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我的丈夫是性格迥异的两种人。通过三十年的生活磨合，在生命的尽头，父亲把生死大权托付给了自己的女婿。这个重托不仅因为我丈夫的职业是医生，同时也是一份积淀多年、沉甸甸的信任。 　　丈夫是我插队那个地方的人。我父亲在我们婚姻前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心里不太接受他，不是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而是因为宿怨和性格问题。父母下放劳动改造时，丈夫的父亲是大队监管干部，改造与被改造的对立关系在数年之后要变成两亲家，中间依然沟壑难填。最成问题的是翁婿性格迥异。父亲是从东北当兵南下的军人，到了南方变身为领导干部，依然是有啥说啥、火辣辣的暴脾气；丈夫是江南书生，天生内敛话少却有蔫主意。父亲遇上他就只有尝尝打“橡皮拳”被反弹的滋味。比如结婚第二年，父亲张罗着我们一起过年，丈夫却闷声不响地在除夕那天收拾好东西回乡下自己家过年去了。年初二，他回来我才知道他的父母要他遵守乡下“初一儿子初二郎”的习俗，他不善沟通、不敢商量就只有让我承担受夹板气的后果了。这样没商量的事情在我们婚姻前期时有发生。父亲十分生气却奈何不得，其实也十分窝火。 　　父亲的爱憎分明和爱学惜才的特点是天然的磨合剂。他渐渐发现，这个女婿有毅力、爱学习专研、生活里能够克己忍让的许多优点。虽然女婿遇到事情还是与他不明说“打肚皮官司”，但只要父亲看出来，就会想方设法去调整解决，默默地为女婿开绿灯。我丈夫那个时期忙于进修、读夜大，我的父母帮助我们照管和接送孩子，提供了许多帮助。有一件事情我印象深刻：家里才买电视机不久的一年，世界杯足球赛和正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时间冲突了，我们都在屋子里看连续剧，我丈夫一个人抱着收音机在阳台上“听比赛”，不时兴奋地这个那个。父亲发现了回到屋里后突然提出要和我们打扑克，在书房把桌子都铺排好了，他发话打牌，谁敢不从？我们就一起“战斗”起来。期间我出来喝水发现我丈夫一个人守着电视机正看得过瘾呢，这才知道是中了父亲“调虎离山”之计。几天后，父亲郑重其事地教育我，婚姻生活里双方都需要谦让、照顾对方的需求。他让你看电视自己去听比赛是人家疼你的表现。他在医院又忙工作又忙学习，遇上几年一次的世界杯想看看，考虑是我们家女婿，不好意思提要求，你就应该细心一点，主动让着人家。电视剧会重新播、比赛不可能重来，作为妻子你以后再不可以这样大咧咧地不考虑别人了。 　　在性格上，我类似父亲，外向性急，说话经常不走脑子，伤了人往往自己还不知道。父母了解我的个性，每每在我和丈夫发生摩擦时总是批评我，让我负主要责任。日久天长，我也知道，这是他们保护我婚姻的一种策略。丈夫作为半子，不用为老泰山爱女护短而受气，也是翁婿容易相互接纳亲近的基础。 　　父亲心灵手巧，生活中喜欢自己动手DIY。丈夫爱学习，看见父亲干活就立刻变成“徒弟”，在旁边帮忙打下手。虽然语言交流不多，配合默契合作成功，翁婿二人就会一团和气兼喜气地坐在一起喝两杯。相处久了，翁婿二人都会为对方留着最好的酒，互访时常常小酌开怀。父亲的这个好习惯为我们小家庭也培养出了一个“万能先生”，家里水电锁头不好用了，不用电招修理工，先交给丈夫就妥了。他要是修不了，也会找外援包干到底。 　　父亲喜欢玩些儿时的“玩意儿”，离休前可能是由于“领导干部”的身份拘着，心里想却不好意思放开玩，放风筝就最典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街上卖风筝的很少见。父亲经常自己制作风筝，糊好了谁去大院里试飞？我丈夫。女儿曾经在她的作业里描绘了一个有趣的场景“记得小时候爷爷糊了个风筝，老爸在外面放，他身后几乎跟着我们院子里的所有孩子，一直快到天黑，家里人才把他从孩子堆里找了回来。”现在满大街各色各样的风筝都有卖，家里人一起出去玩，这翁婿二人总是要以风筝为乐。丈夫出差去潍坊开会，给老泰山带回来了新品种的风筝，老人爱不释手。我父亲患了癌症，我们陪他去仙湖春游，他还是乐滋滋地和女婿一起在天上人间的草坪上放风筝。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录像是一个他追逐着风筝渐行渐远的背影！今年我们出去春游，丈夫在我病重数年之后终于再度快乐地放起了风筝。看着丈夫仰着头看天上风筝的情形，突然觉得九天之上，父亲正笑眯眯地看着我们，那只风筝就是丈夫放飞的“信使”，它正在向父亲报告我心脏换瓣成功的消息…… 　　日久生情这话放在父亲和我丈夫关系上同样颠扑不破。我见证了我最爱的两个男性在岁月的磨合中互相接纳包容、互相欣赏扶持、互为精神依靠的全过程。父亲对丈夫的肯定十分明确，他常常以他为例教育下一代：“……，姨父没有显赫家族的政治背景，没有名牌学府打造的学历，他是我最赞赏的‘货真价实’ 的自学成材之人。他靠的是什么呢？孜孜以求的学习态度，遇难而进的求知欲望，坚韧不拨的顽强毅力，用通俗的话说，他是个对家人，对社会有责任感，事业心很强的人，他成功了！”父亲对丈夫的爱护也十分感人，非典时期，七十高龄的老父亲居然不惧传染，要独自到我家来为战斗在非典一线的丈夫当后勤。父亲当时说：“你们女的都走，我留下陪着他不仅可以给他做饭，还可以给他壮胆。我在这里，你们放心、他也踏实。” 　　嘴巴不讨巧的丈夫对老泰山的感情基本上是日积月累通过行动表现出来的。特别是父亲离休后来到深圳，丈夫总是想方设法去安排好我父母的生活和满足他们的需求，他同时也爱屋及乌地照顾着我们这个大家庭。逢年过节或是周末，大家出去游玩和聚餐，他常常帮着安排、抢着买单。家里人有个头痛脑热，也是他跑前跑后接送和打理。凡我们大家庭的事情，他是理解的执行、不理解的也照样执行，从来不说“NO”。 　　父亲来深圳后还经常骑单车往返于我们的住所之间。一天突然说骑车没有力气，胸口痛。检查结果是冠心病。2004年，有天父亲去看病，丈夫给我电话通报情况，说父亲的心脏病很严重，说着说着，突然就呜咽起来。这是他首度因为岳父在我面前感情失控。此后不久，丈夫陪着父亲去北京安贞医院治疗，他天天推着我父亲检查、转科，找医生、处理手术前各式各样的难题。父亲的冠脉堵塞严重，医生估计要放八个支架。丈夫毫不犹豫选了进口支架，当时要打押金三十几万，丈夫也是毫无私心地马上电话嘱咐从我们小家的账户里全部打过去，一点时间也没有耽误。当放支架的治疗方案失败后，丈夫又立即联系了安贞心脏搭桥最好的专家为七十多岁的父亲实施搭桥手术。请客送礼人托人，千求百请，人家才接了这个风险特别大的难题手术。手术期间，一次次听说取不到可以用的血管，我们在外面心提到嗓子眼里，丈夫里外奔忙打探消息，加油打气。差不多一整天，父亲的手术才算完成了。主刀专家出来后对丈夫说：“你的老丈人差一点要了我的命啊。缝了好几回都破了，只好用动脉血管，他是我第一例全动脉搭桥的患者。”术后父亲进了ICU，在那里出现ICU综合症，几天几夜闹得厉害，护士长只好给我丈夫破例，允许他去里边看父亲，经过丈夫的安抚，父亲才安静地睡了。那次手术非常成功，父亲在后来几年里常常对人说，医生体检时夸他“70岁的年龄，30岁的心脏。”去年，我在安贞医院进行换瓣手术，亲身经历了一遍备受煎熬的过程。我才深刻地认识到，两度经历这样的心路历程、心灵考验，丈夫心身承载着多么大的责任和压力！关键时刻，我的丈夫是一个有情有义、敢于担当的男子汉。北京的堂姐夫事后对父亲说：“您有这么个好女婿、这辈子都踏实了”。 　　2007年秋，父亲查出来直肠癌已经到了晚期，全身骨转移痛苦难当。身为医生，丈夫当然了解预后。他在第一时间里联系了免费提供止痛药的机构，又四处查新，帮父亲寻找减轻痛苦、延长生命、提高生命质量的治疗方案。他当时腰椎外环撕裂，住院治疗还想办法和我父亲住在一个病房里，方便他和家人照顾我父亲。父亲也是这时交代我们，他的医疗决策听从我丈夫的安排。性命相托，应该是翁婿间最高的信任与肯定吧。 　　2008年6月24日，父亲去世了。当时我丈夫腰疾发作也躺在医院。他还是撑着为送父亲最后一程做了许多安排。他为我父亲申请到了医院从未使用过的冰棺、在医院太平间里度过了前面几天，直到火化前夕才让殡仪馆接走。这样做，方便了一些远方亲友随时祭奠和告别，也给了我父亲特立独行最后的尊严。父亲火化的前一天，噩耗再次传来，丈夫的父亲，我的老公公也撒手人寰。丈夫坚持着送完我父亲才被他的侄子们抬上火车回去发送他自己的父亲。半子犹如父子，翁婿情深可见一斑。 　　丈夫爱屋及乌惠及家人并不仅限于翁婿，我的母亲、妹妹、妹婿和外甥，甚至我的许多朋友，有事也是一招呼便到。我妹妹的两次手术，我丈夫都在旁边打理。她检查出肿瘤，我丈夫也是不眠不休驱车几百里帮着找专家会诊手术。即便现在有天大的委屈加身，丈夫还是有求必应、一如既往地爱屋及乌、不计荣辱。这其中，有他对我的情感因素，也有他对老泰山的情分和承诺。 　　翁婿如此，夫复何求？有婿如此，吾又何求！2012年的父亲节、夏至和端午节以及父亲逝世四周年聚在一周里，写下这些文字，告慰父亲，为我和丈夫以及女儿鼓劲加油，人在做，天在看。我们会战胜眼前的一切困难，好人一生平安，实现理想和愿望，得到安宁和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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