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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题记 他死了,我一生中唯一的知己,世上再也没有能听懂我手中的筑的人了,我脱去了我的白袍,珍藏了我的筑,也隐匿了我的前生,直到有一天我又拿起筑的时候,我才明白生命的分量…… (一) 他穿着一袭白色儒袍,屹立在易水河畔,从早上一直到现在,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西北方向。秋风萧索,易水缓急的流水也在风中打着冷颤。太子丹带着他随从们站在不远的长亭为他饯行,不时地走来走去,焦急的望着荆轲的背影。 秦武阳抱着木匣宝剑在一旁守候着,悲壮却又迟疑,虽然十三岁便能杀人,甚至旁人从不敢正视其目光,可是此刻依旧显出惊慌,全然不似不远处那个衣袂飘飘的男人。 “荆卿,日已偏西,天色已晚,不若早些上路?如果还有事情交待,不如直说?”丹永远只能是太子丹,凡成大事者怎能没有一点耐心? 荆轲背着易水,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迟迟没有转过身来,因为他在等,如果说他心中还有什么依恋的话,那便是他所等的——我的筑声。所有人都在猜疑,有些人甚至开始小声咒骂——早些启程,自己也好早些回去吃上热饭,喝上美酒,与美女共榻同枕——他们永远只能是亡国之人。所有人都在疑问,却没有一个注意到他肩头的耸动,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在追忆往昔,然后忘掉。 “如若不然,先让武阳上路?”丹终归是丹,此刻你是买人的命,却催得如此紧,我的筑都不禁摇头叹息。 荆轲终于转过身来,满脸的凝重,口气异常的坚决:“太子用人便是这样吗?想田光老伯自刎,只是为了你随便的一句话,难道你不觉得可悲吗?只知道冒死前行,而不顾及事情的成败,和匹夫蛮勇有何区别?荆轲并不是犹豫不决,有所畏惧,而是要等一个人!太子既然如此不耐烦,那我就启程。”字字铄言,声声刺耳。丹满脸通红的站在那里。 我知道他口中所等的人是屠狗者。屠狗之人本没有姓,但他却是我和荆轲最好的朋友。荆轲是世上最好的剑手,世人只知道他的右手快如闪电,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左手比右手还快百倍,这个秘密,只有我的屠狗者知道。屠狗者也是剑客,只是他剑术太高了,一把锈坏的牛儿刀也能做剑。如果有他在荆轲身边,这次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大了许多了。 他要启程了,他竟然没有一点留念,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此刻他不再是卫国的荆轲,而只是个刺客。 “渐离,此番一别,相见无日,你再为我奏一曲,我为你和一首惜离。”唯有此刻他眼中才闪出我熟悉的眼神。我小心翼翼的取下背上的筑——那把被我抚过千百次的筑,此刻却要为我最好的朋友奏一曲哀歌…… 我苍白的纤手开始抚响筑弦,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谈话,有的伫立原地,有的席地而坐,就连秦武阳怀中木匣中樊於期的头颅都在静静倾听。满天的阴霾、料峭的秋寒、轻扬的易水、肃杀的古木,和远处的易水波涛声相合,奏出了我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曲天籁悲歌。他转过头,往四周环视,似乎要把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刻在心底,筑声逐渐昂亢,他那一袭白衣在风中也愈扬愈高。眼中没有留念,只有激越。于是我扬起手,指甲从弦上抹去,突作变征之声。我的曲子快完了,我知道他也该出发了,耳边传来了他的长吟之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我心中悲切,但想到他一生的豪言壮语,不禁宽慰,筑声不觉转为慷慨羽声,雄壮激昂,他歌而和之——生死聚散兮弹指间,壮志不酬兮誓不返! 饮尽丹递上的酒觥,顾不得还挂在他胡须边的晶莹酒滴,便扭头绝尘而去。 我不住的抚着,不禁笑了,我知道只是我最后一次弹奏此筑了…… 知音已去,不复抚琴。 (二) 筑虽在,人已亡。 始皇十九年,咸阳城内处处飘着易水的萧瑟,刑场边,人人传诵吟唱: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生死聚散兮弹指间 壮志未酬兮身先捐! 但是我知道此后不会再有如此美妙的声音了。那传诵是因为歌调高昂、激越感人?还是敬佩荆轲毅然渡水,而不顾生死?我宁愿相信是后者。而我,一个筑手,也将因为这激昂高亢的即兴之奏,而随着他名垂千古。 这就是我想要的吗?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没有了心动,我还弹什么琴?没有了荆轲,我还动什么筑。我收起了我的袍,藏起了我的筑,隐匿了我的名…… 荆轲是最好的听客,我的筑只有他能听得懂。他懂筑,就像懂剑一样,剑由心发,音随心动。他绝不是匹夫,只有心思细腻的人才能听得出筑中的奥秘,但他依旧踏上了那条不归路,他淡然,置生死于度外…… 很难有人能懂他,他是个谜。背负着丧国的切痛来到燕国,就是为了复仇,复仇。盖聂是虽是绝世的剑客,但胸无大志,不与相谋,话不投机,荆轲拂袖便去;鲁勾践一世豪杰,却为争棋而叱,实为地痞,荆轲不予理会,扬长弃之;田光懂了他一点,却用死来逼迫他,迫使他走上了这条不归路;樊於期懂了他一点,笑着奉上头颅,却快乐的把所有重担全压在他肩上;丹也懂了他一点,却在易水送别时疑惑荆轲反悔…… 只有我和屠狗者懂他,知道他心中的苦闷与悲切。于是燕市上便多了三个“狂妄之徒”,每次酩酊,我奏,他歌,歌罢涕流满面,旁人以为惊奇。其实不必惊奇,你们不懂罢了。 千山独行, 万水飘零。 一身一刀, 何处归程。 故国难归, 壮士无路, 落拓他乡, 何时底胡? (三) 宋子,在秦国的版图上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地方了。 我隐了姓,藏了名,为了什么?我在等,如果说我还有依恋的话,那就是祈望能再看到我一生唯一的知己——荆轲,可是他被残暴的秦皇用五匹马分了尸。我恨他,不仅因为他杀掉了我的朋友、我的亲人,还因为他杀死了我自己,夺走了我的筑。我在等时机,我已经学会了荆轲的隐忍,此刻再也没有人用死了迫使我,没有人用宝马香车驱策我,我要完成荆轲没有完成的任务。 没有人能懂我。他们只当我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厮。在厅堂上,他们高谈阔论,附庸风雅,在我眼中却连市井泼皮都不如。然而我隐忍着,我充耳不闻。可是他们实不该用我做的曲子来咒骂荆轲,他们什么也不懂,就连基本的乐理都不懂,记住了几个音,便以为自己是个大家。 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忍不住了,大声咒骂他们。他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一个老者似乎听懂我的话语,一定要让我弹。“我不是卖艺的,没有义务为你们弹筑,爱听就着我的规矩来。” 我重新翻出了我的白袍,取出了我的筑。当中而坐。我知道当我再次拿出筑的时候,我的时候到了,我不管他们到底能不能听懂,他们听懂了又怎样?我只要弹,弹给自己听,弹给荆轲。我脑中开始浮现荆轲的背影,筑声低回哀伤,那是他背负丧国之痛的悲伤,慢慢的眼前开始出现秦武阳、丹还有他的随从们,易水畔千人送行,荆轲引吭高歌的情形,筑声也一转高亢——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易水波涛汹涌,河岸寒风呼啸。我眼前开始出现秦皇大殿上,荆轲追着秦皇绕殿鼠窜,一个叱咤风云的君主,竟然被手持短刃的荆轲当成老鼠一样追赶,可笑可笑。我似乎又看到了风云突变的刑场,成千上万的人在同声高唱《易水送别》,而刑台上的荆轲正环视四周,嘴角的那抹微笑让秦皇夜夜从恶梦中惊醒。 这才是英雄。 (四) 终于我的机会来了。 秦皇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的音乐。当我踏进大殿的时候,我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我竟然没有亲身去经历它,天大的遗憾啊! 大殿中竟然奏的是《易水送别》,宫廷大编织的乐队,能奏的出易水畔的澎湃气势吗?能诉说出曲中的哀愁吗?什么不是,在我耳中只是些单调的音符简单的累加,我哈哈大笑,声音震动环宇,想必荆轲被斩断左腿后,坐在地上,环视着周围成百的持刃武士也是如此笑的吧? 凶残的秦皇竟然因为我的笑,我得四处张望,派人熏瞎了我的眼睛。不过没关系,眼睛瞎了,心眼却更明亮了。 他问我是谁,旁边一个龌龊的家伙告诉他下面的是高渐离。我再不是高渐离了,没有荆轲这个知音的人,便不再是高渐离,我现在是荆轲,我要完成荆轲没有完成的事业。秦皇笑了,他的笑声有些发颤,是恐惧吗?他笑了,他能不笑吗?他用成千上万人的血浇开了他花园了的花朵;他用他们的骨头去建万里长城。他满意,他踌躇,他是皇帝,高于一切人的人。可是他在我眼中什么也不是,连人也不是。 筑声响了,他又笑了。他又能不笑吗?自此海内生平,他便沐尽繁华,建阿房、筑长城,万世的音乐都将为他一人演奏,即使再有几个荆轲、武阳,又能怎样?可使他高兴的太早了。得意了就容易忘形。像铅一般沉重的筑声,他竟然没有听出来,我的机会到了,我似乎听到了荆轲在一旁喊:“用筑砸他,用筑砸他。”我故意弹断了一根琴弦,好机会来了,他探头望着这边看呢!“用筑砸他,用筑砸他,……”武阳的声音、丹的声音甚至樊於期的,一起往我脑中涌来。 他太愚蠢了,以为一个瞎子没有能力伤害他;他又太幸运了,像19年前一样躲过我的筑。我跌坐在地上,筑一分为二的躺在我脚边。 我笑了,19年前的眼泪终于涌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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