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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一中老三届逝者纪念馆

悼念郑圣芳

范雁秋

  
  郑圣芳是我们班第一个因疾病去世的同学,脑溢血。那年她刚过40岁,丢下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病怏怏的丈夫。有几个同学前往参加她的葬礼,那是1990年秋冬之交。
  郑圣芳和我同班,初二(四)班,我们两家离得近,有时就在一起玩。文化大革命爆发之初,我们就再也没有一起玩过,直到她去世,我对她的一切都非常隔膜。我践踏了我们少年友谊,而后的岁月里又从没有主动单独与她联络,有意无意地想让那段历史过去不要再提,但它发生了,那一页是翻过去了,但还在那里。
  1966年六月中旬,学校停课闹革命,头天她到我家去玩,第二天她被班里同学带到我们班教室批斗,罪名是坏分子家庭出身, 我也在,是帮凶。
  那时她家住在长江中路,现在的合肥和颐酒店对面。她家西头是一家小饭店,再过去就是安医附院门诊部。东头是两面硕大广告牌,前面空地是三轮车夫歇脚等客的地方。车夫也是他们家的顾客,茶客。他们家门口摆个小茶摊,几杯沏满茶水的玻璃杯上盖着方方正正的玻璃盖,防灰防苍蝇。他们家就一间房子,一扇门一扇窗安在一堵墙上,朝着大街开着。她爸爸一年到头睡着或者坐在墙角的床上,头上一顶灰蒙蒙的的帐子挂在那儿,是唯一显眼的摆设。她家姊妹好几个,郑圣芳是老大。我只记得郑圣芳有一个弟弟,像她一样,个子不高瘦瘦弱弱的,脸上没有血色。她家里没有什么动静,长江路上车也不多,她妈妈忙里忙外,声音就响亮。她说安徽铜陵那边口音,郑圣芳也有那种口音,讲话有点咬舌尖,急急的。她很敏感而且要强,一生气就不讲话了,低着头抱着胳膊,一只手的手指头抠另只胳膊的孤拐头,胳膊肘。
  郑圣芳在班上很安静,我们女同学总是成群结队高门大嗓,就把她给淹没了。她不住校,也不带饭,校园里就不见她的身影。每天上午第四堂下课铃声一响,吃中饭啦。我们一窝蜂跑下楼,住校的同学跑到宿舍楼寝室,拿了搪瓷把缸冲进大礼堂,开饭。带饭的同学也直接冲进大礼堂,从礼堂舞台上找到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中饭,端起来回到到教室,开饭。带饭的同学书包鼓鼓囊囊,里面装着课本和家庭作业本,还有一个铝饭盒,里面装着饭菜,从家背到学校送到厨房,厨房师傅用蒸笼帮他们蒸好。中午开饭时,各色各样的饭盒就摆满了大礼堂舞台一角,同学各自认领自己的中饭。我们住校或者带饭的同学在学校吃中饭,郑圣芳背着书包回家吃中饭。下午放学我们到操场玩,翻墙头到雨花塘游泳,郑圣芳背着书包回家帮她妈妈做点家务。我们住校的同学晚上下自习,回到寝室用衣服蒙着头唱白毛女,那时郑圣芳大概都睡觉了。
  在学校,郑圣芳不和我们一起吃喝玩耍,在校外,周末或寒暑假,她到同学家玩,也到我家 玩。她家住在长江路,我家住在庐江路,地理位置南北垂直,合肥和颐酒店对面的桐城路,那时叫桐城巷,把我们家门口的两条路连着,她带走带玩十分钟也能走到。我家住的大院子是合肥服装厂老厂房,东边是住家的,西边是幼儿园。我们一起玩幼儿园操场上的玩具。那天下午郑圣芳来玩,我们就坐在转马上,没人和我们抢,我们也没推着转马跑,没玩,没心思玩。我爸爸妈妈单位运动开始搞到他们头上了,我心中充满恐惧。临走时郑圣芳说,我明天还来玩。我们都不会想到,我们之间永远没有那个明天了。
  就在“明天”的那一天,我不知道郑圣芳怎么被带到班上的,也记不得我是怎么到班上的,几十年里时常想,那天不去就好了,就不会成帮凶了。但我去了。我想选择忘记那一天,而那一天的批斗情景更加清晰地呈现出来,其它细节都褪去了。
  我们二(4)班教室在教学楼二楼东北角,停课了,课堂用的连桌椅都靠墙架起来。那天教室中间摆了几张连桌椅,围了个圈。我一走进教室就看见郑圣芳和另外一个女同学站在那个圈子里,十几二十来个同学坐在桌上站在圈外。圈外的是红卫兵和想加入红卫兵的同学,圈子里的同学是狗崽子,一个是反革命家庭的狗崽子,一个是坏分子家庭的狗崽子。郑圣芳一开始还说我爸爸不是坏分子,我家是城市平民。有人说她狡辩,有人打她打得更凶, 又叫她跪在地上。她不敢说了,大哭起来,有人说不许哭,她就咽下去了,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想走掉,又不敢,也不愿走。不敢走,是怕人家说我和狗崽子有关系,同情包庇他们。不愿走,是想表示我要参加批斗,还要积极。我爸爸是摘帽右派,我妈妈是走资派,家庭出身也不好,被打,被泼墨,被罚跪,被厉声斥责要揭发爹妈,这些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害怕,我要保护自己,我不能走,我要表现。
  我没走,站着,看着。后来走出教室,走下楼,从冬青树丛面后找到了一块石头,把石头搬到教室里。
  石头是用来对付另外一个女同学的。郑圣芳跪在地上,她成了众矢之的,叫她低头,她就不低头,叫她跪倒,她就不跪倒,有人上去从她后面扫了一腿,圈子小,用不上劲,她没被踢跪倒。我没动手,但在心里想,我不能只看不动。搬来的石头用绳子一栓,挂在脖子上,她就低头了。把她按跪倒,石头直接压在她腿肚子上,她就跪着了。我搬石头进教室,大概没人看见,我就把石头放在脚边,批斗结束后,我把石头搬出去,就想,有人看见有人来问就好了,说明我有行动。
  我用英语写过这个故事,一位美国朋友看了说,你们就没有想到这是一种罪恶行径?我说,我想到了,但我想得更多是我要保护我自己。他说你心中没有神,我说我有,我心中的神是毛主席。他说毛叫你这样对待你的朋友?我无语,更深处,我仍无法与自己对话。
  郑圣芳再也没回过学校,复课,下放,都没有见到她。我没有,也不敢到她家去。不是怕她爸爸妈妈来质问我,我清楚,她家里人根本不会,也不知道到哪去申诉,如何去保护自己的女儿。我不敢,一开始是怕被扣帽子,与狗崽子有来往,后来是怕郑圣芳恨我。
  我们下乡冬闲回合肥,听说郑圣芳结婚了。她是我们班第一个结婚的,二十岁左右,丈夫是个工人。她生了个儿子,我们班几个女同学约了到她家去。她的小家在东门合肥化工厂。路上我还是有些迟疑,她看见我会怎样?郑圣芳把我们迎进去,在她脸上,我没看到什么恨意,但我们也没说什么话。她儿子睡在小摇床里,她丈夫在家,好像是生病或者工伤。那大约是1970年冬天。
  当时她与杨立华是住在化工厂宿舍的一排平房里,郑圣芳还向我们介绍,她家杨立华将日光灯装在了白纸糊的顶棚之上,这样可以使灯光既不耀眼,又起到照明室内的作用,话语里不无欣赏及小小的炫耀,但又不敢太明显,因她的没下放并早早的结了婚,似乎在我们面前矮了一截,(可怜哪!与相爱的人结婚招谁惹谁了?)
  那天一对小鸳鸯还得好酒好饭招待我们(现在想想真是老大不忍的),当时你是喝酒,我拿只酒杯盛了些汤在里面算作酒,几人频频举杯,搞得跟真的样。(柳结群补充)
  
  第二次见面是15年之后的1985年冬春季节,我们全班同学到一中校园去看望当初的班主任宋澄溪,他那时是宋校长。大家在校园照相谈笑,还到宋老师家朗诵诗歌,表达对老师的爱戴。郑圣芳也去了,那时她已有两个儿子了,说到丈夫身体不好。相片里她和同学在一起笑,浅浅地笑着。
  我听到郑圣芳去世的消息时,她已经不在人世好几年了。她没有看到儿子结婚成家,更没有抱过孙子。
  在她短短40年有生之际,她的中学时期结束得这么快,这么伤心,她青春少女的梦没有浪漫,没有希翼。我问我自己:她的少年朋友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冷眼旁观,助纣为虐,她有多少朋友可以在一起哭在一起笑?她能再相信任何人吗?我不知道。
  我但愿她的儿子能知道他们妈妈的同学还在纪念她,他们家是初二(4)班女同学结伴前往仅有的家庭,同学们是怀着同情愧疚的心去的,我是怀着负罪的心去的。我没有对他们妈妈说过任何话语,但我现在想告诉她,我希望我多一些同情心,多一些勇气去说老实话。
  
原文 发表于合肥一中老三届群  浏览:946
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15/7/15 20:1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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