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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的一个冬天,黄昏时分,电话铃突然响了。这是预料中的一个电话,到了这个时候,谁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在回避它,还是准备好了要迎接它。听起来很残酷。妈妈在另一端抽泣着说:“你们赶快收拾一下,到无锡来吧。”
电话这边的三个人,很平静地答应了一声,互相看了看,开始收拾。 是外婆过世了,在经历了几个月只有她才能描述得出的挣扎之后,走了。那一年,她八十六岁。 外婆跟了我们二十年。从我出生起,她就一直住在我家,直到她离开南京前不久,才改成了独自睡一张小床。此前,我和她,总是抵足而眠的。晚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入眠,早上,又在她沉重的脚步声中醒来,时日久了,便成了习惯,一旦这些声响消失,总像缺了什么似的。 外婆不识字。后来长大了,听她说起过,她是在扫盲班里认过几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汉字而已。有一回兴起,外婆拿一枝铅笔,在一张报纸的白边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三个字——她的名字。那时我的字很不好看,伸胳膊露腿的,和我弟比起来,总是他得夸奖。那时人傻,不知道嫉妒,但心里还是有感觉的。突然看到有字比我写得还难看的,顿时自豪起来。抬头看见外婆满足的脸,我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是同情?不,这个词不可以用到外婆身上的。我本不该笑她的。记得那张纸被外婆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大概成了她的一段值得珍藏的记忆了吧。 家里是双职工,平时上班上学的人都走了之后,就只剩下外婆了。她的冷清我只是在交谈中提起过,从未有过切身的感受。原先楼里还有两位老太太,没事的时候互相走动,一个同样没了牙的上海老太太,常喊着“布布”(婆婆)找来,还有住对门的丹阳老奶奶,也会串门过来,一起聊天,倒也不觉寂寞。没过多久,老邻居先后搬走了,外婆没了说话的伴,越加寂寞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记性开始变坏,时常会忘了正做的事,也会忘了正在度过的,是白天还是黑夜。有一回下午放学回来,坐在桌子边写作业,外婆突然问我:“你还不走啊?”我诧异万分,反问:“去哪里?”“上学啊。”外婆带着不容置疑的神情说。 我回身拉开窗帘。窗外,斜阳已经收尽余晖。外婆看了看窗外,有些不信似的,自言自语:“我记得,我还没吃中饭呢。”是的,那一天,外婆起晚了,家中的其他人都走了,她吃到的第一顿饭,是中饭。而她一向是按时进餐的,早形成了习惯,就把这一餐当做了早饭。 我们是把它当笑话说的,以为年纪大的人,就是这样,其实,那已经是衰竭的信号了。 从我记事起,外婆的背一直是驼着的,而且驼得很厉害,几乎要让胸贴到了肚子上。她走路时,一只手总是放在腰部的,好象是要用它来支撑自己的腰。她走路很重,两步之间,总有半秒左右的间隔。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因为她的脚要支撑的重量太多的缘故。我以为,她的背一直就是那样的,直到她去世,在出殡前的那夜,守在灵前,才知道了原委。 她的背本来不驼。我出生那年,妈妈还在教书,没人带孩子,于是外婆来到了南京,住在学校里,抱着我,四处走着,也是从她的嘴里,我知道了院子里有种叫“吭里吭里”的动物(鹅),那时看得最多的,就是院子门口大摇大摆走过去的鹅们。 我小时候很娇,一定要抱着才不哭。外婆只好天天抱着我,烧饭也不敢放开,就连上厕所(那时是公共厕所),想让学生暂时抱一下,也会被我令人心烦的号哭弄得手忙脚乱。 一年以后,弟弟出生了。外婆本来打算回去,因为添了个孩子,就又留了下来,只在当中回家短暂地住了一阵,又赶了回来。妈妈后来对弟弟说:“你是婆婆保下来的。”74年,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了,对于收入不高的双职工而言,带一个孩子已经是力不从心,这第二个是怎么也不想留的。外婆说,你还是要吧。没时间带,我来。为这一句话,她把四分之一的生命留在了南京。 我和弟弟都想她抱,而且看见另一个抱上了,就要哭。她没有办法,只好一边一个。到晚上睡觉时,她睡中间,两个人又争着要她把脸朝向自己这一边。外婆总是顺着我们,弄得觉也睡不好。这还不算什么,我们,或者更应该说我,伏在她肩上时,总是下意识地啃她的肩膀,一开始是长牙难受,后来,就是乱啃了。久而久之,外婆肩上留下了两块乌青的痕迹,这两块痕迹,陪伴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或许更成了日后重逢时相认的凭据。 守灵的那个晚上,拨着火,弟弟和妈妈低低的声音说着话,说着外婆弥留时还在叫两个外孙的名字,但终究没能见到一面,说着她这一辈子辛苦,只有重孙的问世才给了她稍许慰藉。我看见,弟弟扔下手中的木棍,捧着头,哭了。哭得那么伤心,是那样的酣畅,那样的投入。外婆是把她的爱全倾注在我们身上了,何止是爱,更有她的全部心血,全部的生命。 外婆走了。在她有生的日子里,她渴望交流,我没有给她;她渴望理解,我也没有给她;甚至是最后的一面,也没能遂了她的心愿。 不知怎的,或许信了高龄是福,或许是从未意识到她从此将再也不能醒来,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我竟没有眼泪,只是呆呆地看我弟弟和妈妈在火光下红肿的双眼。 哀乐响起的一刹那,决堤似的,我跪在地上,泪如雨下。是的,从这一刻起,已经成年的我意识到,我永远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她了,甚至连请求原谅的话都来不及说,就生生地隔在了两个世界里。 殡仪馆里,面对满屋子悲痛欲绝的亲友,我心里空落落的。有人在劝我妈妈,劝舅舅舅妈,节哀吧,老太太好福气啊!我却在想,她是听不见了。走的一刻,不知她心里,有多大的遗憾哪。 外婆在守寡近二十年后,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和外公团圆了。合葬的墓地,在常州、无锡相接的一处田里。坟头是三棵树。一条河,从墓边流过。当时,树是那么小,那么绿。再去时,边上已经修了渠,树枯了,再了挡不住风雨的侵袭。当我在雨后穿过泥泞的田地来到坟前时,我禁不住又一次落泪。就这样冷清着,外婆又过了一年吗? 很久没想过她了。但我还能记起外婆的声音来,能回想起她抱着玩具时的认真神情来。那张写了她名字的纸片,已经无从找寻,唯一能见的,是我们带给她玩的小木鱼和佛珠。 试图找她的照片。她的照片很少,印象中有一张照相馆里拍的,后来用作了遗像,那上面,她严肃地望着镜头,没了老顽童的表情。可是终于没找到。 不记得外婆的生日了。甚至连确切的忌日,也回想不出。愧疚之余,我只记得,是在一个冰雪满天的日子里,送走了她。 外婆,你好吗?如果还有重生,我们,还可以做一家人吗?我希望,那碗汤,不要让我们彼此忘了对方的容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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