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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的家--你好,北极星的精灵__禅心剑气相思骨,并做樊南一寸灰
星星的家--你好,北极星的精灵
中国近现代文献_中国近现代文献~文集_47号馆文选__仁学

仁學二(上)

谭嗣同

  三十一
  君統盛而唐、虞後無可觀之政矣,孔教亡而三代下無可讀之書矣!乃若區玉檢於塵編,拾火齊於瓦礫,以冀萬一有當於孔教者,則黃梨洲《明夷待訪錄》其庶幾乎!其次,為王船山之遺書。皆於君民之際有隱恫焉。黃出於陸、王,陸、王將纘莊之彷彿。王出於周、張,周、張亦綴鄒嶧之墜緒。輒有一二聞於孔之徒,非偶然也。若夫與黃、王齊稱,而名實相反、得失背馳者,則為顧炎武。顧出於程、朱,程、朱則荀之雲礽也,君統而已,豈足罵哉!夫君統有何幽邃之義,而可深耽熟玩,至變易降衷之恆性,變易隆古之學術,至殺其身家,殺其種類,以宛轉攀戀於數千年之久,而不思脫其軛耶?嗚呼,盍亦反其本矣!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則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於是共舉一民為君。夫曰共舉之,則非君擇民,而民擇君也。夫曰共舉之,則其分際又非甚遠於民,而不下儕於民也。夫曰共舉之,則因有民而後有君;君末也,民本也。天下無有因末而累及本者,亦豈可因君而累及民哉?夫曰共舉之,則且必可共廢之。君也者,為民辦事者也;臣也者,助辦民事者也。賦稅之取於民,所以為辦民事之資也。如此而事猶不辦,事不辦而易其人,亦天下之通義也。觀夫鄉社賽會,必擇舉一長,使治會事,用人理財之權咸隸焉。長不足以長則易之,雖愚夫愿農,猶知其然矣;何獨於君而不然?豈謂舉之戴之,乃以竭天下之身命膏血,供其盤樂怠傲,驕奢而淫殺乎?供一身之不足,又濫縱其百官,又欲傳之世世萬代子孫,一切酷毒不可思議之法,由此其繁興矣。民之俯首帖耳,恬然坐受其鼎鑊刀鋸,不以為怪,固已大可怪矣,而君之亡猶欲為之死節。故夫死節之說,未有如是之大悖者矣。君亦一民也,且較之尋常之民而更為末也。民之於民,無相為死之理;本之與末,更無相為死之理。然則古之死節者,乃皆不然乎?請為一大言所之曰:"止有死事的道理,決無死君的道理。"死君者,宦官宮妾之為愛,匹夫匹婦之為諒也。人之甘為宦官官妾,而不免於匹夫匹婦,又何誅焉?夫曰共舉之,猶得曰吾死吾所共舉,非死君也;獨何以解於後世之君,皆以兵強馬大力征經營而奪取之,本非自然共戴者乎!況又有滿、漢種類之見,奴役天下者乎!夫彼奴役天下者,固甚樂民之為其死節矣。
  三十二
  一姓之興亡,渺渺乎小哉,民何與焉?乃為死節者,或數萬而未已也。本末倒置,甯有加於此者?伯夷、叔齊之死,非死紂也,固自言以暴易暴矣,則亦不忍復靚君主之禍,遂一瞑而萬世不視耳。且夫彼之為前主死也,固後主之所深惡也,而事甫定,則又禱之祠之,俎豆之,尸祝之,豈不亦欲後之人之為我死,猶古之娶妻者,取其為我詈人也。若失山林幽貞之士,固猶在室之處女也,而必脅之出仕,不出仕則誅,是挾兵刃摟處女而亂之也。既亂之,又詬其不貞,暴其失節,至為貳臣傳以辱之;是豈惟序其人哉,又陰以嚇天下後世,使不敢背去。夫以不貞而失節於人也,淫凶無賴子之於娼妓,則有然矣。始則強姦之,繼又防其姦於人也,而幽錮之,終知姦之不勝防,則標著其不當從己之罪,以威其餘。夫在弱女子,亦誠無如之何,而不能不任其所為耳;奈何幾億兆智勇材力之人,彼乃娼妓畜之,不第不敢微不平於心,益且詡詡然曰:"忠臣!忠臣!"古之所謂忠乃爾愚乎?古之所謂忠,以實之謂忠也。下之事上當以實,上之待下乃不當以實乎?則忠者,共辭也,交盡之道也,豈可專責之臣下乎?孔子曰:"君君臣臣。"又曰:"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教主言未有不平等者。古之所謂忠,中心之謂忠也。撫我則后,虐我則讎,應物平施,心無偏袒,可謂中矣,亦可謂忠矣。君為獨夫民賊,而猶以忠事之,是輔桀也,是助紂也。其心中乎,不中乎?嗚呼,三代以下之忠臣,其不為輔桀助紂者幾希!況又為之掊克聚斂,竭澤而漁,自命為理財,為報國,如今之言節流者,至分為國為民為二事乎?國與民已分為二,吾不知除民之外,國果何有?無惑乎君主視天下為其囊橐中之私產,而犬馬土芥乎天下之民也。民既擯斥於國外,又安得少有愛國之忱。何也?於我無與也。繼自今,即微吾說,吾知其必無死節者矣。
  三十三
  天下為君主囊橐中之私產,不始今日,固數千年以來矣。然而有如遼、金、元之罪浮於前此之君主者乎?其土則穢壤也,其人則羶種也,其心則禽心也,其俗則毳俗也,一旦逞其凶殘淫殺之威,以攫取中原之子女玉帛,礪猰象之巨齒,效盜跖之奸人,馬足蹴中原,中原墟矣,鋒刃擬華人,華人靡矣,乃猶以為未饜。峻死灰復然之防,為盜憎主人之計,錮其耳目,桎其手足,壓制其心思,絕其利源,窘其生計,塞蔽其智術;繁拜跪之儀以挫其氣節,而士大夫之才窘矣;立著書之禁以緘其口說,而文字之禍烈矣;且即挾此土所崇之孔教,緣飾皮傅,以愚其人,而為藏身之固!悲夫悲夫!王道聖教典章文物之亡也,此而已矣!與彼愈相近者,受禍亦愈烈。故夫江淮大河以北,古所稱天府膏腴,入相出將,衣冠耆獻之藪澤,詩書藻翰之津塗也,而今北五省何如哉。夫古之暴君,以天下為其私產止矣,彼起於游牧郚落,直以中國為其牧場耳,茍見水草肥美,將盡驅其禽畜,橫來吞噬。所謂駐防,所謂名糧,所謂釐捐,及一切誅求之無厭,刑獄之酷濫,其明驗矣。且其授官也,明明托人以事,而轉使之謝恩,又薄其祿入焉。何謝乎?豈非默使其剝蝕小民以為利乎?雖然,成吉思之亂也,西國猶能言之;忽必烈之虐也,鄭所南《心史》紀之;有茹痛數百年不敢言不敢紀者,不愈益悲乎!《明季稗史》中之《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紀略》,不過略舉一二事,當時既縱焚掠之軍,又嚴薙髮之令,所至屠殺虜掠,莫不如是。即彼準部,方數千里,一大種族也,遂無復乾隆以前之舊籍,其殘暴為何如矣。亦有號為令主者焉,及觀《南巡錄》所載淫擄無賴,與隋煬、明武不少異,不徒鳥獸行者之顯著《大義覺迷錄》也。臺灣者,東海之孤島,於中原非有害也。郥氏據之,亦足存前明之空號,乃無故貪其土地,攘為己有。攘為己有,猶之可也,乃既竭其二百餘年之民力,一旦茍以自救,則舉而贈之於人。其視華人之身家,曾弄具之不若。噫!以若所為,臺灣固無傷耳,尚有十八省之華人,宛轉於刀碪之下,瑟縮於販賈之手,方命之曰:此食毛踐土者之分然也。夫果誰食誰之毛?誰踐誰之土?久假不歸,烏知非有。人縱不言,己甯不愧於心乎?吾願華人,勿復夢夢謬引以為同類也。夫自西人視之,則早歧而為二矣,故俄報有云:"華人苦到盡頭處者,不下數兆,我當滅其朝而救其民。"凡歐、美諸國,無不為是言,皆將藉仗義之美名,陰以漁獵其資產。華人不自為之,其禍可勝言哉?
  三十四
  法人之改民主也,其言曰:"誓殺盡天下君主,使流血滿地球,以洩萬民之恨。"朝鮮人亦有言曰:"地球上不論何國,但讀宋、明腐儒之書,而自命為禮義之邦者,即是人間地獄。"夫法人之學問,冠絕地球,故能唱民主之義,未為奇也。朝鮮乃地球上最愚誾之國,而亦為是言,豈非君主之禍,至於無可復加,非生人所能任受耶?夫其禍為前朝所有之禍,則前代之人,既已順受,今之人或可不較;無如外患深矣,海軍熸矣,要害扼矣,堂奧入矣,利權奪矣,財源竭矣,分割兆矣,民倒懸矣,國與教興種將偕亡矣。唯變法可以救之,而卒堅持不變。豈不以方將愚民,變法則民智;方將貧民,變法則民富;力將弱民,變法則民強;方將死民,變法則民生;力將私其智其富其強其生於一己,而以愚貧弱死歸諸民,變法則與己爭智爭富爭強爭生,故堅持不變也。究之智與富與強與生,決非獨夫之所任為。彼豈不知之?則又以華人此牧場之水草,甯與之同為齎粉,而貽其利於人,終不令我所咀嚼者,還抗乎我。此非深刻之言也。試徵之數百年之行事,與近今政治及交涉,若禁強學會,若訂俄國密約,皆毅然行之而不疑,其跡已若雪中之飛鴻,泥中之鬥獸,較然不可以掩。況東事亟時,決不肯假民以自為戰守之權,且曰:"甯為懷、愍、徵、欽,而決不令漢人得志。"固明明宣之語言,華人寧不聞而知之耶?乃猶道路以目,相顧而莫敢先發,曰畏禍也。彼其文字之冤獄,凡數十起,死數千百人;違礙干禁書目,凡數千百種,並前數代若宋、明之書,亦在禁列。文網可謂至密矣,而今則莫敢誰何。故天命去,則虐焰自衰,無可畏也。《詩》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武王、周公之呼吸,直通帝座矣。《易》明言:"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而蘇軾猶曰:"孔子不稱湯、武",真誣說也。至於謂湯、武未盡善者,自指家天下者言之,非謂其不當誅獨夫也。以時考之,華人固可以百矣。且舉一事而必其事之有大利,非能利其事者也。故華人慎毋言華盛頓、拿破侖矣,志士仁人求為陳涉、楊玄感,以供聖人之驅除,死無憾焉。若其機無可乘,則莫若為任俠,亦足以伸民氣,倡勇敢之風,是亦撥亂之具也。西漢民情易上達而守令莫敢肆,匈奴數犯邊而終驅之於漠北,內和外威,號稱一治。彼吏士之顧忌者誰歟?未必非游俠之力也。與中國至近而亟當效法者,莫如日本。其變法自強之效,亦由其俗好帶劍行游,悲歌叱吒,其殺人報仇之氣概,出而鼓更化之機也。儒者輕詆游俠,比之匪人,烏知因於君權之世,非此益無以自振拔,民乃益愚弱而窳敗!言治者不可不寮也。
  三十五
  幸而中國之兵不強也,向使海軍如英、怯,陸軍如俄、德,恃以逞其殘賊,豈直君主之禍愈不可思議,而彼白人焉,紅人焉,黑人焉,〈梭〉色人焉,將為準噶爾,欲尚存瞧類焉得乎?故東西各國之壓制中國,天宜使之,所以曲用其仁愛,至於極致也。中國不知感,乃欲以挾忿尋仇為務,多見其不量,而自窒其生矣。又令如策者之意見,竟驅彼於海外,絕不往來。前此本未嘗相通,仍守中國之舊政。伈伈俔俔,為大盜鄉愿吞剝愚弄,綿延長夜,豐蔀萬劫,不聞一新理,不睹一新法,則二千年由三代之文化降而今日之土番野蠻者,再二千年,將由今日之土番野蠻降而猿狖,而犬豕,而蛙蚌,而生理殄絕,惟餘荒荒大陸,若未始生人生物之沙漠而已。夫焉得不感天之仁愛,陰使中外和會,救黃人將亡之種以脫獨夫民賊之鞅軛乎?遠者吾弗具論,湘軍之平定東南,此宛宛猶在耳目者矣。洪、楊之徒,見苦於君官,挺而走險,其情頁足憫焉。在西國刑律,非無死刑,獨於謀反,雖其已成,亦僅輕繫數月而已。非故縱之也,彼其律意若曰,謀反公罪也,非一人數人所能為也。事不出於一人數人,故名公罪。公罪則必有不得已之故,不可任國君以其私而重刑之也。且民而謀反,其政法之不善可知,為之君者,尤當自反。藉口重刑之,則請自君始。此其為罪,直公之上下耳。奈何湘軍乃戮民為義耶?雖洪、楊所至,頗縱殺,然於既據之城邑,亦未嘗盡戮之也。乃一徑湘軍之所謂克復,借搜緝逋匪為名,無良莠皆膏之於鋒刃,乘勢淫擄焚掠,無所不至。捲東南數省之精髓,悉數人於湘軍,或至逾三四十年無能恢復其元氣,若金陵其尤凋慘者矣。中興諸公,正孟子所謂"上刑者",乃不以為罪,反以為功,湘人既挾以自驕,各省遂爭慕之,以為可畏恃以無敗。苟非牛莊一潰,中國之昏夢,將終天地無少蘇。夫西人之入中國,前此三百年矣,三百年不駭詫以為奇,獨湘軍既興,天地始從而痛絕之;故湘人守舊不化,中外仇視,交涉愈益棘手,動召奇禍。又怯令久不變,至今為梗,亦湘軍之由也。善夫《東方商埠述要》之言曰:"英人助中國蕩平洪、楊,而有識之士,僉謂當日不若縱其大亂,或有入出而整頓政紀,中國猶可煥然一新,不至如今日之因循不振。蓋我西國維新之政,無不從民變而起"云云。是則湘軍助紂為虐之罪,英人且分任之矣。奈何今之政治家,猶囂然侈言兵事,豈其官革堅厚,乃踰三尺之鋼甲,雖日本以全力創之,曾不少覺辛痛耶?若夫日本之勝,則以善倣效西國仁義之師,恪遵公決,與君為仇,非與民為敵,故無取乎多殺。敵軍被傷者,為紅十字會以醫之;其被虜者,待和議成而歸之。遼東大饑,中國不之恤,而彼反糜巨金汎粟以救之。且也,摧敗中國之軍,從不窮追,追亦不過鳴空砲懾之而已,是尤有精義焉。蓋追奔逐北,能斃敵十之五六,為至眾矣,而其未死者,必鑒於奔敗之不免於死,再遇戰事,將憤而苦鬥以求生;是敗卒皆化為精兵,不啻代敵操練矣。惟敗之而不殺,偵知走與禽,皆求生之道;由是戰者知不戰不死,戰必不勇,守者知不守不死,守必不堅,民知非與己為敵,必無固志,且日希彼之惠澤。當日本去遼東時,民皆號泣從之,其明徵也。嗟乎!仁義之師,所以無敵於天下者,夫何恃?恃我之不殺而已矣。《易》曰﹕"神武不殺。"不殺即其所以神武也。佳兵不祥,盍圖之哉!
  三十六
  中國之兵,固不足以禦外侮,而自屠割其民則有餘。自屠割其民,而力受大爵,膺大賞,享大名,瞷然驕居,自以為大功者,此吾所以至恥惡湘軍不須臾忘也。雖然,彼為兵者,亦可謂大愚矣。月得餉銀三兩餘,營官又從而減蝕之,所餘無幾,內不足以贍其室家,外僅足以殖其生命,而且饑疲勞辱,無所不至,寒凝北征,往往凍斃於道,莫或收恤。其無所賴於為兵如此也,然而一遇寇警,則驅使就死。養之如彼其簿,責之如此其厚,自非喪心病狂,生而大愚者,孰能任為兵矣?迨聞牛莊一役,一戰而沮,為之奇喜,以為吾民之智,此其猛進乎!至於所謂制兵,養雖愈簿,然本不足以備戰守,又不足論。且其召募,皆集於臨事,非素教之也。敵既壓境,始起而奪其農民之耒耜,強易以未嘗聞之後膛槍砲,使執以禦敵,不聚殲其兵而饋械於敵,夫將焉往?及其死綏也,則委之而去,視為罪所應得。旌恤之典,盡居具文,妻子哀望,莫之過問。即或幸而不死,且嘗立功矣,而兵雖稍解,遽遣歸農,扶傷裹創,生計乏絕,或散於數千里外,欲歸不得,淪為乞丐,而殺游勇之令,又特嚴酷。吾初以為游勇者,必其兵勇之逃亡為盜賊者,然不得為盜賊之證也。既乃知不然,即其遣散不得歸者也。今制:獲游民,先間其曾充營勇否,曾充營勇,即就地正法,而報上官曰﹕殺游勇若干人。"上官即逛以為功,所謂游勇者而已矣。嗚呼,吾今乃知曾充營勇為入於死罪之名!上既召之,乃即以應召者為入於死罪之名,是上以死罪召之也。.設陷阱以誘民,從而掩之殺之,以遇禽獸或尚不忍矣,奈何虐吾華民,果決乃爾耶!殺游勇之不足,又濟之以殺"會匪"。原"會匪"之興,亦兵勇互相聯結,互相扶助,以同,惹難耳。此上所當嘉予贊歎者。且會也者,生人之公理不可無也。今則不許其公;不許其公,則必出於私,亦公理也。遂乃橫被以"匪"之名,株連搜殺,死者歲輒以萬計。往年梅生、李洪同謀反之案,梅生照西律監禁七月,期滿仍逍遙上海,而中國長江一帶,則血流殆遍。徙自虐民,不平孰甚!況官吏貪於高擢,賤勇涎於厚賞,於是誣陷良民,枉殺不辜,蔑所不有矣。凡此皆所謂弈也。彼其治天下也,於差役亦期類也。既召而役使之矣,復賤孱之,蹴踏之,三代不得同為良民,著有令甲。且又不唯兵與役之為阱也,其所以待官待士待農待工待商者,繁其條例,降其等衰,多為之網罟,故侵其利權,使其前跋後〈踱〉,牽制萬狀,力倦筋疲,末由自振,卒老死於奔走艱蹇,而生人之氣,索然俱盡。然後彼君主者,始坦然高枕曰:"莫予毒也已。"此其阱天下之故,莊所謂"游於羿之彀中"。中央者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今也不中者誰歟?君主之禍,所以烈矣。
  三十七
  君臣之禍亟,而父子、夫婦之倫遂各以名勢相制為當然矣。此皆三綱之名之為害也。名之所在,不惟關其口,不敢昌言,乃并錮其心,使不敢涉想。愚黔首之術,故莫以繁其名為尚焉。君臣之名,或尚以人合而破之。至於父子之名,則真以為天之所合,捲舌而不敢議。不知天合者,泥於體魄之言也,不見靈魂者也。子為天之子,父亦為天之子,父非人所得而襲取也,平等也。且天又以元統之,人亦非天所得而陵壓也,平等也。莊曰:"相忘為上,孝為次焉。"相忘則平等矣。詹詹小儒,烏足以語此哉?雖然,又非謂相忘者遂不有孝也。法尚當捨,何況非法;孝且不可,何況不孝哉?夫彼之言天合者,於父子固有體魄之可據矣,若夫姑之於婦,顯為體魄之說所不得行,抑何相待之暴也?古者舅姑饗婦,行一獻之禮,送爵薦脯,直用主賓相酬酢者處之。誠以付托之重,莫敢不敬也。今則虜役之而已矣,鞭笞之而已矣。至計無復之,輒自引決。村女里婦,見戕於姑惡,何可勝道?父母兄弟,茹終身之痛,無術以援之,而卒不聞有人焉攘臂而出,昌言以正其義。又況後母之於前子,庶妾之於嫡子,主人之於奴婢,其於體魄皆無關,而黑暗或有過此者乎!三綱之懾人,足以破其膽,而殺其亞魂,有如此矣。《記》曰:"婚姻之禮廢,夫婦之道苦。"本非兩情相願,而強合漠不相關之人,縶之終身,以為夫婦,夫果何恃以伸其偏權而相若哉?實亦三綱之說苦之也。夫既自命為綱,則所以遇其婦者,將不以人類齒。於古有下堂求去者,尚不失自主之權也。自秦垂暴法,於會稽刻石,宋儒煬之,妄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之瞽說,直於室家施申、韓,閨闥為岸獄,是何不幸而為婦人,乃為人申、韓之,岸獄之!此在常人,或猶有所忌而不能肆;彼君主者,獨兼三綱而據其上,父子夫婦之間,視為錐刃地耳。書史所記,更僕難終。今制伯叔父若從祖、祖父,雖朝夕燕見,不能無拜跪,甚至於本生父母,臣之妾之,而無答禮。中國動以倫常自矜異,而疾視外人;而為之君者,乃真無復倫常,天下轉相習不知怪,獨何歟?尤可憤者,己則瀆亂夫婦之倫,妃御多至不可計,而偏喜絕人之夫婦,如所謂割勢之閹寺與幽閉之官人,其殘暴無人理,雖禽獸不逮焉。而工於獻媚者,又曲為廣嗣續之說,以文其惡。然則閹寺、官人之嗣續固當殄絕之耶?且廣嗣級之說,施於常人,且猶不可矣;中國百務不講,無以養,無以教,獨於嗣續,自長老以至弱幼,自都邑以至村僻,莫不視為絕重大之事,急急以圖之,何其惑也?徒泥於體魄,而不知有靈魂,其愚而惑,勢必至此。向使伊古以來,人人皆有嗣續,地球上早無客人之地矣,而何以為存耶?又況天下者,天下之天下,徒廣獨夫民賊之嗣級,復奚為也?獨夫民賊,固甚樂三綱之名,一切刑律制度皆依此為率,取便己故也。
  三十八
  五倫中於人生最無弊而有益,無纖毫之苦,有淡水之樂,其惟朋友乎。顧擇交何如耳,所以者何?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節宣惟意"。總括其義,曰不失自主之權而已矣。兄弟於朋友之道差近,可為其次。餘皆為三綱所蒙蔀,如地獄矣。上觀天文,下察地理,遠取諸物,近取之身,能自主者興,不能者敗。公理昭然,罔不率此。倫有五,而全具自主之權者一,矣安得不矜重之乎!且夫朋友者,固統住世出世所不得廢也。自孔、耶以來,先儒牧師所以為教,所以為學,莫不倡學會,聯大群,動輒合數千萬人以為朋友。蓋匪是郥不有教,不有學,亦即不有國,不有人。凡吾所謂仁,要不能不恃乎此。為孔者知之,故背其井里,捐棄其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倫,而從孔遊。其或干祿為宰,雖群索居,孔必斥之,甚至罪為賊夫人之子,而稱吾與燕也以誘之;及至終不可留,睽迸四出,猶咨歎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其惋惜也如此。為耶者知之,故背其井里,捐棄其君臣父子夫婦兄弗之倫,而從耶遊。甚至稅吏漁師,皆舍其素業,而同歸於天國。雖親死歸葬,耶猶不許曰:"聽其死人葬死人。"其固結也又如此。然此猶世法也。若夫釋迦文佛,誠超出矣,君臣父子夫婦兄弟之倫,皆空諸所有,棄之如無,而獨於朋友,則出定入定,無須臾離。說法必與幾萬千人俱,必有十方諸佛諸菩薩來會,而已亦不離獅子座,現身一切處,偏往無量無邊恆河沙數世界與諸佛諸菩薩會,往來問答,曾無休息。甚至如《華嚴經》所說:"雖暫住胎中,而往來聚會說決如故。"此其於朋友何如矣?世俗泥於體魄,妄生分別,為親〈竦〉遠近之名,而末視朋友。夫朋友豈真貴於餘四倫而已,將為四倫之圭臬。而四倫咸以朋友之道貫之,是四倫可廢也。此非讕言也。其在孔教,臣哉鄰哉,與國人交,君臣朋友也;不獨父其父,不獨子其子,父子朋友也;夫婦者,嗣為兄弟,可合可離,故孔氏不諱出妻,夫婦朋友也;至兄弟之為友于,更無論矣。其在耶教,明標其旨曰:"視敵如友。"故民主者,天國之義也,君臣朋友也;父子異宮異財,父子朋友也;夫婦擇偶判妻,皆由兩情自願,而成婚於教堂,夫婦朋友也;至於兄弟,更無論矣。其在佛教,則盡率其君若臣與夫父母妻子兄弟眷屬天親,一一出家受戒,會於法會,是又普化彼四倫者,同為朋友矣。無所謂國,若一國;無所謂家,若一家;無所謂身,若一身。夫惟朋友之倫獨尊,然後彼四倫不廢自廢。亦惟明四倫之當廢,然後朋友之權力始大。今中外皆侈談變法,而五倫不變,則舉凡至理要道,悉無從起點,又況於三綱哉!
  三十九
  西人憫中國之愚於三綱也,亟勸中國稱天而治:以天綱人,世法平等,則人人不失自主之權,可掃除三綱畸輕畸重之弊矣。固祕天為耶教所獨有,轉議孔教之不免有閒漏,不知皆孔教之所已有。大《易》之義,天下地"泰",反之"否";火下水"既濟",反之"未濟";凡陽下陰、男下女吉,反之凶且吝。是早嬌其不平等之弊矣。且《易》曰"統天'",曰"先天而天弗違",殆與佛同乎?是又出於耶教之上。特此土眾生根器太劣,不皆聞大同之教。今所流布者,言小康十居七八,猶佛之有小乘,有權教,而又竄亂淆奪於鄉愿之學派,是以動為彼所持也。今將籠眾教而合之,則為孔教者鄙外教之不純,為外教者即笑孔教之不廣,二者必無相從之勢也。二者不相從,斯教之大權,必終授諸佛教。佛教純者極純,廣者極廣,不可為典要。惟教所適,極地球上所有群教群經諸子百家,虛如名理,實如格致,以及希夷不可聞見,為人思力所僅能到,乃至思力所必不能到,無不異量而兼容,殊條而共貫。佛教雖創於印度,而為婆羅門及回教所厄,卒未得偏行,故印度之亡,佛無與焉。據佛書,釋迦文佛嘗娶三妻,諸大菩薩亦多有妻者,出家乃其一法耳,何官盡似今日之儈流乎?英士韋廉臣著《古教彙參》,偏詆群教,獨於佛教則歎曰:"佛真聖人也。"美士阿爾格特嘗糾同志創佛學會於印度,不數年,歐、美各國遂皆立分會,凡四十餘處,法國信者尤眾,且翕然稱之曰:"地球上最興盛之教,無若耶者;他日耶教衰歇,足以代興者,其佛乎?"英士李提摩太嘗繙譯《大乘起信論》,傳於其國,其為各教折服如此。日本素以佛教名於亞東,幾無不通其說者。近日南條文雄諸人,至分詣絕域,偏搜梵文古經,成梵文會,以治佛學。故日本變法之易,繄惟佛教隱為助力,使變動不居,以無膠固執著之見存也。總之佛教能治無量無追不可說不可說之日球星球,盡虛空界無量無邊不可說不可說之微塵世界。盡虛空界,何況此區區之一地球。故言佛教,則地球之教,可合而為一。由合一之說推之,西人深贊中國井田之法,為能禦天災,盡地利,安土著,平道路,限戎馬,均貧富。其治河為縱橫方罫之隄,實陰用之而收奇效。故盡改民主以行井田之法,則地球之政,可合而為一。又其不易合一之故:由語言文字,萬有不齊,越國即不相通,愚賤尤難偏曉;更若中國之象形字,尤為之梗也。故盡改象形字為諧聲,各用土語,互譯其意,朝授而夕解,彼作而此述,則地球之學,可合而為一。
  四十
  孔教何嘗不可偏治地球哉!然教則是,而所以行其教者則非也。無論何等教,無不嚴事其教主,俾定於一尊,而牢籠萬有,故求智者往焉,求財者往焉,求子者往焉,求壽者往焉,求苦者往焉。由日用飲食之身,而成家人父子之天下,寤寐寢興,靡纖靡巨,人人懸一教主於心目之前,而不敢紛馳於無定,道德所以一,風俗所以同也。中國則不然。府廳州縣,雖立孔子廟,惟官中學中人,乃得祀之;至不堪,亦必納數十金鬻一國子監生,始賴以駿奔執事於其間。農夫野老,徘徊觀望於門牆之外,既不睹禮樂之聲容,復不識何所為而祭之,而已獨不得一與其盛,其心豈不曰:孔子廟,一勢利場而已矣。如此,又安望其教之行哉!且西人之尊耶穌也,不問何種學問,必歸功於耶穌,甚至療一病,嬴一錢,亦必報謝曰︰"此耶穌之腸也。"附會歸美,故耶穌龐然而日大,彼西人乃爾愚哉?事教主之道,固應如此也。中國之所謂儒,不過孔教中之一端而已。司馬遷論六家要指,其微意可知也。而為儒者乃欲以儒蔽孔教,遂專以剝削孔子為務。於治功則曰︰"五尺羞稱也。"於學問則曰:"玩物喪志也。"於刑名又以為申、韓刻覈,於兵陳又以為孫、吳慘黷,於果報輪迴又以為異端邪說,皆所不容。孔子之道,日削日小,幾無措足之地。,小民無所歸命,心好一事祀一神,甚且一人祀一神,泉石尸祭,草木神叢,而異教乃真起矣。為孔者終不思行其教於民也,漢以後佛遂代為教之,至今日耶又代為教之。為耶者曰︰"中國既不自教其民,即不能禁我之代為教。"彼得托於一視同仁,我轉無詞以拒。豈惟無詞以拒,往者諸君子抱亡教之憂,哀號求友,相約建孔子教堂,倣西人傳教之法,偏傳諸愚賤,某西人聞之曰︰"信能如是,吾屬教士,皆可歸國矣。"不俉期舉適與愚黔首之旨背戾,故遭禁錮。後雖名為開禁,實則止設一空無所有之官書局,徒增一勢利場而已矣。於力不能拒之耶教,則聽之,且保護之;於衰微易制之孔教,則禁之,且嚴絕之。痛哉痛哉!先聖何辜,生民何辜,乃胥遭夭閼於獨夫民賊之手。其始思壓制其人,則謬為崇奉孔教之虛禮,以安反側;終度積威所劫,已不復能轉動,則竟放膽絕其孔教。此其狠毒,雖蝮蛇鴆鳥,奚以逮此。生其間者,反不如汪洋恣肆於異教,轉可以行其志矣。天津有在理教者,最新而又最小。其書浮淺,了無精義,乃剌取佛教、耶教、回教之粗者而為之;然別有祕傳,誓不為外人道。吾嘗入其教以求之,蓋攘佛教唵、嘛、呢、叭、〈瞇〉、吽六字,借為服氣囗訣而已,非有他奧巧也。然且從其教者,幾偏直隸。非其教主力能爾也,賴有果報輪迴諸說,愚夫愚婦輒易聽從;又嚴斯煙酒,亦能隱為窮民節不急之費。故不論其教如何,皆能有益於民生,總愈於中國擯棄愚賤於教外,乃至全無教也。原夫世間之所以有教,與教之所以得行,皆緣民生自有動而必靜、倦而思息之性,然後始得迎其機而利導之。人即至野悍,迨於前塵之既謝,往跡之就湮,循所遭遇,未嘗不戀戀拳拳。相彼禽族,猶有啁啾之頃者,此也。此而無教以慰藉而啟悟之,則可哀孰甚焉!《傳》曰:"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豈為政為然哉?生無教之時,民苦無所系屬,任取誰何一妄人所倡至僻陋之教,皆將匍匐往從,不尤可哀乎!雖然,又豈惟愚賤之不教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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