的考评，尤为重要。 省城形势很好，自从落实中央“九号”和“十三号”文件以来，过去的“牛字号”人物，稍有转机。像你王德斋伯伯的问题，也终于得到了勉强可以接受的解决。历史证明，一场风暴过后，消除它的消极影响，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到，“文化大革命”中造成的问题，尤其困难。以我看来，中央自然三令五申，要实事求是。即使过去那些抡起“左棒”，翻江倒海的人物，总有一天也必须在政策面前避让三分。因此，像你王伯伯那样的人，是可以退休还家，安度晚年的。 落实政策，将会调动积极因素，促进社会主义建设，这是尽人皆知的普通常识。其所以不够理想，是因为落实的人，大多是当初作定论的，彻底否定，好像有损自己的威信，只好走一步说一步而已。对于所谓“牛字号”的人来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耐心等待而已。 近来，太原市大兴社会主义大院之风，其目的在于促进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占领各个角落，以使当前社会上横行无忌的“弟兄姐妹”无用武之地。由于此风方兴未艾，社会上的秩序，也有好转。各个中、小学校，纷纷出动，到各个居民大院进行文艺辅导。因而大院节目，称得上丰富多彩。今年的夏季，酷热异常，因而黄昏以后，街头巷尾的人群，都以欣赏大院节目来消夏夜。咱们院里，算个死角，迄今尚未行动，可其他大院的歌声、乐声，往往跨墙越院而来，每至午夜方休。 家事无所相告。这个月你二哥买了部电唱机，你姐姐又买了自行车，全家约定，要在两个月内节省出来。所以这个月必须紧缩开支，甚至要降低吃喝水平。我这个酒徒，也须自觉起来，滴酒不沾，每天真可是粗茶淡饭，只有在星期假日，才稍作改善，以慰劳一下全家人的心肝五脏。 你在原平的情形，望能随时写信。还是那句老话，应该借助于写信，锻炼自己的写作能力。 爸爸 1975年7月20日 骅骝： 今天早晨，你的一位战友，送来你的信与粮票，都已妥收，无复惦记。 “八一”前夕，省城许多单位，都举行各种形式的联欢活动，以庆祝光辉的节日。你妈妈也以军属资格，应邀参加他们公司的招待会。不消说，作为解放军战士的妈妈，心情之愉快，不是我这支笔所能够恰当地加以形容的。 你作为战士，身在军营，祝贺自己的节日，想必更有意义。你是从军以来首次欢度军队的盛典，所以除了你所说的那些活动外，就应借机学习一下节日的来历，重温1927年南昌起义的历史，理解枪杆子的重要作用与48年来人民的军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历程。进一步懂得，为什么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巩固共和国的柱石，是伟大的钢铁长城。这样，就会对自己的节日，过得更有意义。否则，高高兴兴，吃吃喝喝，可是“八一”来历，尚且不知，战略战术的路线分歧，就只能捶捶头而已。那么，为谁当兵，为谁打仗，就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 盛暑行将过去，眼看伏尽秋来，如果你所说的外出训练属实，那可是一个行军生活的大好时光。除了为你开阔眼界，广增见闻高兴而外，望能每到一处，挤出时间，走笔疾书与家中通气。不然的话，你的行踪不知何处，我的寄语何以追踪。到那时，自不免两地怀思，无以为慰。 外出期间，个人存折应注意保存。因属活期，任谁拿到，都可提取。一旦丢失就将半年节俭付诸东流。年纪大了，生活琐事，都须自作检点，不能像在家里那样，一切采取马虎主义，凡事需要大人操心。 你叔叔今天也来信，据说你婶婶也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因而汾阳一家，烦事顿失，万虑齐除。我已复函为他们庆贺，同时也邀你叔叔八月初二来省一行，以借你奶奶生日，欢聚一番。 爸爸 1975年8月3日 骅骝： 8月3日的寄语投邮以后，家里的人就在想你可能已经离开了原平，萍踪何处，胡乱推测。及至捧读了来信，方知你北行定襄宏道安营。那一篇寄语，辗转送到你的手中，实在应该感谢邮递人员的负责精神。 现代化装备的行军壮观，从来信的描绘中，如临其境，似闻其声。一个人能够参加这一浩荡的行列，确是平生一大快事。望你通过这次军事活动，焕发斗志，进一步冲刷城市生活的暮气，迎接战斗的洗礼。 报载：北京部队的各级军事首长，都纷纷下连当兵，参加各种军事活动。试想，经历过战争考验的老红军、老八路，都要重新经历连队的艰苦锻炼，你这个新入伍的小兵，不下一番苦功，如何能行？更何况当兵就是要备战，如果不在战争之前，练好杀敌本领，又如何应付突然袭来的敌人？所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也就是这个道理。 行军生活的紧张，不言而喻。不过在紧张生活中，也不要忘了学习，学练结合，更易领会练的目的、学的意义。对你来说，还不能忘了本行，行军道上，素材丰富，要利用一切间隙，放开画笔，尽情挥舞。如能将沿途速写，在回防之日，集成一册，异日翻阅，意味无穷。 文艺创作，源于生活。这一段战斗生活，诚可谓千载难逢，一定要利用它提高自己在作品方面的政治和艺术水平。 家中一切，望勿分心，专心专意考虑自己前途，是为至要。 你奶奶身体，虽还健壮，然而究竟不如往年。她已年近八旬，但日逐操劳，仍旧一丝不苟，为我们儿孙两辈，分担不少家务，保证了我们在外边安心工作。认真说，我们应该感到莫大的幸福。 表面上看来，我们在抚养老人，事实上在我们劳动所得中，也包含着老人付出的一份辛劳。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奶奶也算参加了社会主义建设活动，有如机关单位的后勤人员一般。因此，我们做儿孙的，对待老人，尤应特别尊重，何况儿女对父母，法律上也规定了有赡养的义务。我经常想，你奶奶中年寡居，为我们的成长，含辛茹苦，历尽艰难。今天，我们的生活，不为不美，而老人依旧为我们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如果我们的行为，违背了道德标准，不仅问心有愧，而且为社会舆论所不容。 你奶奶与你姥姥的经历，大致相同，但爸爸对你奶奶，比你四舅对你姥姥，就觉得自愧不如。所以说，你舅舅对待老人的态度，是咱们一家学习的榜样。 你每次的来信，头一句总离不开“亲爱的爸爸妈妈”这个俗套，我建议你改一改。今后只写爸爸妈妈就可以，亲爱与否，不在于言，而在于行。就我们当父母的来说，只要在你羽毛丰满之日，我们风烛残年之时，你们当儿女的，不要感到是“讨厌的爸爸妈妈”，于愿已足，更复何求。 这几天，太原地区，虽也酷热，但今年伏后，片云即雨，因而早晚已有凉意。定襄地属晋北高原，想来秋意更浓，望注意身体，保持健康。 爸爸 1975年8月16日 骅骝： 第一次接到你的神山来信，你说是否久住那里，还不能定，因此就未致回音。这几天，我正在思索，萍踪何处，寄语难寻。及至第二次神山来信寄到，方知仍驻原地待命出发。这才又执起笔来，寄语续篇。 来信提到的紧张生活，早在料中。你能受苦而不诉苦，我们听了，很受鼓舞。以我的工作而论，比起你来，要轻松许多，因而使我感到更应该自觉地做好工作，为人民服务，以补相比之下，艰苦方面的不足。 你说，紧张的军事活动，挤掉了绘画的时间。这也是意中之事，希望你充分利用间隙，见缝插针。当然也要注意身体，以免影响了训练的精力。来信所说“宣传科对你安排不妥”的意见是错误的。以我之见，眼前丢掉一些业务技巧，服从于当前的军事训练，完全是应该的。否则的话，所谓体验生活，又从何谈起呢？美术工作，技巧是要紧的，但美术工作者的思想与人格，尤其要紧。当前的军事生活，正是锻炼你进步思想与高尚人格的机会。美术工作者的一件作品，表面上是一幅画，其实是作者本身思想与人格的表现。以进步思想与高尚人格所产生的作品，使人看了，不但乐于欣赏，更重要的还是能感动人、教育人，给欣赏者造成精神上的影响。而你现在正是在这方面接受实际教育。如果你能分清这个主次，宣传科对你的安排，就会心领神会，欣然从命了。何况当兵最讲究的还是服从呢。 你们的班长出于好意，准许你缺勤画画，而你坚持不缺勤，利用业余时间，这完全是应该的，怕脱离群众的思想也是正确的。年轻人艰苦一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希望你的艰苦精神，能够坚持下去，始终不渝。 你还说，休息时间，也帮助农民干一些诸如挑水一类的好事，这也使家里人很受感动。帮助别人办好事，哪怕是一丁点儿，也是好的。辩证法告诉我们，事物的质变，是由不断的量变而引起的，好事与坏事的形成，莫不如此。涓涓细流，不断积累，可汇江海；一蚁之穴，发展下去，可毁大堤。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丁点小事，也属事物发展变化的起点和基础。办点儿好事，看起来微不足道，其实是不容忽视的，所以也希望你多办好事，养成助人为乐的良好习惯。 下边再说说家中近况。 你哥哥原拟返汾一行，因省手管局在南宫举办轻工展览，所以我托人介绍，叫他去那里义务画画去了。据反映对他的评价还不错。尽管属于义务，但对他的绘画水平，借此机会提高一下，也是好的。 近来，全国各大学，在工人当中选拔工农兵学员，就学深造，化二建在5000多名职工中推荐了12名，“张晓芒”三字，名列其中。这又是咱们家一大喜讯。遗憾的是你二哥的希望超过了自己的实际，竟报考了清华。而12人中报考这一全国最高学府的就有6名，由于基础太差，你二哥终于落选，所以一团高兴有如昙花一现，转瞬消失。尽管如此，你二哥能够列入12名中，也很不简单，其勤奋学习的精神，实在令人钦佩。鉴于落选的教训，他准备在数学方面继续用功，争取来年，重新上阵。 写到这里，已近午夜，抬头一看，你妈妈已在梦中，这篇寄语也该收尾。昨夜今晨，太原地区大雨滂沱，中午过后，时缓时急，迄停笔为止，窗外雨声，尚且不停。 爸爸 1975年9月1日 骅骝： 距上次通信又已20天了，你现在神山呢，抑或他往，家人很想随时知道你的行踪。姑且将此信寄往神山，即使你已离去，根据前两次的经验，邮递人员那种令人敬佩的负责精神，也将会按迹寻踪，把它送到你的手中。 自从你出差来省，匆匆归队以后，报纸上开始了对《水浒》的评论。这方面发表批判文章的，大多以工、农、兵为主。锋芒所向若有所指。我辈平头百姓，因不知就里，也不能乱说。《水浒》是一部经历了时间的考验，进入世界文学宝库的辉煌巨著。你过去也读过，虽不精通，甚至对它毫无研究，但蛛丝马迹，也会使你感到这部书，颂扬的是谁，贬低的是谁，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应大致有个印象。因此，你更应该仔细阅读最近以来报纸有关这方面的文章与两报一刊关于《水浒》的社论。而后动动脑筋，加以识别。 据认为当前所开展的《水浒》评论，又是一次具有政治色彩的运动。其目的，是要以古为今用，批判当今的投降派，借宋江批判刘少奇。甚至以刘少奇为引线，说不定还要涉及哪位头面人物。 我们这里也组织了几次讨论，而且还专门找了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去出席市行的讨论会。会上说法虽然不一，但因摸不清底细，大多人云亦云。我当然也不例外。所谓报纸说甚我是甚，我和报纸不差甚，如此而已。 今天是中秋节。多少年来在家中的习惯，可能引起你产生一种佳节倍思亲的感觉。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寄语一番，为的是解除你对家庭的思念。 生活在伟大的集体里，应在各个方面适应集体，摆脱狭隘的家庭观念。所谓一心为革命，一意为人民。 今年的中秋，除了你与你哥哥缺席以外，家中一切，有如往年。我们晚间归来，你奶奶早已杯盘就绪。合家欢宴以后，我偕你妈沿广场而西，就在往年与你赏月的那条路上，饱览了一番月夜的景色，然后绕路而归。回到家来，正当皓月当空，左邻右舍，都在对月畅谈，油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两句诗：“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