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榕夫妇送采新编的《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这册丛刊有她辑录的《蒲风遗著索引》、《蒲风日记》摘抄。看到蒲风的女儿，使我想起了四十年前那份从路远山遥的粤东山城，在烽火漫天中辗转寄到我手中的结婚喜帖。读了这些记述蒲风生命历程的资料，引起我对这位勤奋战斗一生、不幸早逝的革命诗人的深切怀念。 　　一九三七年五月，蒲风来到厦门。当时，已是"七·七事变”前夕，海防前线的厦门岛；抗日气氛高涨，救亡歌咏，抗战戏剧，国防诗歌运动蓬勃开展。蒲风的到来，受到文艺界青年的热烈欢迎。在我的印象中，蒲风为人淳厚、朴实，严谨、执着，以至于有些近似古板。我想象中的豪迈、爽朗、长头发、大领结、不修边幅的诗人形象，在他的身上可以说连影子都没有。但是他对革命诗歌运动满腔热情，工作勤奋认真，朝气蓬勃，不知疲倦，什么伤感、颓废、散漫、抑郁一套旧文人习气，在他身上同样看不到。初到厦门时，他和我曾经短时期同住在一个小小的楼房里，他每天写诗，拉健身链，我跑新闻。他提倡诗歌斯达哈诺夫运动，提倡诗歌大众化，创作精力旺盛，是一位辛勤劳动的多产诗人，每当我晚上拖着疲乏的步子回家时，他还在灯光下奋笔疾书。我不会写诗，也不大懂诗。但是对他不知疲倦的创作精神，感到由衷的钦佩。有时，他完成一首得意之作，兴高采烈地用带着客家口音朗诵给我听。我没有能力对他的诗作出品评，但看过诗坛盛行的“新月派"，"现代派"、“象征派”一类的消极颓废、语如梦呓的作品，有了比较，觉得蒲风的诗通俗易懂，开阔明朗，能够鼓舞斗志，因而我喜欢他的诗。蒲风只大我四岁，短期相处，却给我很大感染。我们爱好不同，个性迥异，而他那种对所从事的事业锲而不舍的精神，成为我学习的榜样。直到今天，一直不能忘怀。 　　蒲风是“中国诗歌会”的创始人之一。一九三四年后，他已出版了《茫茫夜》、《六月流火》、《生活》、《钢铁的歌唱》、《摇篮歌》等著冬诗集。到厦门后，他和诗歌爱好者童睛岚，陈亚莹等发起组织诗歌座谈会，成为厦门诗歌会的组织者和领导人。他文静、拘谨、真挚诚恳，平易可亲、善于团结群众。在他的推动下，厦门诗歌运动有了新的友展。他在厦门的三个月中，先后组织了六次诗歌座谈会。庄六月七日的日记里，蒲风写道：“今天我们在此处青年会开一次罕见的诗歌座谈会。这个座谈会，光是人数方面便宜得欢喜。我们一共是廿个，而且还有要来而未来的哩！而且，想不到女子方面竟有七位，竟破了历次的纪录。”蒲风所说的七位女性中，有陈亚莹、陈鹭涛、谢亿仁(即谢怀丹)等。而这二十名诗歌会的参加者，在一九三八年五月厦门沦陷后，多数成为“厦门青年战时服务团”的骨干，开赴漳州，投身于抗日救亡的洪流里。 　　随着诗歌运动．的开展，蒲风更是日以继夜的忙个不停。他主编《厦门诗歌》，做有关诗歌运动的报告，接待慕名访问的青年，、还应各报之、邀写文章。抗战爆发后，他积极参加“厦门各界抗敌后援会”工作，被选为执行委员。他带头捐献稿费，带动诗歌会会员参加抗战宣传活动，在游行示威队伍中和群众一道，高唱救亡歌曲。我没有参加诗歌会，忙于为报纸刊物写抗日救亡宣传报道。蒲风迁住厦门大学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只是在“抗敌后援会，／开会时以及在童睛岚工作的“南国”制版社见过几次。／八月中旬的二天，在人群如潮的码头上，鹭江岛上结成了战斗友谊的朋友们，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送蒲风南下广州。从此，烽火漫燃，天各一方，道别时的一声珍重，竟成为不能忘怀的生离：死另。·—蒲风在厦门时间不长，而对战斗中的厦门却有着眷眷深情。离去前，他写了《厦门自唱》，在去广州的轮船上，他满怀激情地写了长诗《告别厦门》，诗中写道： 　　中夏，五月的风雨迎我来到你的怀里， 　　今秋，阴沉的天空又看着我同你别离， 　　离开了你那曾是阳光照耀下的 　　都市风光的明媚， 　　鹭江的海涛胜景， 　　那象健康与艳丽合作出来的 　　摩登女郎的优美。 　　我脑海里幌着无数颗热情的脸孔， 　　百千对耀着真理的光辉的眼睛， 　　他们在歌唱着：“我的生死 　　共着你的存亡，厦门，我爱你！” 　　然而，我终于离别着你， 　　在这么一个阴沉的日子里。 　　唉，厦门，你诚然是窈窕， 　　你诚然是美丽！． 　　可是；漂来泊去，我只是真理的播种者， 　　我承认我曾真正认识你的灵魂的珍贵！ 　　我却不能长久地享受你、爱抚你、栽培你。 　　………… 　　别了，三月来给我亲妮过的厦门哟， 　　 别了，别了！ 　　 ──不久，在那炎热的南国海岸线上， 　　我会对准东北方，夜夜遥念你！ 　　蒲风到广州后，仍然辛勤写诗，致力诗歌运动。和我常有书信往还，并热情地为我的《今日的厦门》一书写了序言。在一九三八年一月三十一日(星期日)的日记里，他写道：“家欣兄自厦门寄来了他的《今日的厦门》，我的序被，采用了，横印在卷首。而封面题字是出于章乃器。”同年二月，我离开厦门，出发战地采访新闻。五月日寇侵占厦门，书信衣物，尽皆失去。随着岁月的消逝，我把出书的事淡忘了。最近，黄安榕把这段《蒲风日记》抄给我，才记起四十多年前曾在厦门出版过这本蒲风写过序言的书。 　　不久，蒲风到国民党军队九二二团政训室当上尉军官。这个团的团长曾经在一·二八淞沪抗战时和日本侵略军打过仗。部队住扎在广州外围的从化。当时国共合作抗战的局面尚未完全破裂，蒲风这个既拿笔杆又拿枪杆的革命诗人，在部队里是受到尊重的。在诗集《抗战三部曲》自序里，他写道：“如今，诚然正是应该以‘我们的武器当我们的歌’的时候了。然而，战斗的生活将使我们更多战斗的歌赞与颂唱，纵令我们不一定可以做中国的白德内宜，倍兹勋斯基，也一定不会由是就窒息了我们的歌喉和心声的罢!”在战斗生活中，诗人始终在放声高唱。 　　一九三八年十月中旬，日寇侵占广州，谣诼纷纭。在报上我看到这么一段消息：“……那天，你们和蒲风君带领了港侨救护团团员三十多人，乘着卡车沿广增路向东推进，然而中途却遇到没有标记的敌人的装甲汽车，于是你们便在连珠炮下和机关枪构成的火网下失踪了……”这时厦门早巳沦陷，我在流离中看到这一不详的消息，感到震惊，感到悲痛。我和蒲风相处的日子不多，但友谊是难忘的。我希望它不是事实。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写了题为《朋友，我忆念你》的怀念文章，寄托哀思。 　　在日寇铁蹄深入，国土大片沦丧的日子里，不少朋友死于敌人的炮火，死于飞机的轰炸；死于颠沛流徙的道路中，他们是一去不复返了。但是，使我喜出望外的是，不久我突然接到蒲风的一封信，他说，增城突围，幸免于难，他回到家乡梅县，在国光中学执教，并编《风云》半月刊。信中说，“为了无生动的实生活，近来多写论文了。”因此，他想变换工作环境，然而为了一位女友，他不能不再在原校滞留半，年，同时还要到福建跑一趟。我手捧书信，面对着那熟悉趵笔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蒲风仍然健在，这不是梦境，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手中的书信，出自“死”而复生的朋友之手，胜似万金不换的家书。我在给他的信中，表达我的喜慰和思念之情，希望他能再到福建来，我当竭力为他找个适合的工作。一九四O年二月十三日，蒲风从闽西龙岩来一信他说，“现在，我来．到了福建的龙岩，而且在将离开此地前给你写信。你当不会奇异吧，当我说我为了等侯一位女友而来此，我将接她到学校里去，“为了希望把，她锻炼成为一个战士，一个忠实的伙伴，一个助手。 　　“这位女友是我旧时的学生，也会写诗，署名白鸽的。 　　“你高兴我对你说起这个消息否？ 　　“承蒙你的好意，你答应了给我留意寻找职业，但是，目今，勿论如何我得在国光原校再教半年了，敝友是进读高三，只消半年即可卒业的。” 　　一九四O年夏天，蒲风的喜讯来了；二张粉红色的卡片从邮递员的手里递过来，上面是一首诗： 　　朋友，虔诚地奉告你这个消息： 　　听凭爱情的命令，意志的摆布。今天，我俩结合在一起了── 　　简单的礼堂上 　　大家业已光临来作过证明。 　　世途中，不错，从今安排下了众多的耕作场， 　　依靠着忠诚而又永远的合作， 　　—朋友，但愿代替你的祝福 　　会是经常的鼓励与指示， 　　努力拓荒而且创建更有意义的生存。 　　在现世纪中，这诚是个平凡 　　而又艰巨无比的任务哟！ 　　你的朋友蒲风、谢培真。 　　想不到这位有些学究气的诗人竟是如此多情。它使我回忆起三年前，我们两个光杆在那月光如水的静静深夜里，睡在床铺上海阔天空的畅谈，话题慢慢转入恋爱这一部分，他告诉我在日本时的故事，告诉我诗人雷石榆的浪漫史。诗人大多是热情的，但我感到，蒲风的热情更多的是流注在他的创作上。将近三十岁了，在恋爱上还没有任何成就。如今诗人的生活跨进了一个新的时代，他有；一个最忠实最亲爱的伙伴，这伙伴和他的诗一样，是他亲手培植起来的。我怀着欢快的心情，写了短文《喜讯》，祝福蒲风、白鸽比翼飞向新的人生。 　　这一时期，国民党一再发动反共高潮，合作抗战的局面已经完全破裂。蒲风与夫人离开梅县后，绕道桂林，通过重重封锁，辗转到达皖南新四军所在地，实现了直接投身革命队伍、从事战斗的愿望。他随军转战，在日寇和国民党的夹攻中，处境极其艰苦。“皖南事变”突围后，由于疲劳过度，旧疾复发，一九四二年八月，不幸病敢于苏皖边区天长县，结束了勤奋战斗，光辉而短促的。一生。蒲凤的死讯，我是很久以后才得到的。当时，我希望这是又一次传闻失误，没有冒然再写纪念文章。然而蒲风毕竟永远离开我们了。岁月推移，将近四十年后的今天，我已是白发如霜，暮年思故旧，三十年代有过交往而巳逝去的朋友的形象，在逐渐衰退模糊的记忆里却仍然清晰。近年来，我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怀念文章，而纪念蒲风的第三篇文章，也是直至今天才写了出来。 　　蒲风的生平，我知道的不多。粉碎“四人帮”护后，他的女儿黄安榕和女婿陈松溪致力收集整理蒲风遗著和生平事迹，增进了我对蒲风的了解，蒲风原名黄日华，曾名黄飘霞，另一个笔名黄风。一九一一年出生于广东梅县，一九四二年八月谢世。年仅三十一岁。他从小爱诗，在他从事诗歌创作和诗歌运动的短短十多年中，他的业绩表现在大力推动进步的诗歌运动，在上海、东京、青岛、福州，厦门、广州等地播撒革命诗歌的种子，对中国新诗的发展起了积极的促进作用。蒲风的业绩还表现在他的勤奋创作上。他用抒情诗，叙事诗、街头诗、传单诗、儿童诗、明信片诗等多种多样形式，先后创作了诗集、诗歌论文集和译诗二十多部，为广大读者所传诵，尤其是在抗日战争前后，起过动员群众、鼓舞斗志的战斗作用。他生命短促，业绩不朽。（198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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