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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光(张佑彦、东之)纪念馆

湘黔散记

石光

  湘黔散记
  (1939年10月16日)
  资水
  在行踪无定的生活中,我有机会在湘省的资水上游,停了四个月零十八天。
  湘南境内,注入洞庭湖的四道大水,一向是以澄清出名的。资水比湘沉渣三江多险。但它的澄清也比那三道大水更可爱。那一道道清波,可以治育人的性情,且可以在人的理智中诱发真理。接近了这秀美的流水,纠缠在观念中的不正当的渣滓,像灰:尘一样被洗涤,因而觉得但白与正直可骄可做。大自然会使人也自然,会使人的生命增添无限多的活力的。
  我在资水上,学会了游水,也知道了人生另一面的许多事情。农夫用两手翻土,插秧、车水;他们一身破衣,永远是辣椒拌饭,就这样长年地打发日子;我懂得,一个农夫,望着碧波,一天一夜打一斤鱼卖两角钱,是怎样的生活下去并养活一大家人。但,不是两脚插入泥水种稻摸鱼,而是拖着泥脚走在光滑石板上的人,却把五元、十元的法币,双手送给手持算盘生得满面胡须的人。虽然他们的两眉之间,为生活的重压刻上根深的皱纹,但这时却在面上装出微笑。
  湘中、湘西,离战地还很远,在这些荒野的小地方上,人们大半还不知道抗战是怎么一回事,仿佛也没有人愿意教他们知道”这些事。“团结打敌人”,”守住自己的家乡”,这些话由极少数青年的口中说出,说向极少数人的耳朵,成了极陌生的字眼。日本强盗们,魔手伸得长长的,为压迫我们屈服,要破坏每一个中国人的安宁;这里的人,依靠着保卫自己的,不是抗战力量的发动,而是那些起伏婉蜒,重重包围着他们的山峦。
  所以,这道清碧的资水,若能在湘西、湘南的群山中带来真理,这真理,我想一定该是最先启示人们,对生活有新的体验与新的估价了。
  我怀想资水,不仅是那一道道清波和它教我知道了许许多多书本子以外、想象不到的事。资水还教我认识了一大群有着茁壮的体魄的年轻人。我和这一群年轻人,结伴走了三千多里路。一开头就在资水的小船上,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
  有青年朋友作伴,水程虽远也不觉得苦。小船成队的在柔波上滑。碧水可爱,青山也可爱。船过险滩时,水手照例要招呼客人留点神。在两边岩石突出很窄的激流中,船像箭,急速的冲下去,船边溅着白色的浪花。
  在雪峰山的山脚下,一个抗战后才繁荣起来的小城,是我离开资水的地方。这小城是那个山口工厂所在的地方,看到工厂,我从心底里感到诀慰。在高山滋长着抗战的力量:中国伟大啊!
  不过,这寄托人的希望的地方,却也有听厌了的“磨擦”。工作在这带有严肃性的单位里,大家居然也以不工作为竞赛,哪一个多做了事情,哪一个就是不安分,连带着工作的位置也就不稳固。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支配着,工厂里的工人,南方人和北方人不和睦,打起私架,可以把工作全丢开,漫山遍野呼喊着打起来,每每见到打死人。他们把抗战的力量,漫无节制的在消耗着。
  敌人的炮火还没有震醒人?抗战的力量,还没有推动到这儿来?颓唐和私斗,怨我们自身,还是另外有可怨的原因?我带着这些疑问,望着悠悠的资水,资水的碧波却只顾滔滔的向北流。
  一群年轻的朋友
  长长约三千多里的路程,长长约六个多月的时间,我有机会和一大群年轻朋友,结伴坐船、乘车、步行在一起。吃饭、睡觉,作事情也在一起。我不仅接近了他们,而且认识了他们。认识了他们坚实的体格,和他们坚实的体格所包藏着的坚实的心。
  这一大群年轻的朋友,都是从中国的东北和南北各沦陷区域里——敌人血腥的魔手指缝中逃出来的人。流浪使他们更爱自己的乡土,也使他们更懂得深爱自己的国家,为生活得自由,为生活得充实,为生活得合理,他们不避艰难的在找寻适合于自己的知识。而在艰难中就锻炼成了他们健壮的身体,和任什么都不伯的精神。他们是一大群在摸索中追求真理的人。
  任什么都不伯的精神,自然也不伯苦,赤脚穿草鞋,穿带补丁的衬衣、裤子,他们自己知道那并不是寒沧,而是给他们带来刻苦的严肃和光荣。所以,在一天路程结束后,江边就熊熊地燃起烧饭的火,一齐动手,一起吃饭。天黑后,野地里留下剩余的火焰。江风吹来,燃得更旺,我从这红色的火焰中,望见了强烈的要求着向上的新生之力。这是水程。在陆程。到晚上,倒在空落的教室里,倒在紊乱的破庙里,倒在村民的屋顶棚上,一片雄
  壮的歌声唱起来了。把生命放置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仿佛只有音乐才能把胸怀舒展开。疲倦在歌声中消失了。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在万里的长途中锻炼出结实的身体和虔诚的心,也给他们带来点粗直。这属于有点野性的粗直,以及想求真理却不觉违背真理的行为。除了应该发展下去的之外,是要教育,改正。改正的不够,就歪曲地把生活弄得颓唐不堪。这自然是少数,然而少数不也是抗战力量的减损吗?这是过失,可这过失是属于谁的呢?
  这一群青年,身体结实,多数的心灵却不免空虚。他们强烈需要用知识填满这空虚。现实是伟大的教育,但他们找不到通向现实的路。所以,他们为不知正常的生活而苦闷,为找不到真理而悲伤,为不知读什么书以及怎么读书而厌弃现实的生活。然而在另一方面,对于知道应该做的事,不伯重重障碍,不伯任何艰难,抱定了决心,做一点是一点,遇到知道是不合理的事,不避开且也不伯牺牲地坚决地去反抗。这生命却是活跃的。
  在感情上,这生活的朴素,成就了朴素的感情,比如把用自己的给养做成的饭菜,盛在洗脸的盆子里——这洗脸的盆于是一定不用来洗脚的——说是请人尝尝,实际却是要人省下吃一顿饭的钱,用漱口杯子放人一点水,或是一些饭菜之类的东西,却没有一般待客的体面和雅致,但是从受敬或被招待的人,流露着扑素感情的面孔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得到了比体面的招待与雅致的敬意更多的愉快。感情是真实的,愉快也是真实的。
  我和这一群热情、但白、粗直的年轻人们,厮混在一起既然已有长长的时间,感情不觉也就单纯了。我瞧不起大学生的骄做。我鄙薄社会所重视的礼仪。生活在这一群年轻的朋友当中。我也回复到中学生时代了。
  如今,我和这一群可爱的朋友分手了。长长的时间,长长盼路程,给我留下的印象极为深刻。我怀想这一群青年。怀想的原因,不仅是爱慕他们旺盛的生命,不仅是忧心他们摸索着的前途,我在这个生活之群中,知道了许许多多以往来曾知道的事和人情。我跟从他们重新学了作人。
  我怀想淑浦
  我从湘中跨过雪峰山,经过湘西,再跨过武陵山和娄山,穿过贵州,到了四川,看见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城镇,但我却单单盼怀想淑浦。淑浦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的痕迹是顶鲜明的。
  淑浦位于湘西淑水之滨,是一个小山城。从雪峰山流下来的活水,直注沉江,靠了这道水,包围在群山的这个小城,交通就很方便了。
  山秀美,水秀美,配合这些秀美的山水的淑浦,却没有秀美的建筑物。但这并不妨碍真正的秀美,这个小山城有磅礴的朝气,充满了后力。
  活力,自然是由活人产生的,这不关系颓废得有如死了的人们的事。淑浦有文化有生命,全靠着教育界和文化界的几个年青苦干的人来推动。
  这里的教育,是和抗战联系起来的。学生们在课堂里学习的是什么,虽无从知道,但他们表现在课外的,全是救亡工作。中等学校,小学校,都有张贴到街头的大壁报。淑浦的一道大街,就为这些小朋友们的抗战宣传点缀得极为艺术。他们募捐,他们慰劳,他们宣传节约,并从自身做起。这在小学生表现得最活跃。小朋友们发动把“压岁钱”献给国家,或救济受难同胞,慰劳负伤将士。在校里有壁报,互相勉励,好好作人,将来打敌人。并号召课余服务社会,不让有空闲时间。他们说那是学习。他们唱歌,歌是抗战的。他们跳舞,跳的舞也表现了向上的情操!在一个会场上,两位初小的小朋友,跳“农夫舞”、“小岗兵舞”,这反映现实的艺术,曾震动在座的全体来宾。
  这里的文化馆,宣传抗战,提倡捐献,发起义卖,对抗战应向老百姓扩大宣传的,他们都在尽力的做。淑浦晚报三天一出刊,有报道群众行动的消息和对时事的讨论和分析。民教馆有新书,不只市民来读,学生也来读。民众话剧团,刻苦而努力的为市民演出抗战话剧。
  文化界的几个能克服困苦的工作者,不只自己苦干,还赞助别人而且帮助别人。只要是抗战的,哪伯是二群过路的青年,在这里演剧救济难民,慰劳伤兵,他们也会从早到晚跟着跑,不停脚,帮忙布置会场,帮忙管理灯光,帮忙为演员化装。工作紧张而严肃,完全像做自己的事。对向他们致谢的人,他们谦逊的回 答:
  “帮的忙太少,而且这是抗战的事,不分谁帮谁,帮助了别人,也就是帮助了自己。”
  我爱淑浦,我更爱这些在淑浦工作的人。
  我们内地,抗战情绪高涨,如能都像淑浦,自抗战起到胜利,我想时间的距离,定要缩短一大截。
  在许许多多的城镇中,我愿为淑浦的发扬光大而祝福。
  淑浦城小,但却蕴育着伟大的抗战力量!我怀想淑浦。
  杀头
   湘西多匪。有大帮的,有零星的。这匪,据说大多数都有家有产业。有产业,没有证明。也无法证明,因为既不能问土匪是不是有产业,也不能进到哪个有产业的宅院去,问这家是不是上匪的家。有家可是事实。我在沉江的岸边,看见一个板杀土匪的尸体,有一位老太太,是死者的妈妈,有一位年轻的妇人,背着一个孩子,是死者的妻儿,在旁边烧着纸,抚着血污的尸体,悲惨地哀哭。
  此处山野的农家,据说在农闲时,就有去做匪当副业的。干这事的当然是年轻人。这里有个规矩,外出干这勾当的,无论离家多么远,在阴历除夕之前得赶回家。所以在除夕,是父母盼儿,妻子望夫,等待着他们放出去当“大王”的亲人回来的时候,若除夕不回来。那一定是被打死,得赶快烧纸、哭祭。这是传说,也许言过其辞。不过湘西的群山中,民众生活之困苦,有的乡下人,是不以当土匪为耻的。
  匪,不论大帮的还是零星的,抢劫时从枪枝、金钱、衣服到挑夫的草鞋,一律都要。我们的队伍,动身时本来应向西北出发,就为了避开这些连草鞋都要的“大王”。却由东北转了一个大圈子,这圈子至少转了八百里。某某总站,某某厂,也是为这原因,冤任地转了八百里的圈子;那些笨重的机器,笨重的器材,笨重的成品,完全用人力在险峻的山路上运输 令人慨叹。
  地方当局,处理匪的问题,有的地方剿,有的地方抚,有的地方剿抚并行。抚是要土匪改编,剿就是杀戮。
  二十年前,湘西的政权在军人手里,对剿匪和戡乱,一向用杀头的办法,衙门口杀头动辄几百。有时杀的大多了,把彼杀的人,当成看热闹的乡巴佬,丢下不管,那“乡巴佬”也就糊里糊涂回了家。为什么被捉,为什么被放,他全不明白。有的居然认为官家捉他来,是要他看杀头,看热闹。——这是过去的糊涂事。
  如今,杀土匪,在杀的执行上,仿佛也因袭二十年前的办法,要杀头。所不同的,现在是把土匪先枪毙了然后再把头砍下来,挂在街上示众。
  土匪劫人,细大不拘,实属可恨,而妨碍了后方的交通,更是杀不可赦。不过人头砍下来,血淋淋地挂起,看来却凄惨异常。重点是不错的。而枪几角钱,枪一双袜子、草鞋的小“大王”,实在也大多了。真是不胜“砍杀”了!
  听说湘西匪多,老百姓避灾逃祸,挺而走险也是原因之一。不伯死去当土匪抢劫过活,就不能不伯死去当兵打敌人吗?我认为这是抗战力量推动如何问题,办法不仅仅是在剿或抚。
  在湘西也见到砍下的人头,给我留下了顶不舒服的印象。
  晃县
  到了贵州境,我在湘黔边境上的晃县,勾留了一些日子。这些日子,我知道了荒僻的县份,是怎样的荒僻。
  晃县汽车站在湘黔公路的旁边,交通不算十分困难。但汽车站所在地的老晃县,只有饮食店和旅馆。距老晃县城五里路的新晃县,只有杂货铺和首饰店。街上时常可见从深山中来的苗族妇女,担着烧柴,担着竹笋、鸡蛋,泡好了的酸菜之类的东西,到城里卖。再有,就是赶场的日子,人山人海挤得很。除了这些,这里可说是什么也没有。
  关于教育,这里只有小学。在街里还可见到写在木牌上的标语:
  “不给敌人领路!…”
  “不当汉好!”
  “好铁打钉,好男当兵!”
  “不吸烟!不吃酒!不打牌!”
   汽车站旁的墙上画着一张大漫画,两份壁报,那是过路人在这里留下的。
   店铺里有纸笔出售,可就是没有书。这地方的人,仿佛不需要这类”食粮”,也没有人想起购置这类食粮。吃饱饭,纳好税,什么也不必知道,什么也不必做。大家相安,天下太平。
   人一定要看书,等一等也会有机会。每逢赶场日,在备色各样的货摊中,有书摊。有《孝经》、《论语》、《古文观止》、《秋水轩尺赎》,上海铅字报多的一折八扣的书,三本两本而已。生意也很忙,因为这书摊还带有小学生课本。小学生部来这里补充教科书。
  里文化食粮这么缺,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对书有选择,选择大费时,就不要吧。短期间停下此地的/调团,一位工作者看一本《大众哲学》,就被县中的某部没收,并对此人不满。一位从前线负伤回来的军官,官衔是少枝营长,这个武夫却关心起文化来,出资开了个书店,不求谋利,照定价加一成邮费。一间门面。摆着重庆新出版的书报杂志。我曾在此买过两次书,见到这个人。他穿着黄色哗叽军衣,样子很威武,但指点购书或回答客人的问话却很和气。可是不久,他便被县长找去。县长问,一个国家的公务员为什么干这闲事?军人莫明其妙,就反问,一个公务员闲着为什么不能干这类事?县长就直接他说,要卖书,不肯:卖这些书。军人气质粗一点,这时发了火,气愤他说,重庆允许出版的书,他就可以卖,且非卖不可,如果这里不许卖,他就到重庆去卖。过几天,这个书店被封了。这军人不知道是不是真就到重庆去卖书了。
  新书在这里从此又绝了迹。
  我旅行——权当作旅行吧,从严冬起身,到晃县已是游泳的时侯了。旅途时间既久,和一群结伴的青年人,也就更熟知。他们天真,和人交流感情坦诚。他们可爱,尽管有时有的吵叫得也教我烦。但我觉得在这长长旅途中,离开他们生活就空虚了。
  我们的队伍,在路上拖得很长,从前边贵州省的贵阳,到后边湖南省的辰溪,足有一千四百里。我和这群年轻人,熟识既久,自然就产生点感情,行将分别就常通消息。因此我在晃县,不必看报,就可以知道好多的事。如辰溪被敌机轰炸的惨状,贵阳苗族青年每年一次的选婚大跳舞,如何热闹,如何被汉奸造谣说有警报,而挤死人;苗族女青年穿着花裙,走路摆起来,如何好看;险峻的山道上,哪里弯子最大,哪里最险;哪里风景最好,哪里是宿站,哪里住处方便;以及他们在哪里作了些什么事。这一切都写在文章里,字里行间充满十分丰富的感情。
  在晃县,我一边享受着青年朋友们的好感,住在那上边落尘土下边地板也不结实,斗大旅馆里,生活得很幸福。
   因此,晃县给我留下了这样一个记忆,边城文化是荒漠的,而与那些青年的感情是真挚的。
  哑针
  经一位友人的介绍,我访问了在贵州东部的“和平村”,那里是收容俘虏的地方。就此我知道在沦陷区里,被敌人捉去的壮丁,强迫入伍,事先给注射哑剂——就是所谓打哑针——是怎样残酷的一件事。
  我先会见了所主任,主任是一位朝鲜革命党人。我们抗战后,大批的朝鲜同志以朝鲜义勇队的名义来参战。这位主任,就是参战的一员。朝鲜人一般是会日语的,因为做俘虏工作得会说日本话的人。他被我们的政府派到这儿来。
  这位朝鲜同志,个子不高,面部的表情,有点迟呆,在迟呆掩盖不住他坚决的精神。正如我在各地见到的朝鲜义勇队的队员,从寡言少语中让人见到他的严肃。由于所中整理得整齐洁净,并有朝气,说明这位同志是很能干的。
  我先问所里的情形。
  这里收容约百人,其中三人是东北的同胞,其余都是日本人。有军官、有兵,有五十多岁的老头,有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学生。这位主任回答我感化如何的向话时,就笑着说:
  “成绩小得很,年轻人好接近,容易接受劝告,明白的快。老年人脾气大,又受了很深的法西斯教育,他们看不起一个朝鲜人和他们讲话,他们就用一种不屑的态度不理人,很倔强,要他明白侵略战争的错误实在难。”
  他停了一停接着说:
  “不过得努力,能做多少做多少,他们迟早会明白的。青年日本人,自动成立座谈会,我们就利用这个让他们进行自我的教育。现在已决定演新剧,我正在准备内容正确的剧本。”
  我因为听到俘虏中有三名东北人,且都被注射了哑剂。我忙着去看这三位可怜的老乡。
  我进到他们的房间,他们像没有看见我一样,没有理会我。问他们话,只是眼睛直呆钓望着人,一点表情也没有。变换看视的方向,头部得随着颈项很费力地转,原来眼球突出,不能转动。我以为他们不只是哑了,而且已经聋了。看看他们口的内部,舌头也很完整…
  听说有一位哑人,能写字,我以为既不能听,不能说,可以用笔来谈。于是我们用笔写:
  “你是那儿的人?”
  “徐州。”字很整齐。
  我奇怪他怎么会是徐州人。又问:
  “你在那儿彼日本人打了哑针?”
  回答还是徐州。再问他什么时候被迫入伍。还是写上徐州,问别的,依旧是徐州。我明白了,这种哑剂,不只使人哑,还破坏人整个的神经和思维系统,人不但不能说话,且完全变成了傻子。他们除了简单动作外,记忆里的事情,什么都忘掉了。那位会写字的哑人,原来当然不仅会写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大约不知为什么刺激他特别深,还可怜的潜藏在意识中。
  看着这三位老乡,心里忧伤得很。我对他们要略尽一点安慰的好意,都是不可能的呵。
  科学家的发明,本应带给人幸福。现在,科学在破坏和平的法西斯主义者手中,却成了比杀人的东西还厉害的凶器。
  这三位哑人,让我比见到三具尸体还难过。
  日本强盗残暴的本身,即是他们埋葬自己的墓穴!等着吧,真理终有战胜邪恶的一天!
  马车的第五个轮子
  一部马车,装置上第五个轮子,轮子的速度不会增加,且会使速度降低,完全是一个累赘。所以驰骋在路上的马车,从未有装上第五个轮子的。
  马车的第五个轮子,可以和在时代中阻碍前进的人作对比。
  用马拉的车子,没有多余的轮子。在社会中,由人的活动而组成的那部“大车子”,在时代的大道上向前驶去,却每每很愚妄地装置上这第五个轮子。第五个轮子,在车子很洒脱地社驶行时,也许不觉其多余,看作装饰,但在日路遥,必须加紧赶到宿站,正用到李子的速度了,却十分明白这轮子的拖累,是车子前迸的阻得。它不但不能称助向前,且向后拖。
  走向时代的车子的第五轮,和马车的不同处,一在主动,一在被动。时代的车轮,那第五个位置,是给自己安排的。
  在社合比较安定时,这拖累还不觉得太可厌。到真理的大道被忍魔一手遮蔽,光明需把黑暗打退,即如我们爱好和平的民族,反抗法西斯的侵略的现在,要生存得努力,不努力就得灭亡,这拖累,不但要人觉得太可厌,且给人以很深刻的苦楚。
  要生活,要自由的生活,驱逐强敌,得每个人都把力量施展出来。有人颓废、懒惰、自私,那并不单纯是自己的事。现在有一个新口号:“浪费即是贪污!”对抗战不用力,也可以说就是障碍抗战。这类颓废、懒惰、自私的障碍抗战者,把斗争向后拖,让人痛苦难堪,用马车来比,那正是第五个轮子。
  这第五个轮子,在抗战的后方,我见到了许许多多。抗战胜利的时间,被这些拖累的轮子拉长了。
  陈述道些事情,作力一个例:
  农村的民智不开化,在内地哪里都是如此,这是事实。贵州也不例外。但在民智不开花的地方,动员抗日力量要宣传,让老百姓明白抗战与他们自己的关系,自动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总比强迫好得多。我们的一个演剧对,就在贵州省贵阳市做这工作。他们演完了轰动筑垣的《凤凰城》,成立了一个宣传团。除了这个团之外,还包括一个过路的青年团体和本地的××部。他们手执旗帜,挺着胸脯,在大雨滂沱中亳不退缩的下乡去,很艰难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其中一个团体,到的人数既不多,而这不多的人又中途退了出来。中途撤退,用军队的名词是开小差。第二天检讨会上,这一团体受到极严的批评,并为此批评到他们过去工作不够之处她,比之马车的轮子,这个轮子上的胶皮是太厚了,他们的脸并不珩红。
  颓废、懒惰、自私,把人养得怕艰难,一遇苦头就退缩,只管自己的私生活的舒服,而不管为民族争生存的抗战。
  抗战到现在的紧要关头。这类使人痛苦的累赘——马车的第五个轮子,还耻辱的存在着,这是抗战的障碣。我愿第五个轮子,自觉自动地把自己安置到增加前进速度的位置上。拖累是不会永久存在,驰聘在路上的马车,是没有第五个轮子的啊!
  
  工作的严肃
  
  一个今女工为战士缝寒衣,一群牡丁在后方修公路,沉默的辛勤的工作着。如果人把情感放得宽大点,在这沉默中会觉得严肃。这严肃让人明白了人生。若说音乐表现了人生的秘密,那还是抽象的。工作的严肃,是实在的写出了人生。
  劳动的工作如此,青年学生的救亡工作也如此。
  一群小学生,手执小旗,在街头为伤兵,为同胞,力国家,向行人募捐;几十中学生,拿着笔,给负伤战士写家书;向几个工人,几个农夫,用顶通俗的语句,解释抗战,宣传抗战。严肃的工作,给人也带来了严肃。年轻的人们,在方向正确的路上走着,是让人觉到可爱的。
  在资水之滨,我看见年轻的人们,于严寒中,傍著巨大的灯光,赶制壁报。冒雨在船甲板上撑着伞绘制宣传品。
  在雪峰山下,我看见年轻的人们,为群众演抗战剧,白天黑夜的忙,汗水湿透了衣裳,雨水湿透了鞋。
  在沅江的岸边,几十青年,整天的工作,紧张得忘了吃饭。
    在湘黔的边境上,几个青年,在大热的天气中,很兴奋地挥汗抄写用在街头宣传的文章。
   一个男孩子告诉我,自己不能和抗战联系起来,不知道做什么事情,极苦闷,非常着急。
  一个女孩子告诉我,在紧张的工作中,对人生正视,心胸感觉到了坦荡。
  严肃的工作者,知道在抗战的时候,要站起来,得把力量发挥到抗战上去,否则只有倒下去。所以青年们,有人为工作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不工作,生活空虚,产生优愁,产生痛苦。时代这样地安排了人生,这些青年这样地表现了人生。
  青年人的热情,在正确的表现人生,即正确执行时代赋予的任务,才有价值,才是高尚的。热情离开这个条件,年轻人不但不能称年轻人,就是人的属性也不能算完全。
  救亡工作,表现了人生的严肃。知识阶层的青年,违反了这个原则,不做工作,反对工作,用歪曲的理由,虚伪地掩饰怠情与不长进。那个青年只剩下人的躯体。
  人要生活得肃穆与庄严吗?那就情把生活安置到正当的工作上,勇敢地向着正确的方向走。
  辛勤的工作者,在我的观念里,造成了永不磨灭的严肃。
  贵阳近郊农村
  留在筑市短短的几天中,我知道了贵阳附近农村的一些情况。
  贵州多山,山居的农民,有苗族有汉族。但不论苗汉人民,在那非常的生活中,知识是很简单的。他们日常按着旧规矩生活,多不知道我们现在全民抗战是怎么一回事。有的连“日本”这个名词还不晓得。抗战的力量、我们中国的大西南,还正有待于开发哪。
  贵阳附近的农村,虽然临近了文明的大都市,但老百姓,多数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宣传队下乡去宣传,起初老百姓就不敢挨近。对那些手执小旗口唱救亡歌的青年们,只呆呆的远望着。到稍稍熟一点之后,宣传队员问他们为什么这样怕生人。
  他们说:“怕要钱”。这些老实人,是把宣传队看成是耍玩意的,看了听了要花钱呢?还是城里人一来就是要钱的事、把他们要怕了?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些农村的壮丁,是不以逃避兵役为耻的。原因是他们不知道当兵打敌人的光荣。再有,抽调壮丁时,有的地方在土豪劣绅的操纵下,营私舞弊,该服兵役的,花了钱可以免服,不该服兵役的,因为穷,被强拉了去!尤其是抽签不公开,更使那些老实人莫明其妙。这种不公平使老百姓们由于愤怒而对兵役逃避,认为是应该的。极少数土豪劣绅莫舞弊,教老百姓懂得当兵的光荣,都需要把知识输送到乡下去。明白了抗战的重要性,就不会再减削抗战的力量了。
  “敌机轰炸贵阳后,有钱的人们多搬到了乡下去,而富人的生活豪华,不会因身在荒僻的乡间就减低。这会使农民把抗战理解成是别人的事,与自己无关。富人为谋利,囤积粮食,垄断粮价,也给农民的生活带来了新的苦楚。
  这里的高利贷是出人意外的,一元钱,一个月竟要交三角到四角的利。不知道为什么,一些敢放高利贷的士豪劣绅,还把这事情假借了合作社的名义。
  少数土豪劣绅,除了用经济手段压迫农民之外,居然还勾结土匪实行“绑票”。
  这些都是从乡民口中知道的事。这些事,但愿在农村不是普遍的。
  把错误自己改正,落后的改成进步的,歪曲的改成正确的。我们的抗战伟大就在于此,抗战的胜利也在于此。农村中的抗战力量,需要开发,需要动员,我们不能静坐着等待。
  文章下乡
  在湘黔川沿大道和公路的城镇中,有的地方抗战的情绪非常高。这不只表现在街市上的人们,一切募捐、慰劳,壮丁的训练,伤兵的管理等都进行得有力量,有秩序。支持抗战的后方的力量,是取用不竭的。这些地方提供了一个充分的证明。但这些地方,必定有一份小报,成为一群有知识青年,在用艰苦的工作尽力的发动这力量。相反的,有的地方缺乏这种工作力量,也就缺乏抗战的力量。愚鲁颓废,使这城或镇,暮气沉沉。随着这暮气沉沉,而有了这些现象:壮丁逃避兵役,壮丁训练时每天却死人;伤兵强横;甚至抢劫打死人,据说还不一定是土匪干的事。这比那些有朝气的城镇,伤兵自动的为社会服务,壮丁唱出雄壮的歌声,不知道要差多远了。
  所以“文章下乡”这个口号,在我们抗战的后方,现在还是十分需要的。
  在我们的大西南,那雄伟的高山,秀美的水,所养育的抗战的力量,是广大而雄厚的。但发掘这力量,推动这力量的工作者,却是寥若晨星,稀少得可怜。
  要老百姓把力量用到抗战上,得先让他们明白抗战,明白抗战和他们自身的关系。力量的使用是自觉的,自觉的力量,比被动的力量,效果要大,要可靠。老百姓明白了为国家抗战即是保护自己的生命与财产,那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是自动的来进行,少数不明大义的人,企图逃避兵役,也必为乡里所不耻。负伤的将士,明白了为民族生存而抗战是军人的天职,自然不会再干扰社会秩序的事,不再强横。这军民的自觉,都有赖于知识阶层的宣传工作。
  这些都是消极的。积极方面,推动组训员与伤兵管理所,当局负责、认真、公正地处理矛盾,不合理的事情自然会少。
  人尽其力是抗战胜利的基础。我们抗战要全国总动员,而文化界的总动员,就是要“动”在这些地方上。
  蕴育在大西南的雄厚的力量,等待着开发、推起,正急需要“文化下乡”。
  (原载《反攻》1939年10月16日,第5期)
  
原文1939年10月16日 发表于原载《反攻》第5期  浏览:1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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