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4号馆文选__本馆网友文论和诗歌 |
后来,小男孩搬走了,改名了,长大了……再后来,他童年时的师友们,一边怀着崇高的敬意,教孩子们学习永垂不朽的英雄;一边怀着真挚的温情,给孩子们讲述早年间活泼可爱的小朋友。可是,他们不知道:那都是他,那都是他。——题记 (一) 我在等你,可是你不回答。那年你十四岁,正是男孩子最倔强的时候。 “……我不是偷懒不写!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半晌,你到底开了口。你似乎有点儿愧疚,又似乎有点儿忧虑。我们的年代,十四岁早就是知道忧虑的年纪。 你是从不会偷懒的,这我明白。正如我明白你从不会撒谎、从不会作弊。在我面前的讲台上,摊开着你那空荡荡的作文本,上面本该有一篇《我将成为怎样的人》。 就连全班最顽劣的孩子,这一次也认认真真地写了作文。很多事情,孩子们心里明白。七月里,读着报纸,仿佛就听得见卢沟桥的炮声。八月间,站在江边,仿佛就看得见入海口的硝烟。如今,已是十月底,所有的孩子都在作文本中上了前线。 可你不想写上前线的事情,因为那只能让你不平,我心里明镜似的!前一阵,你的姐姐连气带笑地告诉我:你竟然偷偷去考了炮兵。你果真是天底下头号的委屈,要不是人家嫌你年纪小,你早就在真正的前线上了! “那,就不上前线,反正你年纪还小。”我微微一笑,“等你长大——等你们长大的时候,咱们早就打胜仗了!现在,我可想看你写一写胜利以后的事情!” 仿佛是一瞬间就燃着了!你那煤一样乌黑的眼睛!也许是窗外的夕阳,将所有的光与热,都交付与你的睫毛后面了吧。 “胜利……”你思忖片刻,蹙起了稚气未脱的眉宇,“胜利以后,是不是就会好起来?也许,胜利之后,还要再有艰难的战斗,才能好起来?” 仿佛有一只温柔而有力的小手,攫住了我的心。我听见你轻轻的、坚定的声音:“老师,我知道了……我将成为怎样的人。” (二) 你将成为怎样的人?假如那时,我能问一问你,该多好啊。 然而那时,你沉静地站在我的讲台前,晚霞的全部赤红都拥抱着你。我怎愿让自己那冒失的询问,惊扰了你那年少的庄严? 而你,也终究没有写下那篇作文,你来不及了。是啊,那天你是来告别的:向同学告别,向学校告别,向江城告别,向我告别。眼看着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放学后,你就要跟着在海关工作的父亲,向着长江的上游走。 “我可是一直在路上呀。”你故弄玄虚地作出一副老头儿的口吻,旋即就被自个儿给逗乐了,于是我再一次听见了你那清脆的嗓门,“老师!您看,我家祖上是江西人,可我却生在河北,刚记事那会儿又搬到长江口,然后,就一直沿着长江往上走……” 长江很长,长得过一个男孩子生活的岁月。如今,你又要走到哪里去?沙市?宜昌?还是重庆?像你这样倔强的孩子,也许,会一直走到长江的源头,看一看崇高而骄傲的唐古拉山…… ……唐古拉山在我的眼前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你那微微负疚的眼神: “您不理我……您还在怪我么?怪我没有写作文?” 我抬起手背,飞快擦一擦眼睛。也许是为人师表的尊严,也许是年轻姑娘的矜持,总之,我可不愿承认,刚刚我竟当着你的面走神儿了。 “这样吧……将来有一天,当你的理想实现了。”我一本正经地说,“那时,无论你在哪儿,你可都要寄来一篇作文,跟我说一说,你到底成为了怎样的人。” “一言为定!” ……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了窗外,可我依然伫立在静谧的教室里,微侧着头,谛听着江上传来的汽笛声。究竟是哪一声汽笛带走了你呢?月亮是知道的,只不过她不想告诉我。 你那空荡荡的作文本仍然摊开在讲台上,一同的是几朵小白花。那是你在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就像献宝似的,从书包里捧到我面前的。漫漫长夜,我凝视着那干干净净的纸页、干干净净的花朵,仿佛就是在凝视着你那干干净净的、孩子的心。 (三) 我凝视着干干净净的纸页、干干净净的花朵,仿佛就是在凝视着你那干干净净的、孩子的心。 纸页会泛黄。花朵会枯萎。伶俐的年轻姑娘,会变成中年妇女。抗战的八年多么艰难,似乎那时的每一个青年,都更快地老了。似乎那时的每一个孩子,都更快地长大了。 我在等你,可是你不回答。尽管你已经长大了,可没有一封来信告诉我,你身在何方。没有一封来信告诉我,你是否已经成为了你想要成为的人。战乱结束了,又是战乱,到底不是能够轻易收到一封信的年月。 内战的三年多么艰难,这艰难终于也结束了。十月底,一个温暖的黄昏,我站在修葺一新的教室窗前,倾听着操场上的欢声笑语,心里明白:前面等待着的,是和平与建设的日子。 前面是铺天盖地的光与热……那是江上赤红的云霞,迎进了我的教室,从从容容地,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在温暖的余晖中。在这青春年华早已消逝了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端庄又美丽。 十二年了。十二年前的今天,霞光也正是这样拥抱着你的呀…… 霞光打从长江的上游来,打从十二年前你所前往的地方来。十二年过去了,倔强的小友,如今你是在哪一处岸上驻足,唱一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你可还记得是谁教给你这支歌,当你还只有十三四岁的时候? “老师,您看!今天的晚霞……” 不知何时,有个小男孩也站到了窗前,就在我的身边。无论是他的模样抑或声音,都不能够让我立刻想到你。但那煤一样乌黑的眸子里映着的光,映着的热,却和当年的你多么相似。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美的晚霞……”我听见小男孩满心惊异的赞叹。 何止是他!就连我自己,一生中见过的晚霞也从未像今天这样壮阔,这样炽烈。这血一样红的晚霞啊,这花一样红的晚霞啊,就此将今天——1949年10月28日的傍晚,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四) 我在等你,可是你不回答。 那么多书信,从祖国各地飞向我。那是我三十年代的学生们,想让我看一看,他们如今长成了怎样的人,坚守在怎样的工作岗位上。我常常会给五十年代的学生们读一读这些信,那时,每一个孩子的生活都在我心上缓缓流过。 从嘉陵江上来了一位水利工作者的书信。读着读着,我想,也许你也成为了一位水利工作者吧。 从唐古拉山来了一位地质工作者的书信。读着读着,我想,也许你也成为了一位地质工作者吧。 从燕赵大地来了一位教育工作者的书信。读着读着,我想,也许你也成为了一位教育工作者吧,和她一样,和我一样。 我觉得每一封书信都动人,每一个岗位都光荣。因而我觉得,每一个故事都是和你相关的。可是你不给我来信,你不回答。 也许,你早已把我忘记了吧?这是可以理解的。一生中你会走过多少地方,经历多少事情,见过多少可爱或可恨的人。而我,不过是你少年时的一名普普通通的女教师。 孩子们喜欢听我读这些信,喜欢在听完之后热切地讨论:自己将来要想成为怎样的人。多么奇怪,我觉得他们每一个都像你,我甚至觉得教室墙上的烈士肖像也像你呢。 那是一个多么好的青年,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在他那沉静的目光里,蕴藉着一种温润又凛然的美。我坚信他很像你,正如我坚信他不是你。虽然你们俩同样出生在1923年,同样姓陈——但名字可不一样!更重要的是,你怎么可能牺牲呢?像你这样的孩子,应该活得非常长久、非常美好…… 多少年来,每当放学以后,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晚霞落在发梢,我就会幻想着你那长久而美好的生活。在我心中,你的生活就像长江一样,意气风发地向前奔涌,奔涌。 我看见你成为了水利工作者、地质工作者、教育工作者。 我看见你走遍了嘉陵江、唐古拉山、燕赵大地。 我看见你遇见了一个姑娘,她多么美丽,多么聪明,多么善良。 我看见你怀抱着一双儿女,你一定会有很多孩子吧。他们一定都和你一样可爱、一样倔强。 然后你老了。 (五) 可我看不见你的老。留在我记忆中的,还是几十年前向我告别的、孩子的模样。留在我幻想中的,还是那英姿勃发温润凛然的、青年的模样。 而我老了。一起老去的,是你留给我的作文本和小白花。如今它们就摊开在我面前,干枯了也罢,黯黄了也罢,总归是干干净净的。 晚霞仿佛一群生气勃勃的孩子,又热情又快活。他们来自长江之上的广袤天穹,奔向我所倚靠的这扇小窗。 “瞧我们多灿烂!”他们喊道。 “瞧我们多美丽!”他们笑道。 “瞧我们将来会成为怎样的人哪!” 他们将来都会是好样儿的。而我的生命,已经可以给出了总结:我忠实、清白、毫不悔恨。那你呢?可爱的小友,如今,你也该到了回首往事的时候。你到底还会不会寄给我一封信,交给我一篇作文,说一说你是身为一个怎样的人,度过了你的一生? 你忠实、清白、毫不悔恨。这一点我坚信不疑。当我把你比作一棵大树的时候,我可以想象那挺拔的树干、强劲的树枝。可是,我更明白——我也更希望亲眼看一看,在那钢浇铁铸的枝干上,有着多么碧翠的叶,多么芬芳的花。 我在等你,可是你不回答。我等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我等的时间还不够。 等到我重新出生,重新长大,重新成为一个伶俐的年轻姑娘。等到你重新出生,重新长大,重新成为一个倔强、快活、淘气、机灵的小男孩。等到晚霞再一次燃遍了长江,那时,我那重新灵敏起来的耳朵,就能再一次听见你飞奔而来的脚步。我那重新明亮起来的眼睛,就能再一次看见你推门而入的身影。 “请进!” 作于2014.10.28——2014.11.1 献给陈然 |
原文2014.11.1 发表于歌乐山的黎明 浏览:17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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