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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辈子(一)

葛蕴芳

  人类历史的长河浩浩荡荡,奔腾向前,显得那么伟岸壮观。而我仅仅是潺潺小溪流中飞溅出来的一滴小水珠,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一棵小草,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弱和不起眼,我渴望回归大海,渴望阳光雨露。
  
  我是一个平凡朴素而正直的普通百姓,原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回忆的往事,是党培养教育了我,把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学生培育成长为一个共产党员。但是说来惭愧,我为党的工作做得不多。由于文革十年的原因,1987年2月,我的党籍也被中止。但历史终究不能完全抹去,我的离休待遇还是保留下来了,只是级别被降到离休干部中的最低档,为一般干部待遇。对这点我也知足矣!
  那么,我还想写什么呢?我之所以想写,是想回忆一些往昔的人与事。因为我所经历的时代很不平凡,而且我自己后半辈子过得很坎坷。因此,我需要有个回顾,有个梳理。尽管回忆有喜有悲,而悲的部分回忆起来肯定是很痛苦的,可以说是不堪回首。但是,是我的秉性使然?我还得回忆……
  我年少时期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青年时期参加了几次爱国学生运动,与地下党同志们一起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体验到人民翻身当家作主的喜悦和幸福。可是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当年曾经一辈子跟随毛主席干革命,经受了战火纷飞、英勇善战、出生入死考验的一大批老革命、老领导、老党员,他们对中国革命作出了重大贡献,但是却在建国以后,党领导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受到了残酷打击和无情迫害,有的被迫坐牢,有的含冤去世。共产党员为了革命而坐到共产党自己的监牢里,也算是司空见惯了,这是党的巨大损失。但他们虽死犹生,他们的精神永存,像一座座丰碑,矗立在祖国大地,值得我们在心中永远的纪念!
  之前,我曾自以为我为人正派,懂得是非观念,水平不高,实事求是就做个螺丝钉,做个党的驯服工具,“唯上”、“唯书”一辈子跟党走,是不至于犯错误的。令我难以想象的是:我后半辈子所走过的路,所经历的种种遭遇,竟然是那样的跌宕起伏、极不平凡。
  ......
  我从小所受到的家庭教育,都是很正统的、中规中距的,我小姨、小姨夫以及他们的战友们,那几位优秀共产党员的光辉形象,已扎根在我的脑海里,深藏在我的心底里,给我深刻的教育和影响。
  ......
  下面,就让我先从儿时的家庭背景、我所受的教养和我的成长经历回忆起吧。
  
  一、我的家庭
  1930年我出生于杭州一个小康之家,原籍浙江慈溪(现属宁波),据父母说:祖父曾经开过木行,后因木行倒闭,祖父母即由我父亲和叔父赡养,直至养老送终。父亲葛渊如是一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知识分子,他1917年毕业于北京工业专科学校,后在北京、杭州等地工作,较长时间就职于上海私营四明银行,先后担任会计、总行会计主任,支行襄理、副理(二、三年)等职。上海解放初,中国人民解放军军管会接管经济、金融领域,成立了公私合营银行联合总管理处,父亲被任命为稽核、会计科长、研究员等职。可惜的是,父亲在旧社会由于工作劳累过度,积劳成疾,于1951年发现患上晚期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于当年12月16日过早病逝,时年才60岁。父亲平时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时事形势,有正义感,经常会针砭时弊、发表议论,并教育我们子女要好好读书,学得一技之长。他自己生活非常节俭,但对于同事、下属在经济上有困难时,他会义不容辞,伸出援手,这给我们做子女的树立一个榜样,要帮助经济有困难的人。父亲在解放后即与两位叔叔商量,征得叔叔同意,把祖父在慈溪乡下的四间房屋捐献给了国家。父亲说:离家乡三十年了,今后也不会回去住了,不如无偿捐献给国家使用,可派上用场。他写信给当地政府,之后,就再未过问此事。从目前这种商品经济的社会来看,我觉得父亲当时的想法真是太单纯了,这缘于他信奉共产主义吧,想象着那天不久就会到来的!
  我的母亲洪秀兰在旧社会是位聪慧能干的女子,她九岁时我外婆病逝,就开始学着当家,安排一家五口的衣食,持续数年,直至我外公续弦。19岁嫁给了我父亲,侍候公婆、相夫教子。我父亲教她学习文化,直至能阅读书报、写写家信。舅舅、姑妈等亲戚家之间遇到些矛盾都愿意与我母亲倾诉商量,母亲也会耐心地帮他们分析是非曲直,出出主意,调解家庭关系。我的表兄、表姐们都说,如果母亲生长在新社会,凭她的智慧干练,肯定可以做些社会工作。我母亲思想开通,接受新事物较快,上海刚解放两年,父亲病逝,生前曾留遗嘱:“死后遗体火化(当时社会上还时行棺葬),骨灰撒大海。”“国家土地资源宝贵,人死了就不要再占用一块土地”。母亲对火葬一点照办了,但对骨灰撒大海一点思想感情还未扭转,所以父亲骨灰还是保留了。当时国家正值抗美援朝时期,母亲用实际行动来响应号召,并破除迷信,把本来准备为父亲做“七七”的钱款都节省下来,捐献给国家购买飞机大炮,并想写一封信请《解放日报》转去。当时我认识景贤数月,知道他和报社有联系,就请他代为写信并带上捐款,送往报社,以表达一位老人的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思想情怀。父亲去世后,没有留下多少存款,按照旧社会的封建礼教,女子要“三从四德”,在杭州工作的二哥、二嫂就担当起赡养母亲的责任。母亲就长住杭州,与二嫂的关系也相处甚好,婆媳之间真诚相待、亲如母女。但每隔一、二年还要来上海小住,特别是我和景贤结婚后有了孩子,月子里她都要来家帮忙照顾好我和两个女儿,帮忙料理好孩子里里外外的衣着,真可谓无微不至的关怀。母亲不幸于1969年患胃癌,在上海治病,就当时的医疗手段也仅仅是保守治疗。患胃癌的人是慢慢饿死、痛死的,靠注射杜冷丁、吗啡止痛,真是痛苦万分,最后胃癌穿孔,腹膜转移,于1970年1月19日去世,享年77岁。那天,我还在忙于工作,等赶到医院,母亲已心脏停止跳动两个小时。听我姑母说,母亲临终前直呼“蕴芳、蕴芳”,就是叫不来,我控制不住感情,呼天喊地,恸哭不已,要母亲醒来,睁开眼睛看看我,但一切都已晚了,我只能泪流满面,不能自制。真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啊!
  
  我有兄姐四人:
  大哥是聋哑人,是在他年幼时发现的,后来父母亲就送他到聋哑学校读书,并学习国画,之后在哑校教书。抗战时期工作、生活不稳定,有时就以画画(折扇扇面)谋生。他聪明能干,思想进步,1942年曾同我姐姐一起赴苏北根据地。后因日本鬼子大扫荡,党组织为避免无谓的牺牲,让身体较差有病的同志疏散,他被动员回沪。新中国成立后,经我们的小姨夫孙冶方(后为著名的经济学家)介绍,到北京国家计委办公厅秘书处做文书抄写工作数年。后因国家机关精简,就返回原籍,在杭州哑校工作。他工作积极认真负责,曾多次被学校评为先进,口碑较好。1983年患食道癌去世,时年70岁。由于他早期参加过革命,所以享受到离休待遇。我的大嫂(无业)按政策规定:离休干部去世后,其家属无生活来源的,可按月享受生活补贴,如此,则我大嫂晚年的基本生活问题就解决了,直至去世。大哥嫂育有两子,长子年幼时由奶奶(我母亲)带到二哥嫂家抚养长大,为二哥嫂的嗣子。是老三届知青,到农场劳动多年,后到浙江大学工作至今。他对生父母和叔父母都同样孝顺关心,感情深厚,尽到了亲生子女应尽的赡养义务。次子原为单位驾驶员二十多年,现在美国打工。
  
  二哥于1937年考取国立浙江大学病虫害系(后改为植物保护系),时正值抗战爆发,竺可桢校长为坚持学业,为国家保留一批知识精英,毅然率领全体师生踏上西迁办学的艰苦历程,他们跟随学校数年里乘车(火车、敞篷车、攀煤车、难民车、兵车都搭乘过)、步行、换船,还要搬运图书仪器设备,一路走过、住过、教学过的地方有:江西吉安、泰和乡间、广西宜山、贵州遵义、湄潭等地,边走、边上课、边逃难,头顶是飞机炸弹。一次寄回家的信,竟是被日机轰炸烧焦了五分之一角的一叠信笺,让父母亲和家人胆战心惊,可见其处境之险恶,行李也遭受损失。竺校长对学生们期望值很高,要求学生学习功课不能拉下,甚至科研成果都是在破庙陋室里完成。学生们也深感学习机会来之不易,更加认真刻苦学习,直至大学四年毕业后二哥被留校任助教。1945年抗战胜利后,才重返杭州,开始了正常的教学工作,以后又被聘为讲师、教授,享受着国务院特殊津贴。二哥于1954年高校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中,因自我检查交待、批判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深刻彻底,得到好评,被批准为高校知识分子中,第一批入党的中共党员。教了几十年的书,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另外,还先后带了二十多位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各地各个岗位,他们各有建树,个个优秀,有机会就不忘回来看望恩师,这是对二哥晚年最大的安慰。直到72岁退休。二哥现住在浙大教授宿舍楼颐养天年,高寿九十二岁,过着淡泊、朴素、安详的生活,二嫂也是浙大生物系毕业的副教授,两老一起共度晚年。
  
  姐姐在松江女中毕业后,考入大同大学化学系,后因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寇侵占孤岛,她不愿留沪,就经亲戚介绍,于1942年3月通过地下交通线,与大哥一同去苏北根据地参加新四军,由于各方面表现积极,第二年即加入共产党,后又被调到胶东新华制药厂工作。从1942—1949年离家七年多,无法书信来往,直至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她才随部队来沪,以军管会身份接管上海的制药厂。之后,长期搞质监、技术、试剂等工作,直至1978年离休,现享受副局级离休医保待遇。姐夫也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长期从事医药情报等方面研究工作,享局级离休干部待遇,于2009年患病去世。他们育有两子一女,两子均为老三届知青,当时为响应知青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奔赴云南边陲农场劳动,历时十余年,直至病退回沪,进集体、街道工厂工作,业余再就读中专、大学,学习非常刻苦,老二后取得制药厂工程师的职称。小女儿是中共党员,分配进医院、工厂工作,聪明能干机灵,曾任车间主任、党支书等职。三个孩子均已到退休年龄。
  
  三哥于1945年6月在爱国民主人士沈体兰任校长的麦伦中学读书时由亲戚冯援(地下党)介绍加入共产党,是学校里第一个党员,接着建立党支部,发展新党员,积极开展学生爱国民主运动。1946年9月考入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一边读书深造,一边搞革命工作。解放后1952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国家计委、建委,从事规划建设管理工作,1953年曾随同国家城建总局领导和苏联专家等一起参加了上海、杭州等地总体规划方案的编制工作。之后,为配合苏联援助我国156项大型工业项目的建设,又随同苏联专家工作组去内蒙、甘肃等地区参加厂址选择与城市规划设计工作。1958年后到浙江省搞城市规划领导工作,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资深的城市规划高级工程师,并任杭州大学兼职教授,在我国和浙江省规划界享有声誉。1989年离休,但离而不休,依然在城市规划事业这块园地上开拓视野,广泛阅读国内外各种有关资料,辛勤播种耕耘,并时有学术论文发表。2009年因发现癌症,经半年手术、放疗、化疗,痛苦万分,终因医治无效,于当年10月30日不幸去世。在临终前两小时,尚头脑清晰,弥留之际,还对去医院探望他的学弟、中年专家谈论问询城规问题,因为这工作是他一生的钟爱,可见其精神之可嘉。三嫂是浙江大学外语系的副教授,现退休在家。他们育有一子,现在浙江大学任教。
  我的兄姐能够在事业上有所成就,缘于父母亲对我们子女的培养教育和兄姐们自己的努力,父亲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学得一技之长,才能立足于社会。”“如果要考大学,要去考国立大学,教学质量好,师资水平高。而私立大学学费太贵,靠工薪家庭经济收入,是负担不起的。”“你们要节约用钱,凡读书需要,该花的钱得花,不该花的,就不要随便浪费。”二哥、三哥都很勤奋刻苦,学习努力,先后都考上了国立大学。
  我小时候与二哥未在家共同生活过,他在宁波读效实中学,毕业后考上杭州浙江大学,之后即随校西迁。我与姐姐相处也仅二、三年吧,因为她在松江女中住校读书,后考上大同大学读了一年,即离家去苏北解放区。与大哥、三哥则相处时间略长一些,但大哥因受聋哑残疾所限,经常只能通过笔谈沟通情况。三哥于抗战时期入党,在麦伦中学,边读书边搞地下工作,每周都会有几个同学(地下党员)来我家(他虽未说,但我猜想肯定是开进步会议),关在亭子间里(石库门房子)秘密开会。他在外出前总会关照我母亲,如果家里有可疑的陌生人来过,要在窗口挂上一条白毛巾,以作暗示。在大学读书时期,因参加革命搞地下工作,身份暴露,被敌特注意,组织上要他马上转移隐蔽,保持联系,约一年余时间,到1948年底才被召回沪返校继续学业,并继续参加革命工作。
  我与兄姐们的年龄相差较多,虽然与兄姐们相处的时间各有长短,但他们的学习进取心,政治上追求进步的迫切性,对国家大事的关心,这种精神都启发了我,并深深地印在我脑子里。特别是三哥,经常会介绍我看些进步书籍,如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著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高尔基的《母亲》、以及《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三部曲,解放区出的李普著作《光荣归于民主》、赵树理著《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等等以及当时上海出版的地下党办的进步刊物、报纸、杂志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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