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今天(8月24日)我的父亲走完了他人生88年的岁月。今年适逢抗战胜利70周年。父亲是抗日战争初期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在烽火连天的年代里他出生入死,不畏艰险,战斗在冀中平原,演出在炮火间,创作在火线上,活跃在军民中,他一辈子从事我军的文艺宣传工作,也算是我国戏剧界一位“上台能演,下台能编”剧人了。借此机会写篇短文怀念父亲。
我的父亲——傅铎,著名剧作家,曾在总政话剧团担任了三十年团长,离休前是八一电影制片厂政委,也算是高级军官了。可是,在我们兄妹几个的眼里,他真没有军官样。小时候,看到别的军官叔叔们正儿八经,威风凛凛的,可是我父亲呢?虽然也穿着军装,挂着星星杠杠最多的军衔,却总透着诙谐、幽默,随和、忠厚。一同工作的同志称他“老傅头”;院里孩子们总围着他听他讲笑话。在家里他从不摆家长尊严,与我们平等相处。我和姐姐曾开玩笑地说,傅铎同志,你怎么不象个军官呢? 父亲对我们说他“不象军官”并不反感。他说,我这个人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性格,搞文艺工作靠的是以理服人,以情感人,总拿个架子,靠行政压人,可就啥也做不成了。正是因为他当官没架子,善于接近群众深入基层,捕捉生活中的真情实感,使他的戏剧创作朴素隽永,乡土气息浓厚,富有幽默感。也就能受到上至中央领导下至平民百姓的喜爱。当然他也有紧张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曾多次与我谈起第一次见周总理的时刻。 父亲抗战初期参加革命从事文艺工作并搞戏剧创作,写过不少有名的剧本。1950年,他以抗日战争时期冀中军民粉碎日本侵略军“五一大扫荡”的斗争生活为背景,创作了话剧《冲破黎明前的黑暗》。这是父亲的代表作之一。八一厂将它拍成电影并誉为该厂第一部黑白故事片。1953年,父亲任总政话剧团团长时,话剧团又复排这出话剧。 这年3月的一天,接到通知,说周总理和彭老总要来观看《冲破黎明前的黑暗》。虽然这出话剧已经演过很多场,演员已有了轻车熟路的感觉,但一听说总理和彭老总来看演出,全团的同志,当然包括我父亲,都还是紧张了一番,互相提醒着,演出一定不能出差错。 剧场休息时,周总理提出,想和剧作者见见面。工作人员找到我父亲,拉他去贵宾休息室见总理。父亲当时的感觉,简直就是不知所措:总理百忙之中来看演出让我们已经很荣幸,首长还要接见剧作者本人?这可如何是好?是不是他看出什么问题了?此前,父亲从没有与总理有过近距离的接触,这回,该对首长说啥呢? 父亲匆匆整整装,快步走进休息室,刚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敬礼,就见总理拍着沙发,让父亲坐在他身边,那口气,好象和父亲很熟悉。左边是彭老总,右边是总理,父亲拘束地坐在当中,不知是高兴、是激动、还是紧张,那个心呀,砰砰嗵嗵地跳着,响着。刚才在后台还和演员们有说有笑的父亲,这时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总理和蔼地问父亲:“傅铎同志,你是那里人呀?” 父亲的原籍是河北蠡县,抗战后期划归博野县。他当时一慌,竞支支吾吾地说:“可能,可能是蠡县吧。”总理说,别紧张嘛,一紧张就连自己老家在哪也不知道了。大家一阵笑,父亲的紧张情绪才稍稍平缓了些。 总理对父亲说:“这个戏很好,很感动人,军队离开人民就失去力量,人民离开军队就失去靠山,军民亲密团结,就是打不破的铜墙铁壁,感谢你为人民写了一个很有教育意义的好戏。”听着总理的谈话,父亲还是紧张,连连称是,竟连句谦虚的话也没说出来。 总理又问:“你还写过什么剧本?”父亲说:“写过歌剧《王秀鸾》,话剧《逃出阎王殿》等。”总理风趣地接着说:《王秀鸾》,那可是解放区的名剧呀! 话题刚扯开,剧场铃声响了。总理、彭老总起身与我父亲握手道别,又去看戏。等总理和彭老总离开休息室,父亲才慢慢从紧张的情绪中恢复过来。父亲和总理、彭老总见面,也就是十分钟的时间吧,可就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父亲居然出了一身大汗,衬衣全都湿透了。 上世纪60年代初,由父亲执笔,总政话剧团集体创作了多幕话剧《幸福桥》,讲了一个街道居民组织起来兴办家属工厂的故事。这出戏公演后,社会反响很好,场场满座。于是,父亲他们便给总理办公室打电话,邀请周总理有瑕来审查演出,总理马上就答应了。 演出那天晚上,偏巧总理有一个外事活动。开演前,总理办公室的电话打到剧场说:总理嘱托戏按时开演,不要因等他而推迟,外事活动结束后即来剧场看戏。第一场结束的时候,总理赶到了。他悄悄地走进剧场,没有打扰任何人。全 剧演完观众退场后,又专为总理和邓大姐重演了第一场。 演出结束,周总理上台接见演员。合影留念前,总理说:“《幸福桥》写的是妇女兴办家属工厂的戏,妇女大有作为,今天照相,女同志都在前面坐着,男同志都在后面站着。”遵照总理的指示,邓大姐和全体女演员前排就坐,周总理、齐燕铭等领导同志、我父亲及全体男演员站立在后面。 父亲给我讲这段故事时,我曾问父亲:“这回见总理,你紧张吗?”父亲说,“好多了,自总理看《冲》剧后,又多次看过总政话剧团的演出。我们几乎快成熟人了。” 1962年的一天,周总理再次如约到人民剧场看我父亲创作的话剧《首战平型关》。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呢。突然前门有人通报,说总理和邓大姐提前到了。父亲一听,心想,这可坏了,是谁把演出时间通知错了?父亲心里一下子紧张起 来。见到总理后就向总理表示歉意,没想到在一旁的邓大姐却说:“道什么歉呀,总理忙得要命,没时间休息,今天来早了,正好在这休息休息。” 可是总理却没有要休息的意思,一走进休息室,就与父亲等团里的领导、演员聊了起来。先问剧本是谁写的 ?戏是谁导的?父亲向总理一一做了介绍。邓大姐望着父亲说:“挺面熟的。”总理说“我们已经看过他写的好几个戏了嘛。”总理接着又说:“平型关是八路军挺进敌后打的第一个大胜仗。这一仗打出了八路军的威名,首战平型关,威名天下扬┄┄” 这次和总理见面,摄影记者拍下了总理和父亲及团里其他领导一起交谈的镜头。父亲抄着手,指间夹着香烟,样子看上去很是放松从容。不过,即便是这张有珍贵纪念意义的照片,有时也成了我和父亲开玩笑的依据:傅铎同志,你看,穿上军装也没个军官的样子……说到这,父亲不言,只是幸福地笑着…… 正因为父亲不象军官,特别是到基层参加活动就更显得游刃有余,这为他的生活素材积累,提供了丰富的保证。这一点不假。我在连队当兵时,就遇上过一回。 1975年,我在天津66军坦克团当战士。4月间,父亲到天津去观摩某剧团的演出后,他顺便到部队去看我。警备区要派车送他去坦克团,父亲说,我去看儿子,是私事,还是自己去放松些。他也没和我打招呼,便自行前往了。 那天上午,我所在的连队正在组织政治学习。在宿舍里,我们看见一个战士赶着一辆马车从我们窗前驶过,隐约中,还看见车上有一位老军人手扶着车帮,半蹲在车上。看到这风景,班上战友们便玩笑说,哈,看呀,咱坦克团有马车来访了。 远远地,我们看见马车直接停在团部办公楼的大门前。不一会儿,团值班员陪着一位老军人进了我们班的宿舍。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半蹲在马车上的那个老兵,是我父亲。一问原委才知道,父亲到东局子后,一看,哎呀这么大的营区,阳春四月,天气已经转暖,五十八九的人了,走了一段之后,感觉又热又累,正好有一辆马车路过,便向赶马车的战士打听坦克团的位置。赶马车的小战士很敏感,看这个穿着高级布料军装的老头“军姿不严”,便机智地说,老同志,您上车吧,我送您过去。父亲则凭他作家观察生活的本能,感觉到小战士对他有所防备,索性答应了小战士的要求。 父亲半蹲在马车上,用朴实的乡音和小战士唠起了家常。他对小战士“招供”说:这回呀,我是从北京到天津开会,顺便也干点“私事”——去坦克团看儿子,本想问问路,却让你“活捉”了。小战士听了父亲玩笑式的叙述,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是592团某连的驭手,到师部出公差正回营房,看到您穿着一身颜色、质料都不同于我们的军装(父亲穿的一种特质的卡斜纹军装。当时只在少部分军人中试穿过),又没有乘坐小车,走路慢慢腾腾,没有“首长”派头,还直打听军直属坦克团的所在地,我还真以为您是……想着自己快要“立功”了呢。” “首长”莅临,我们全班起立向父亲敬礼。父亲则忙着摆手,招呼大家快坐下,自己也很随意地坐在了我的床边。他对班长说:“大家都挺忙,我就不打扰你们学习了,看到孩子没缺胳膊少腿的就行了。”一句话逗得全班都笑了起来。 班长说,现在正是课间休息,请首长做指示。父亲说,指示不敢当,聊天可以。于是便和我们聊了起来,父亲挨个询问全班每个人的家乡在那里,并时不时地学着战士们家乡方言,用安徽、四川、山西、山东、河北口音和他们拉家常,看到有的战士自己卷“炮筒”,便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卷烟散给大家抽。 这时,我们班一位战士下岗回来,进门刚说了一句话,父亲就听出他是河北乐亭地区的人,于是就学着冀东地区的乡音开玩笑说,乐亭人——俗称老忐,又逗得全班大笑了起来。 我们班宿舍里传出的笑声传到了别的班的宿舍,许多战友也聚过来,和这位坐马车来的“首长”聊天,大伙向父亲介绍了连队里军事训练,政治学习、伙食标准、娱乐活动等等许多“新情况”。有的战友听说这位“老头”是我父亲,就对我说,你父亲,够哏(天津话幽默的意思)的。 到吃午饭的时间了。连长、指导员指示炊事班专门做小灶招待父亲,父亲忙说:我到部队来看儿子,就是来队家属,在连队食堂吃大锅饭就行,专门为我开小灶,可是拿我当外人了。 连长、指导员刚要解释,父亲又说,听说坦克兵的装甲灶挺不错的,我还没吃过呢。连首长对父亲这既幽默又有道理的说法无奈,便陪父亲来到饭堂前,看着列队整齐的战士唱了一支歌后,一同进饭堂与全连同志一同吃了一顿装甲灶。 父亲完成了看孩子的“私事”,准备离开时,我的一位战友听说后,立即找到了团首长,要团首长派车送我父亲离开营区。说话间,团首长无意中问了一句:小傅的父亲行政多少级呀?战友说:反正比咱们军长、政委的级别高。团首长感叹地道:这样的老同志,居然坐马车来,真是个普通一兵! 我父亲从河北农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走出来,几十年的革命经历,共创作了四十多部剧作,出版了戏剧集和自传体回忆录,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丛书编委会还出版了他的研究专集,享受政府津贴,担任着军职领导职务,称之为著名剧作家、高级干部一点也不为过,但他却没有一点名人、高干的架子,始终保持着普通一兵的本色和劳动人民的纯朴情感。他对事业孜孜不倦,对工作精益求精,对同志平易和善,对生活艰苦朴素,对子女严格要求,虽然他永远离开我们了。但他的好品质、好风尚,他的音容笑貌将在我们心中永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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