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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外祖父张府君洛顺公

魏铭让

  怀念外祖父张府君洛顺公
  
  一
  外祖父张洛顺公(1870——1940)河北安国军诜村人。
  军诜位于奉伯(我出生的村庄)正东,两村相距不过十里,然而在我儿童时期,十里,就算远了,何况两村之间还隔着一条磁河。军诜在磁河堤外,奉伯在堤里。沿磁河上下几十里,除伍仁桥有一座古老坚固的五拱石桥外,再也没有任何一座牢固可以整年通大车的桥了;伍仁村倒有一座砖桥,但桥面较低,入夏雨水稍大,人们必须趟水,才能从桥上过河。军诜十字街往西,过堤坡也有一道桥,只是冬季人们才搭起来过大车。桥体是木结构,桥面用堤上柳树修砍下来的树枝柳条和高梁秸铺平再加泥土复盖,夏季一发大水,就把桥面整个冲走了。大水撤后,人们就搭个木板桥,颤颤悠悠的只能走人,不能过大车,这时妇女儿童都不敢过。所以,两村相距虽说只有十里,人们都说:“远!”,“谁跟堤外做亲戚!”。当然也不是说就没有做亲戚的了,除去我的姥姥家是军诜之外,我大妗子的娘家还是奉伯哩。
  从小,姐姐、我和弟弟就常跟着娘去姥姥家,“远!”也要去,一般过年、过节,姥姥家村里唱大戏,那是一定要去的了。平常日子,冬春两季也去,不但去而且还要往下,至少每次个把月或者还长。立冬,白菜入窖以后和一过正月,“二月二”以后,找个好天气,坐着牛车,慢是慢,但一到军诜我们自然就成了客人。姥姥,两位妗子跑出屋来热烈欢迎,姥姥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身体特别健壮,到中午姥爷、大舅、表哥从地里回来了,姥爷先抱起我来,忙说“我看重了没有,”我说“重了”。姥爷古铜色的脸,嘴上有胡子,身体很结实。
  娶了的闺女们领着孩子住姥姥家,是那时人们的习惯。娶到婆家六、七年的闺女们还愿意住娘家。在婆家是媳妇,必须做那些辗米磨面,做饭打食,喂猪喂狗的活。在娘家是闺女,可以坐在炕头上,伸手端碗吃饭,这就可以腾出时间来专门做在婆家攒下来的针线活。这些活,在婆家只有晚上甚至大半夜,点着油灯在自己炕头上做。除此之外,我家这个特例,春天和冬腊月,奉伯婆家一天两顿称之为山药菜饭的“饭”,实际上只是白菜,薯类为主,“饭”并非大米、小米饭的“饭”,而是吃了“饭”了吗,每天定时食物的统称,碗里的米粒儿,扒在白菜帮上或红薯块上粒粒可数。姥姥家则大不一样,虽说也是一天两顿,但饭中有小米,而且很稠。对娘来说,在军诜住着,更无异于较长时间重劳动之后的易地休养。当然娘是闲不住的,还要借此机会为姥爷、姥姥拆洗被褥、衣服、做鞋、做袜……,做妗子们忙不过来的活。
  住姥姥家(特别是刚到这几天)到了晚上,吃过饭,人们到姥爷姥姥屋里,不点灯,这是姥姥家的规矩,不干活,光说话,用不到灯;大人们说这说那,孩子们就缠着姥爷说故事。姥爷为我们说的次数最多的是宝葫芦里耳报神的故事,虽说三番五次的重复,我们还是百听不厌。
  “他(故事里的主人公)做活,做活,肚子饥了,就从怀里掏出宝葫芦来,打开盖,揪着小辫,把耳报神提拎出来。”
  “耳报神跳到他的肩膀上,趋近他的耳朵问:想要什么?”
  “我饥了,想吃碗热汤面。”
  “好,眨眼吧!”
  “他一眨眼,真个的,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放在他的眼前了。”
  姥爷还给我们讲过公冶长的故事,公冶长懂鸟语,不遵守和老鹳达成的协议,老鹳报复他,让他吃了官司。姥爷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住姥姥家,年年去,随着我一年一年地长大,念初小、高小、师范,有寒暑假了,间或之间假期也去住几天,这正是我逐渐深化认识姥姥家一家子和外祖父这个家族的过程。
  姥爷是一位农民,又是一位木匠,盖房、打农具、打家俱全能干。
  大约是我八、九岁的一年夏天,天下小雨,下个不停,老人家在屋里对我讲述木匠活的事情,说到“方五斜七”。娘告诉老人家说:“铭让会打算盘了!”姥爷听了非常高兴,说:“会打算盘!脱生三辈子人,才能和木头说话。”老人家是何等的尊重知识呀!接着我回答姥爷说,我学了“周三径一”。老人家情不自禁,喊着娘的家名说:“闺女,你有福,命好——”。我愕住了,姥爷的话并未说完,就停住了,为什么?事后我问娘,娘说,我们见到的这位姥姥并非我们的亲姥姥;娘的生母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件事娘曾对我们说过。现在娘说,让外祖父感到内疚的是:头一年,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上天的时候,外祖父说了一句同我亲姥姥开玩笑的话,说过之后,就觉得快过年啦,对于我亲姥姥大不吉利。第二年夏天,闹流行病,娘同两个舅舅果然成了没有亲娘的孩子们。后来姥爷一想起这件事来,就十分难过。没有娘了,我的娘一直跟着她守寡的二大娘住,受她的调理教育。人们说,之所以有为人称道的品行和高湛的女红,娘是得利于我的二姥姥。然而这并消除不了娘对生母的思念,每每听到两个弟弟哭着喊“娘!”的时候更是如此。于是常常一个人,一个十几岁的闺女,到张家坟地里去哭自己的亲娘,不管春夏秋冬,风里雪里……。这自然会影响到她,一个少女的健康,人们说她命不强是有道理的。娶到奉伯魏家一切都可让姥爷放心,只是不久我父亲从军,常年在外,加上家道清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自家园子地里打的粮食,够吃够过?这不能不说还是姥爷的一块心病。眼前有这样一个外孙,姥爷心理得到了安慰。这时候,越发想起了我的亲姥姥刚刚去世后,娘和舅舅们哭哑了嗓子,向他要娘的悲惨情景,越发后悔那年腊月二十三的失言。
  听说,为娘他们娶继母的时候,外祖父的第一要求就是慈悲为怀,热心看护他的三个没有娘的孩子。这里还有一个故事。姥姥临离开原来的家,要上车到军诜来的时候,本想领着自己的闺女,可介绍人说:“怕人家(指姥爷)不愿意,你不如先到军诜,以后看看再说吧。”姥姥怎么舍得丢下自己亲生的闺女?难舍难分,母女抱头痛哭,闺女给娘嗑了个头,就分开了。后来姥爷知道了这件事儿,说:“自己的闺女没娘,可怜,怎么忍心,再扔下一个没娘的?不在乎一个闺女吃饭,多一张嘴吃不穷!咱们把闺女接来。”姥爷一言为定,就这样把我姨接到军诜来了。姨比娘小,后来寻了一个婆家,是大章,和娘如同亲姐妹一样亲热,直到今天奉伯大章还亲戚来往。
  前已提到,我见到这位姥姥,第一印象是身体十分强壮,后来慢慢知道,凡是男人们能干的活她全能干好。她老人家确实心慈面软,对我娘他们很好,对于我姥爷,她是百依百顺,忠实的臣民。我记得只是有一次姥爷不在家,她有言论。对娘说:“这一次我不怕老头子,豁出去了,让他再打一顿。”两位老人究竟为什么,我不敢问,但从这里我知道,姥爷曾经打过姥姥。“娘,别生气,商量着办。老啦,爹的脾气也会改的。”这是娘劝姥姥的话。
  
  二
  老张家,外祖父这一家族,住在军诜村南边村边上。外祖父兄弟四人,四大股分家各得一套北上房六间的大宅院,四套大院,连成一片,其房基大约和村中心十字街在同一水平线。大姥姥家在最北边,距村中心最近,南邻是四姥姥家。再往南隔一条东道,是二姥姥家,在西,和我姥姥家,在东。听说房子格局安排得相当讲究。只是1917年,生我那年发大水,磁河水浸过堤坡直灌下来,把四套宅院全部冲塌了。我看到的这四家的房子,全是后盖的,只是各家情况不同,所盖的房子也各异。大姥姥家用旧砖瓦旧木料搭了几间矮小的北屋,在炕上一站起来就可摸到房顶。四姥姥家,东边三间是高台阶,大间跨,青砖北上房;西边搭了两三间旧砖房,盛杂七杂八的东西。二姥姥家的东半边邻我姥姥家的宅界,南北向盖了三间上房,是一套三合院。三合院西边是场棚、牲口屋,另是一套,算是最全的了。我姥姥家就着二姥姥家北上房的山墙盖了几间北房,院子的后边和四姥姥家只隔一条车道。过了几年又翻盖成北上房三间,外加跨屋北房两间。这样就占用和四姥姥家的夥道。同时脱离了二姥姥家北上房的横山墙,并在二姥姥家东边另劈了一条南北车道,夥用。姥姥家大院的南边是打粮食用的麦场,再南,是低于院子约六、七尺的一块园子,是姥姥家赖以活命的保命宝地。这块园子往东是高起来的村立小学操场。再向东南就是张家的祖坟。不论什么日子,只要娘回到娘家,一落脚先到坟地里去为我的亲姥姥烧纸,我们姐弟三人也跟着去磕头。在这块坟地里我看到过,从未见过的坟头,像地理书上画着的埃及金字塔那样,用青砖砌起来下方上尖的砖墓,共五、六座。墓前立着的石碑,位置在我姥姥坟头的上手(北面)约三四行。我没有读过碑文,也没有见过张家的族谱,我没有听到外祖父,舅父和母亲他们详细谈过张家祖上有过什么样的功名人物。我只知道外祖父兄弟四人,外祖父行三,我没有见到过大、二外祖父,也没有见到过四外祖父。只听母亲说过,四外祖父张书行是一位很受乡亲们尊重的老师,在村里教过私塾,乡亲们常请他看病,后来前往五台山出家了。母亲还说,四姥爷对她的影响极大。经常对她讲说孝悌仁爱,慈悲行善的道理。关于祖辈,母亲还说过,她记得她的祖父母对全家人要求较高。如要求家庭成员每逢过年过节或来往礼仪,衣著应当整洁,具体规定,礼服马褂的衣摺应当平直明显,否则就该更换。至于鸡鸣即起,洒扫应对,更不用说了。
  无论从张家祖坟墓群建筑,住宅格局来看,还是我后来逐渐观察认识到的印象来分析,外祖父这一家族或自我的外曾祖父一代或还早的祖先,在清末十九世纪或稍前,可能为官为宦,或亦儒亦商,至少也是一个诗书继世,耕读传家的大户人家。自二十世纪起如同大部分中国农户那样走向了两级分化。我毫无现代近代历史、中国农村社会变迁史的知识,但相信这样的学说、事物变化必有其因果、因缘关系。
  大姥姥家给我最初的印象是三五间矮小北房,一位年纪很老的老太太(大姥姥)穿着补补丁的粗布衣裳,如同满族人穿的半大棉袄,匝着一条兰色褡膊。拜年时,娘让我们走近再走近,走到大姥姥的怀里,请她老人家用手摸摸我们的头、脸、胳膊、肩膀。老人失明多年了,眼泪纵横地为我娘有这样的孩子们感到欣慰,叫着我娘的家名说:“你好好过吧,有福气!”她似乎在回想她的侄女,我的母亲幼年丧母时的悲痛,也许想起了三、四十年来或再早老张家大家庭的变迁。
  大姥姥有四个儿子,听说有一位,在我亲姥姥去世那一年得同样的流行病离开了人间。其他几位,我也没有见过。我见到的,只是老人家的两个孙子,我的两位表哥,粗壮的汉子,二十多岁,登云,登贵,都是给人家扛长活的长工;另外我还见到过大姥姥家的一位舅母。大姥姥家是这样败下来的,一败涂地,我只知道这么些。我怀疑1917年大水灾以前或者更前几年就已经败落了。
  四姥爷、四姥姥有四个儿子两个闺女。我见到过这家的二舅父,二舅母和表哥表嫂还有表姐妹各一位。他们都是由天津、安国回军诜说过年的,衣著言谈完全是城市的习惯。二舅父是一位中医,在天津开了间药店。原本是很不错的,我想三间北上房就是这时侯盖的。后来听说经营违法,生意才慢慢败下来。我还见到过另一位舅父回军诜,是校级军官。另外还有一位姨父也是军官,回到军诜来看四姥姥。他们各是那个部队的我不知道,后来见到四姥姥家大姨的孩子身穿重孝,大慨是这位军官姨父去世了,更不幸的是大姨又得了肺结核病。
  我记得有一天半夜,先是狗叫,接着人们吵吵,小孩子哭,由姥姥家房后传来,似乎四姥姥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姥姥家一家人全醒了。大舅父出去看了看,回来说,四姥姥家来了不少人。第二天娘和妗子她们去看四姥姥,正好她家两位姨也在带着孩子们住娘家。四姥姥在天津安国住过相当长的时间,是位见过世面的体面人物。她对娘她们说:“昨天夜里是从伍仁桥来了几个巡警,把我带到伍仁桥。一路上很客气,早晨在他们那里吃了点东西,就回来了。半夜里他们来咱家,翻箱倒柜,什么也没有拿走。我临回来,他们送我出门,还说,弄错了,对不住咱家。”过了一段时间,在天津的那位二舅父就领着他们全家回军诜来住了。
  整个四姥姥家是否有人种地,我没有注意,似乎没有。
  二姥姥年轻的时候就守寡,跟前只有一个儿子。听娘说:二姥姥的娘家是香关,二姥姥是一位大家闺秀,知情达理,善女红,教子较严。四大股数二姥姥家过得好,1917年大水灾之后,二姥姥家的宅院建得最快,而且整整齐齐,很是个殷实人家。二姥姥家的劳动力,有舅父和他的两个头大的儿子。有人觉得二姥姥家之所以过得好,是因为香关的支援。我想主要还是舅父为人忠厚,领着两位大表哥辛勤劳动的结果。舅父还有一个小儿子,开昌,和我同岁。除去四姥姥家那俩表姐妹,他是我小的时候见到外祖父家族在学校读书的唯一同辈青少年。后来他考入了军政部的通讯兵学校,解放后回到原籍。后来他的妻子和他离婚回城去了,留下一个女儿在农村。七十年代我回安国,曾去军诜,见到过开昌表哥,在家里务农劳动。
  二姥姥家我的舅父,1930年前后双眼失明,是这家的一个大不幸。对此,二姥姥严于教子的老人感到内疚。她曾对我娘说过,有一段时间她老人家很不满意我舅父治家不严,视而不见,该管不管,训斥中说了几句不该加在舅父头上的气话。老人说:“全怨自己失言,祸及亲子。”
  外祖父行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我的大舅父张堂祥一直跟着外祖父在家务农,也会木匠手艺。大舅母一共生了四个儿子,只养活了一个大表哥,其他三个可能全是出麻疹夭折了。更不幸的是大表哥一只胳膊和一只腿残疾,大概属于神经系统的毛病。影响重劳动。我的二舅父张来祥,读过小学,后来去天津学徒,不幸得了肺结核病,久医无效,二十几岁,正是要为这个家庭出力的时候,离开了人间,留下我的二舅母和一个表弟。二舅母腿脚有病,小表弟从小营养不良,有喘病,身材矮小,后来出天花,又留下眼疾当然更影响劳动。
  多少年来,中国农村自耕自食的农户,之所以能传宗接代,最有力的保证是男子壮劳动力。姥姥家这个家庭怎么办?姥爷乃至大舅不能不老,表哥表弟严重残疾。面对现实,外祖父领着大舅父并没有向困难低头,走一家人半年糠菜半年粮,必要时贷借度日,甚至分期出卖祖上世代赖以生存的土地,走自我毁灭之路。不,没有。他老人家相信老天不负苦命勤劳俭仆人的至理名言,领着大舅父及全家人挺起身来,迎接困难,走的是以自己的勤奋和智慧,向天向土地求生存的道路,为我们留下了自强不息的榜样。
  姥姥家施行的家长制。
  我从未见到过姥爷同家人争吵,除去上述姥姥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有过言论之外。也没有见过他如何严以教子。据娘说以前姥爷训人,被责备者必须先双腿跪下,不准争辨,不准哭出声来,别人不准插嘴或劝解,最难的是戒尺落下身来,不准躲闪。
  有人说,姥爷有点吝啬。公平地说应当加上“被迫无奈”四个字。从姥姥家的生产生活方式,我知道了从前农业社会的生产生活用具乃至设备设施,为什么大部分或绝大部分由自己,自己的家人或家族联合起来制造。因为“买”需要钱,卖粮的同割自己的肉。于是打一天短工或攒10个鸡蛋到集上卖,买半斤洋油,四两盐的人很多很多。姥爷,发狠千方百计压缩开支。如:晚上不准点灯,甚至家里没有一般油灯,有就是出大车,打场用的马灯,保险灯。如:用秫结自编炕席。如:菜饭,菜汤里不放盐,如限制家人喝开水。都是不得已而为之,省一个钱,是一个。
  
  三
  姥爷留给我了几个深刻的印象。
  先说一个插曲。那时我还很小,跟着娘到坟地里给亲姥姥烧纸。快回到姥姥家大门口的时候,我执意不进家,哭着要跑回坟地那儿玩。姥爷听到我哭,急忙走到门外,抱起我来,埋怨我娘不该在村外让我哭。回屋后,支走我娘把我放在一个高凳子上让我坐好,嘱咐我“别动!”把给亲姥姥上贡的卷子掰了一块给我,然后回身关上房门,坐在炕沿上,睹睹地瞅着我吃。这样在几个孩子中间独自吃好的,在奉伯奶奶那里,大大娘那里我曾享受过。吃冷卷子的时候,必须用两只小手把卷子捧住,以防渣渣掉下来,否则奶奶或大大娘一定责备说:“你的嘴漏呀!渣渣丢了满世界。”这次我习惯性地仍然两手捧住卷子,吃完了,用嘴吸吸指头缝里的卷子渣渣,把两只胳膊抬起来,单等着姥爷把我抱下凳子。姥爷见我吃完了,第一件事是检起我掉在地上的卷子渣渣,我记得很清楚,顶大的一块有我的小手指甲盖那么大,把它吹了一下,送到我的嘴里。其他三四块更小的,放到他老人家自己嘴里吃了,最后才把我抱下凳子来,打开屋子门,说了一声:“玩去吧!”放我出笼。我说什么呢?每当我读“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或者向我的孩子们讲说应该反对浪费爱护粮食的时候,就想到了姥爷在弯腰捡起比我的小手指甲盖还小的卷子渣渣。
  园子是水浇地。前文提到“保命宝地”,保命两个字是我加的。姥姥家宅院南边是麦场,麦场南边是低六、七尺的一块园子。如能保住这块园子,每年收成一季半甚至只保收一大季,那么姥姥家就可保住一年到头有粥喝,所以我加上保命两个字,姥爷,大舅父叫它“命根子。保住收成,一是水,一是肥。只要缺水了,那怕在月亮地里也要刻夜浇园;那怕南边天边上起了黑云,慢慢北来,姥爷也决不存侥幸心理,也要喊大舅父去浇园,以保万无一失。
  记得一次署假,我跟着姥爷、大舅父、大表哥去浇园(当然是浇保命宝地)。歇晌已过,太阳还是那么毒。谷子长得的确喜人,长畦密植,粗杆、厚叶。姥爷和大舅绞辘辘,表哥改畦,我看畦头。改畦的人看不见水是否已到畦的另一头,所以必须有一个看畦头的,站在畦的另一头,报告说:“改吧水满啦”,然后改畦的人改畦,免得浪费水或者少浇半畦。天太热,一丝丝风也没有,整个村南一片园子,地里,所有的庄稼叶子纹丝不动。外祖父一位一向不服气,不服老的老人,不得不在每浇五、六节园子之后,就停下来命令大舅父也歇歇。所谓歇歇,是他老人家和大舅父走到垄沟背上,把本来已挽到大腿根的裤腿再向上提提,然后解开腰带,把整个裤子的上半截,连裤腰退下来,直到和已挽成卷的裤腿叠在一起,坐在垄沟背儿上。而后把两腿叉开,两脚登在垄沟的另一边,喘口气,借沟里的井水的凉劲,晾晾下半身。大舅父有时把头上挡太阳的布手巾也摘下来,在垄沟里投一投,擦擦头、脸、胳膊和上身。至于姥爷,他老人家不带手巾,用手捧着水也洗洗。老人家更多的是眯着眼默默地坐着,接受谷穗们向他老人家称臣,或者想些什么,也许什么也不想。过了一会儿,姥爷喊一声“堂祥,浇!”辘辘又响起来,我忙跑到畦的另一头去准备报信。
  虽说是保命宝地,只水无肥也不行。“卜内门”德国化肥,那时在农村只见广告,我没听说谁家买过,有钱的人家也买不起,保命宝地用肥更是自己攒的。农村积肥,在猪圈里主要是用麦杆、青草、树叶、泔水、人蓄粪,再有就是沙土。姥爷哪一样也不放弃,采用以量取胜的办法。庄稼收到家里了,霜降立冬,姥爷就去堤坡搂树叶。小孩子什么也稀罕,我也要去。东方天边一发白,我穿上表哥的小棉袄,姥爷递给我一把表哥用过的小耙子,他自己找一把大的,两个人直奔堤坡。早起去先不带柳筐,是专门先去占“片儿”的,跑马占地。南北走向的河堤,东坡朝阳,等我们走到堤顶上,正好太阳透出一个大红饼来。这时或许已经早来了一两个人,将同我们争片。我们赶紧由南到北,从坡上到坡下,搂出几条耙齿印儿来,再把耙子印儿连成一个一个的梯形。凡是今天早晨和上午从树上落下来的树叶,落到这几个梯形框框里的,都属我们的,只有我们有权搂在一起,收拢起来。估计面积大小差不多了,姥爷就领我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或早或晚,只要傍晚太阳落下之前把属于自己权限范围的树叶收到一起,等大舅父套车拉回家去,今天的活就结束了。跑马占地,划圈大的,占地多的自然能多搂,所以大家都争着早起,去占地。每天搂的树叶用柳筐装起来,用大车拉回去,看着很多,实际全是泡的,但积少成多,更要紧的是,树叶不花钱,省下麦杆,可以烧火做饭。
  有一次我没有要求,姥爷事前也没有许给我,一天吃过午饭,姥爷扛起一个汇子,一个人操作的捞鱼工具,长柄前端用细绳织成勺形渔网,交给我一个鱼篓,自己还拿着一把锃亮的木匠用的斧头,领着我说:“咱们去捞鱼。”我当然高兴。爬过河堤,西边就是磁河,从南向北缓慢地流去。河床并不太宽,岸边近水的地方长着芦苇和杂草。姥爷嘱咐说:“还要修个码道,你在坡上等着我,不要乱跑。”然后他老人家熟练地用带去的斧头砍了几根手腕粗的木桩钉在水边,上边篷上树枝,再用草根泥块压住,就成了伸到河面上的码道。老人家早有准备,更有丰富的经验,他上去试了一试,回过头来喊我说:“成了!来吧,就在我背后看,看我给你捞!啊?”他老人家蹬在码道的最前沿,挺着身子,手握长柄,把汇子缓慢地切入河水,由右向左,划一个大半圈,然后端出水面。看了一看,这一次没有捞着,于是再来一次,还是没有,又来一次。老人家不失信心,有时由右向左,有时由左向右,十数次后,还是没有捞到。刚一开始,网里还有两三片树叶什么的,后来什么也没有了。于是他蹲在码道上歇一歇,站起来再捞,捞一会儿再歇歇,再捞,……大半个下午过去啦,还是一条鱼也没有捞到。姥爷远看西边将落地的日头,近瞅慢悠悠的河水,身旁是长柄汇子,背后是我和那个空空的鱼篓,站起身来说:“今儿个怎么捞不着了?”我以为姥爷要往回走,没想到姥爷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说:“要不,再碰碰运气?”于是又捞,结果如前,再碰一碰,还是没有捞到。日头落下地平线了,芦苇杂草中飘起了潮汽。姥爷无可奈何地说:“回去吧!”又说:“姥姥不放心呀!”他老人家这才扛起汇子,我拎着那个空篓跟着他,一步一步地爬上堤坡回家。在堤顶上,东望军诜村,地面上已是一片薄雾,托着袅袅炊烟向上。
  回到家里,姥姥和娘,大舅他们一家人,还坐在门台上,有的蹲在院子里端着碗吃饭。姥爷惭愧地说:“没捞着”。其实用不到我们汇报,看我们回家的神态步伐,也可断定没有收获。娘把洗脸水端到姥爷的跟前说:“爹,先洗脸,吃饭吧。”草草地吃了饭,姥爷去到牲口棚里,拎出一马灯来,说了一句“斧子没有拿回来。”匆匆出门奔向河堤。“啊!”大家惊讶,我想起来,怪不得吃饭的时候,姥爷像有什么心事,一句话也不说。我还认为只是因为没有捞到鱼呢。第二天大早,比搂树叶起得还早,又去找。还是没有找到。娘心里十分难过,姥爷为我丢了把斧头。大舅父也是一位木匠,深知这把斧头,木匠专用工具,是“砷”过了的,左刃平直,右刃偏斜,刚买来不久,能不心痛。又见到姥爷心里难过一句话也不说,自然也不埋怨什么。
  凡是姥爷为解决我娘的困难,想出来的措施,大舅无不支持。我父亲常年在外边,我姐姐,一个闺女早晚要出聘,嫁妆怎么办?钱从何处来?一般人家是靠娘和闺女多年辛勤劳动来积攒,我家更须如此。我记得一次,几天以来,姥爷和大舅蹲在院子里,在地面上,比着弯尺画些什么;又往家里扛来几根木料。娘说:“趁着天还不冷,过年以前,要为你姐姐打一台机子,好织布。”为了织布,娘曾在奉伯东跑西跑借机子使用。有时不论黑天,白日有空就跑到别人家去织。自己有台机子就好了,不仅自己穿的有法子,主要的更是日思夜想的织“卖布”,攒嫁妆的问题解决了。姥爷带着大舅煞费苦心,既要考虑娘和姐姐身材不高力气不大,这就要求机子灵巧,又要想着将来以织卖布为主,质量为上,这就要求机子憨实。他俩一会儿跑到十字街那里去找机子量尺寸,一会儿回来又在院子里比画。而优化设计,还受自家现存木料和可借到的木料限制。设若他们有一定的文化也还可以,但外祖父和大舅连算盘也不会打。难呀!真难。加上时间短促人手短少,还要保证既灵活又憨实的质量要求,这就难上加难了。当这台机子拉到奉伯,安装起来以后,左邻右舍都来看,用手摸摸,羡慕不止。一时买棉花、纺线,……织布,不但三姐四姐她们跟着欢喜,连对门张家的闺女、媳妇们也吵吵着要学织布。
  这台机子到20世纪40年代还在发挥作用。娘每个集日都去伍仁桥卖布。布市胡同上的人们说:“这位大婶儿家里准是有位老人,集集卖完布,买两卷子或糖包带回去孝敬老人!”这是对娘的嘉许,更是对娘的父亲,我的外祖父历史性的赞誉。这是半个世纪以后我回原籍听到的传说。
  1937年春节,我去姥姥家拜年,见到姥爷。60多岁的老人啦还是闲不住,背已明显的弯了,脸色还是古铜色,皱纹深深地刻在眼角嘴边,眉须已花白。姥姥和大舅都说因为兴了水车,不浇园了,这一、二年姥爷显得结实了些。正月待客,吃的自然是好的,有酒有菜,姥爷还是滴酒不沾。见到姥爷的牙又掉了几个,特别是对头牙少了,吃东西来回倒腾,慢而且费劲。但这并未妨碍老人的高兴,他问我在北京读书的情况,是否常和我爹、我二伯父,铭谦哥常见面。我如实告诉了他老人家,老人家最担心的还是人们的平安。
  吃过午饭,姥爷领我到新盖的南屋。迎门摆着一张供桌,点着三柱香,两盏碗灯,另外还有上贡的东西。后边是一座约一尺高的神龛,松木本色,里边供着两位老人的木质雕像,一男一女,刻工朴实,和我80年代在西安碑林见到的古代农民供奉的石佛像差不多。像前的牌位上写着“供奉张氏祖宗之神位。”龛门两边贴着红色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横幅是“福禄寿”三个字。这时我如梦初醒,突然想起,头一年春节来姥姥家拜年。姥爷曾从新盖的南屋搬出一座未完成的神龛,一尺来高,让我细看,并说,打算造一座神龛安放祖宗牌位,和木雕神像。嘱我按尺寸大小写一副对联“福如东海常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现在神龛神像的工程,外祖父已经完成了,而我整整一年竟把写对联的吩咐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急忙跪下向张氏祖宗们行叩头礼拜年,并向外祖父认错。老人家说:“这是后辈当小人们的心意。”后来还听说,神龛内的雕像是外祖父自己刻制的,我十分惊奇。从未见过,也未听说姥爷会木雕手艺,真是诚之所至金石为开。
  1937年,日军侵华,占领了北平。我流亡到陕川云贵达八年之久。全国解放以后,1952年再回到原籍,外祖父老人家已经仙逝。现在可以告慰老人家,我已确知的是表哥表嫂有两个孙女,一位现随丈夫居住在美国,一位随丈夫居住在北京,他们全很平顺。
  
  四
  张家家族,老四股,四个家庭,有的殷实,有的中虚,有的兴,有的败。二十世纪初,二、三十年代,天灾人祸,压在三座大山最底层的中国农民中,这四家虽非典型,但确实是真有其事的事实,是中国农民灾难史横断面的剪影。这部灾难史的最有资格的见证人,自然是我的外祖父张洛顺公。老人家的一生,特别是后半生,总结前辈和兄长们的经验,吸取其教训,领导着全家人艰难地挣扎着谋生存。外祖父是很不幸的,中年丧妻,又丧一子,两个孙子都有残疾,但我从未见到,也未听说老人家怨天尤人,唉声叹气。人们也很少听到外祖父说些什么警世名言,传世家训。我想这不仅是因为我的母亲、大舅父、表哥、表嫂、表弟他们不善于记录、传达,也不一定是因为我在外祖父跟前的时间短暂,更主要的当是外祖父的人品道德使然。他老人家或许认为身教胜于言教,或许从未考虑过如何将自己的言行传于后世。如同多少世纪来,亿万农民、劳动者、历史的创造者们那样,虽然目的十分明确,意志十分坚定,但只是默默地劳动。离休以后,我就想写这篇纪念姥爷的文章,但到现在我无能力为他老人家写出什么来,也许“吃饭干活”四个字较为接近。吃饭是为了干活,干活是为了全家人有碗饭吃。
  我愿意重复前文,外祖父老人家相信:老天不负苦命勤劳俭朴人的至理名言,挺起身来迎接困难,以勤劳和智慧向天向地求生存,为我们留下了自强不息的榜样。我不想再写别的,任何能写出来的文字,都不能真实无缺地描述外祖父张洛顺公的值得人们怀念的一生。
  外祖父的理想是,福如东海净水常流,福寿双全的彼岸世界,愿外祖父老人家承佛慈力得登彼岸。
  
  魏铭让敬撰
  2000年7、8、9月脱稿于邯郸
  
  写这篇文章是想了很久的事,大家读了或听了录音,可能觉得有些奇怪,哪有这等事,是杜撰,假的。但八十、九十岁的人们可能会另有看法,说二十世纪初二三十年代这样的事并不少,不管读者如何评说,外祖父的后代,我,认为外祖父是非常值得怀念的人,普通的农民,劳动者,也是一位伟大的中国农民的代表。
  在文章里我没有虚构情节,尽力就所知所见所闻写下来。有几点情况有待思鸿去伍仁村请教姐姐,必要时去军诜核对补充。特别是外祖父张家这个家族的历史和现在的情况,若能如愿感谢之至。
  最后一点建议,请读者耐心读完这篇文章,幸甚,幸甚。
  
  魏铭让
  2001年5月于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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