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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前的兄长——我读谭嗣同
以此鼓励自己,范镛 识 三 写这一节时,先抄一段《普贤行愿品》中的经文:诸佛如来以大悲心而为体故。因于众生,而起大悲;因于大悲,生菩提心,成等正觉。譬如旷野沙碛之中,有大树王,若根得水,枝叶华果,悉皆繁茂。生死旷野菩提树王,亦复如是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果。 然后,再说说我自己,我受家庭和我的老师吴翰的影响,一度想精研佛学,不是做学问,主要是为自己找个支撑,可是我难以喜欢充斥书中的消极出世思想和种种的烦言赘语,以及许多佛教徒或隐或显的功利主义。我最敬服地藏王,以为解脱和渡人两者,渡人应是第一位。勤修戒定慧,只要做到“息灭贪嗔痴”即可以了,再往前就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了。而佛教要塑造的当是大慈大悲、勇猛无畏、光明磊落、洁身自好、智慧清净的优婆夷优婆塞(男女居士)。 谭嗣同曾对他的佛学老师杨仁山说:窃以从事变法维新,本意或在“早成佛道,当度是辈”,今事不成,转以“未愿成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谭嗣同是其后太虚欧阳竟无等人所提倡的“人间佛教”的典范性人物。 《法源寺》中有两段写谭嗣同与梁启超论佛学的文字。 谭嗣同说:华严经有回向品,主张已成菩萨道的人,还得回向人间,由世到入世,为众生舍身,这种回向后的舍身,才是真正的佛教。 又说:华严经谈回向说以十住所得诸佛之智,十行所得出行之行,济以慈愿,处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圆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实际。佛法的真髓、佛法的真精神正在这啊。 我看到了自己和谭嗣同、李敖思想的契合;对这生命经历中动人的遭遇,我满怀骄傲和幸福。 在特色中国,立身处世之本是儒家学说,最鲜烈最精粹的民族精神是侠精神,唯一可接受的信仰是人间佛教,谭嗣同开敞了我的这一论断。 四 七月末,西太后益加阻挠新政,开设懋勤殿事竟遭搁浅。 这是历史最关键的时刻,八月初三日夜,谭嗣同往法华寺造访袁世凯,慷慨陈辞,鼓动袁以天津小站5000新军,反后党,诛荣禄,挽狂澜于既倒。但袁最后作出的“心灵的选择”是回天津向荣禄告密,以求个人功利。历史中人的性质于此判然而分。 初六日,事遂发。 从物理意义来讲,历史的发展是必然的,但从人心的角度而言,历史的变化是如此偶然,也就愈显得悲壮。 康梁分别得到了英日领事馆的政治庇护,日本义士亦前来劝谭嗣同东渡桑,再谋大计。但谭嗣同一心只待死期。他对梁启超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程婴、杵臼,月照、东乡,你我分任之。平生所相许者,惟愿杀身毁家以重兴我积弱腐败之国家子耳!今壮志未酬,大势已去,更有何求。我想,日后梁启超想起这一番话,必心潮汹涌,热泪盈眶,不能自已。 在大势已去的情形下,谭嗣同没有坐以待毙,他与大刀王五策划了营救光绪帝的扑宫行动。 这是最动人心魄的历史镜头。 行动中有江湖侠士、绿林豪杰,有太监、工匠,人人都怀着激情和梦想,试图点亮黑暗中最后一盏灯,这是人超越命运和时代而作出的反抗。 但终归于失败。 在王著传记中有这样的记述,事败后,大刀王五紧抓住谭嗣同的双手,恳切地说: “公子,事已至此,你还是跟我一道离开北京吧!我愿单枪匹马千里相送,哪怕千军万马,重重关卡,我也一定保你平安回到南方去,重整天下。”(稍前,广东革命志士黄轸亦以孟子之语“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致书劝行。) ——和《项羽本纪》中那么相近的一个场面。司马迁的下笔是: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驻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 他们都没有选择走。 人的高贵之处就在于这里,没有跨上舟的是因为生命的尊严,没有跨上马的是因为义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慈悲。 都那么悲壮。 五 1898年9月28日(光绪二十二年八月十三),北京菜市口。 菜市口,六百年前就是杀人的法场,那时称为柴市口,被元军关押了四年之久的宋朝丞相文天祥在此被杀。 “这一天,北京城阴云密布,尘土蔽日。” 这是王著《谭嗣同传》中的叙述。 李敖沉郁的笔亦带出了那样的气氛:“古老的北京城笼罩在一片阴沉昏暗的风沙中。” 万古同悲的时候。 临刑前,谭嗣同神色不稍变。当时监斩官是军机大臣刚毅,谭呼他前来说:“吾有一言------”刚毅转身而去不愿听。 随后就响起了那伟大灵魂发出的最后的大风声: “有心杀敌,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这个声音久久回荡在北京的上空和人们的心中。 谭嗣同从容就义。 这是中华民族精神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 谭嗣同曾对王五、胡七说:变法维新本未期其能成,弟之加入,目的本在以败为成,叫醒世人。 身死为国殇,他与日本的高山正芝无异。 献祭于大地、人间和天空,他如耶稣。 慈悲如海,因众生而断头,他似地藏。 六 谭嗣同的血铸就中华之花。 谭嗣同殉难后,其学生林圭惊悉噩耗,仓皇自上海归哭与人言:“中国流血,自谭君始,我承其后矣!”两年后,林圭和谭嗣同知交唐才常、毕永年,在湘鄂皖组织了震撼清廷的自立军起义。 谭嗣同的思想和行动哲学对后来的革命先锋邹容、陈天华、吴樾等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邹容对谭嗣同最为仰慕,常悬其遗像于座侧,并作诗题之,自勉要作谭氏后来者。陈天华亦以谭嗣同为楷模,在《猛回头》中称其为“轰轰烈烈为国流血的大英雄”,1905年,他在日本蹈海殉国。吴樾在炸五大使前的遗书中大倡暗杀主义,即首揭谭氏《仁学》中“任侠为仁”思想而加以发挥。焦达峰被人戏称为“谭唐”,在起义前还供着二人的灵牌。 国学大师钱穆也受过谭嗣同的激发,宣统二年,少年钱穆因故退学,偶见《仁学》,读之即去长辫。第二年春,转入南京某中学五年级,每晨闻环城军号胡笳声,复心仪陆军学生之壮肃步态,常思出山海关,与日俄对垒。 那真是个风云际会的时代。 中华大地,侠气隐隐。 人带着这样一种感觉,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而今天我在看日本的黑泽明,同样忍不住为《姿三四郎》《七武士》《椿三十郎》叫绝。黑泽明,他把大和民族的民族精神民族性格抒写得如此完美,也就在最伟大的意义上完美了文化,创造了文化。然而我又会突然地感到悲凉和寂寞,想想自己看过的中国武侠电影,让我无地自容。完全是一个群魔乱舞的局面,浅薄的炫技、浮躁的作风或者千遍万遍的死套路,整个一没思想。徐克、王家卫、袁和平、陈凯歌------你叫我爱谁谁谁。 又何止于武侠电影。(就说想在键盘上敲“武侠”“剑侠”“游侠”这些词组,竟然一个都敲不出。也许它们已如古词典中的生僻词,没人说,没人写,也就该废弃了。) 浮世苍茫,谁给我以安慰啊? 这个时代比龚自珍慨叹“万马齐喑”的时代还要可怕几倍呀。消隐了吗,那天地正气,那智慧,那血性,那执著的精神?张承志在《西省暗杀考》中,借学者塞义德的口说出的话又现心头: 刚烈火死了。情感受死了。正义死了。时代已变。机缘已失。你这广阔无垠西省大地,贵比千金的血性死了。 然而我们毕竟还可以回头看那悲壮的历史,然而我们还有谭嗣同等等兄长。 挥洒琴尊辞旧岁, 安排险阻著孤身。 乾坤剑气双龙啸, 唤起幽潜共好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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