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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难以忘怀在雪山上,在我的朋友们中间的时光。我曾经不明 白你们为什么不放过一个与你们的争斗无关的人,但是现在我理解你 和你的拉藏汗了。我们象是天上的星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这 一位置必将显现一定的轨迹,而这一轨迹毫无意义。今天我死去了, 我清楚的知道我将在何时再次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我从生下来就知道 这一天的存在,我的一生真是无趣。 “只有那美妙的姑娘的心意才难以捉摸,因为她们的心胸中除了 爱欲别无他念。在我的心上人身边的时候我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将 会尽力在下一次做一个毕生浸淫于爱欲中的人。我不害怕万劫不复, 那对我来讲只不过是弹指一挥而已。 “爱情存在于人的心中,而并不是由男女相恋引起的。我在布达 拉宫中从来没有体味这种心理:我看到远山有烟雾飘荡,不知道是不 是我的爱人为我再一次燃起神香。一个人陷入这样的苦恼里是无法再 结佛缘的。 “我不喜欢这样的选择,是投进仁珍翁姆的怀抱还是回到金碧辉 煌的庙宇里,实际上又是无法选择就和你一定会杀死我一样,你也同 样别无选择。真奇怪呀,你是一个不敬神佛的人,却祈求一个已经被 你们废掉了的喇嘛的宽恕;我是仓央嘉措,可又回避我的信仰。 “我在这一点上超过了我的师父:我领悟了清修易,迷恋难;顿 开莲界易,堕入魔瘴难;从清爽的天空里看到自在易,从沉醉的淤泥 里看到自在难。啊,这又是在自欺其人啊,我早就不再在意那些了, 我现在心里想的还不是能再见到仁珍翁姆吗?为什么在这时候又起了 亵渎她的念头?” 8. 我不懂得爱情,不懂得一个像他这样的觉者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女 人放弃了权势和生命。我今天仍旧认为这是十足愚蠢的,当他谈到他 的情人时,阴郁的脸上充满了神采。那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 怎么会比佛法和权势强大呢? “你为什么在意我的宽恕呢?”在他向我解释爱情的时候首先问 我。 “您令我第感到安宁。”“告诉我,这种安宁你以前有过体会吗?” 我想了片刻,说:“有过,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在大清国的江南, 我的故乡,有大户人家的园林,漂着烂菜叶的河,阴沉的春天,我贤 淑的母亲怀抱着我走过石桥,风把梅雨刮到数着抓髻、仰着的头上, 心里就是这样死一般的安宁。”“仁珍翁姆令我感到的也是这些。” 他叹了一口气说。 拉藏汗把我叫去,告诉我:“时候到了,送你的小情人归西吧。” 我向他行礼告退,但是这一次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不声不响地去执行, 我犹豫地说:“大汗,你应该知道。有时候依靠信仰得来的权利更加 难以摧毁。”“老师,你在屠杀那些喇嘛的时候想到过这些吗?” “现在我知道那次我们想错了。”他挥了挥手,表示厌倦了这场谈话。 9. 在如何杀死他的这一问题上,我陷入了痛苦。我对这个青年已经 产生了深深的敬畏,杀死他让我感到恐怖。我没想过要违抗拉藏汗的 使命,虚无的崇敬和荣华富贵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仿佛如果我能为他 安排一种相对体面的死法,可以减轻我的罪责似的。我参考了大量的 文献,上面并没有如何处死一位圣人的记载,这叫我很疑惑:我清楚 地知道,我并不是第一个杀神的人。看来我将要被历史作为大逆不道 者所抹去。拉藏汗等的不耐烦,就说随便找个大力士摔死他算了。我 告诉他这很重要,如果真有佛存在,我们是要下地狱的。我请教了仓 央嘉措本人,他望着外面的雨一言不发。 我最后决定用一根绳子勒死他,这个决定是这么下的:我在家乡 看人们杀狗的时候,注意到凡是被勒死的狗都比其他死法的狗安详, 而且肉也因此比较好吃。我想被迅速的勒死一定是一种比较平和、精 致的死法。其诀窍是:要在一瞬间窒息而死,在这之前还要毫无察觉。 如果这个过程被人为的拖上一刻钟,那就成为了另外一种刑罚。我认 为应该让仓央嘉措在睡眠中死去,这会叫我的良心上好过一些。而且 我也忌惮他非凡的武艺。 那根绳子我很喜欢,现在我把它当成一件圣物珍藏着。它非常细, 是用一种罕见的丝织成的。在使用它之前用酥油和鲜花的汁液浸泡过 这是使它无比坚韧的秘方。那根绳子的两端是纯银的拉手,看起来像 是一件首饰。我相信仓央嘉措有魔法护体,要求绳子上必须有银作为 装饰。可以说,尽管有一些简单,但是为他准备这样的一根绳子已经 够尊贵的啦。执行的刽子手我选了我的手下,因为蒙古兵都不愿意执 行这样的任务。两个刽子手中一个追随是我多年的盟兄弟,其他人都 死于那次对仓央嘉措的暗杀,所以他对活佛充满了仇恨。另外一个是 个头脑简单的大力士,曾经空手把一名大清的巴图鲁活生生撕成两半。 他们用马匹昼夜加紧练习,勒死人并不难,难得是我要求的分寸:要 迅速还几乎不留伤痕,那个大块头总是把马的脖子全给勒碎了。我在 和仓央嘉措谈话的时候难免总是分神盯着他的脖子使劲地看,他在最 后几天讲的话我差不多没什么印象。 第八天头上。我的盟兄弟魏七告诉我,准备停当了,他们两个最 后又来了几个人试了试。他保证说:“就算他的脖子是金的,我们也 能把他脑袋给勒下来!” 我在那一天上午喝得大醉,我可不敢清醒地干这件勾当。拉藏汗 在这时候又送来了一壶毒酒,“把你那根破绳子扔了算了,这壶毒酒 我用了一袋子银子才换来,沾唇就可以置人于死地。”我很生气的告 诉他:大汗,你应该尊重我。但是我还是把那壶留下了,我打算如果 我不能忍受,我就自己喝下去。我有点希望这场筹备可以无限期的延 长下去。如果在物华天宝的中原,这本来是可以成为一场复杂辉煌的 仪式的,但是我是在荒凉的青海湖畔,和一群半开化的人在一起,一 切只能因陋就简。 这座祖传的园子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在这里胡乱长着许多 不经修剪的树木,它们的作用是可以很好地遮住阳光,它们潮湿的根 上爬满了各种爬虫。房子的外墙上缠着厚厚一层的藤条,招来了喜欢 荫凉和寂静的蛇。它们以这里疯狂交配的兔子为食,兔子以屋顶上的 青草为食。屋顶上草长得高而且密,从来不会露雨。我坐在已经封死 的窗前,脚下是滑腻腻的青苔,我蹑手蹑脚地听着屋顶上稀疏的声音。 我怀疑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尊绿色的怪物。我孤身一人住在园子的深 处,被我的儿子嫌弃。我青年时候扔下他和他的母亲远行,老年又孑 然一身回来,他理所当然应该鄙视我,他懦弱无能,这是他的运气。 我写着我的记忆,一面写一面把前面的手稿毁去,然后又用另外 一种方式把刚刚写过的事情再写一遍。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我搞不 清楚那一些是真的那一些出自于我已经痴呆的头脑。我决心在预感到 要死的时候把一切的之都收集来烧掉。也许最后会剩下几页纸被忘在 这间房子的某一个角落里,如果你现在读到它,请你辱骂我吧,我叫 林攀龙,是一个被复仇者遗忘的老人。我的心脏承受不了杀死大觉者 的情景。 10. 在雪山上,他是快活的青年。他面目俊秀,亭亭玉立。他在年轻 的歌手和猎人们中间。他装饰着少女们的春梦。他的身影在城市里飞 舞,身后跟着盛装唱和的人们。他在梦里一定还会见到那些面容已经 模糊的朋友。我手里摆弄着那根绳子,端详着他沉睡的脸,他的脸被 梦魇涨得通红。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 仁珍翁姆在太阳底下洗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冲他微微一笑,他 走到仁珍翁姆的背后抱住了她的肩膀,他把头贴近她潮湿的发辫,心 理感觉到死一般的安宁。这种安宁将伴随他真的死去。魏七咧着嘴不 出声的笑着,热气喷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用一个严厉的手势制止了他。 在仁珍翁姆的闺房里,他很多次看到白雪折射的光照在仁珍翁姆 的身躯上。他们这样开始一天。面对她沉睡赤裸的脊背,他忧心忡忡 的想起布达拉里的早晨,那里的阳光所呈现出来的是另外的一种颜色。 我看到他皱了皱眉头,他在醒来。这时天就快要亮了,拉藏汗吩咐我 不能让他看到今天的太阳。我把绳子交给那个魏七。他把绳子悬到仓 央嘉措的脖子前麻利的大了一个活结。在绳套套进仓央嘉措的头时, 我闭上了眼睛。 我又睁开了眼睛,小心地注视着那条凶险的绳子像一条蛇一样缓 缓收拢,它在不易察觉地运动着,最后绳子一碰到他的皮肤便立刻疯 狂地绷紧。 睡梦中的仓央嘉措睁大了眼睛。魏七他们两个无论怎样用力都无 济于事,那根绳子再也无法刺进仓央嘉措脖子半分。就怕是这样,我 大声地对自己说,就怕是这样啊! 仓央嘉措直视着我,“汉人,你们要干什么?”“没有,没有什 么事儿。”我惊慌地嗫喏着。 “用毒,他妈的,快用毒啊!”魏七兴奋地大叫,眼睛里放着疯 狂的凶光。 我哆嗦着掏出了怀里的毒酒。仓央嘉措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毒酒, 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他的鄙视突然间令我怒火中烧,我捏着他的下巴 把毒酒灌进了他的喉咙。 我感觉过去了很长时间,完了,毒酒也没有用。好在仓央嘉措除 了一开始有点惊讶以外,并没有反抗。我们难堪地相持着:我呆呆站 在地中央;魏七和那大汉在他身后徒劳的将绳子向两个方向拉;仓央 嘉措平静地目视前方,脸色镇定苍白。 我已经束手无策,索性眼睁睁地看着绳子的银把手被他们两个拽 变了形,直到最后发出“啪”的一声绷断。绳子绷断巨大的力量当时 就令那个大块头双臂折断,他到在地上缩成一团痛苦的大声惨叫,魏 七被弹到了我的脚下,他惊恐的看了看仓央嘉措,又看了看我。 我和他面面相觑,这时候在我们脑子里只回荡着一种恐惧一定要 置他于死地。 我们不约而同的一起拔出了刀来,我们被彼此脸上的疯狂神情所 鼓舞。我和魏七一前一后地夹住仓央嘉措,飞快的把短刀捅进了他的 前胸和软肋,仓央嘉措一动不动,仍旧面无表情,他的血喷溅在我们 身上,“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大哥!”魏七叫着,“他流血了! 哈哈,流血了!”仓央嘉措的脸在我面前变得模糊不堪,我的眼前到 处都是他的血,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我一面哭一面喃喃地说: “没事儿,没事儿!”同时我手里的刀仍然在毫不迟疑的一次又一次 插入他已经开始变冷的胸膛。 我恢复神志是在四五天以后,那些蒙古人冷漠地告诉我那几天我 一直赤身裸体地坐在湖边,嘴里疯狂地念叨着:“没事儿,没事儿。” 他们还说他们亲眼见到仓央嘉措被我和魏七杀死在了湖边,他的身躯 像山峰一样轰然倒下。魏七在第三天夜里发高烧死了,他一直在狂笑 着直到咽气。他们认为魏七是因为喝了仓央嘉措的血才被毒死的,我 则猜想魏七本来就是为了杀死仓央嘉措而生的。 拉藏汗感到于心不忍,请了当地的巫医医治我的疯病。那些巫师 搭了我的脉无不大惊失色。我清醒过来以后好长一段时间看什么都是 昏黄的,我起初以为我会慢慢变瞎,但是我的视力后来又好了起来, 我在拉藏汗派我前往拉萨的路上逃之夭夭。 11. 拉藏汗到拉萨选定了耶歇嘉措作为六世,三大寺的上层喇嘛们又 在理塘找到了一个叫格桑贾措的幼童作为仓央嘉措的转世灵童。格桑 贾措就是现在的七世,但是他并不是我见到的仓央嘉措,不会有人像 我这个凶手那样熟悉六世活佛。格桑贾措在仓央嘉措死后的第十年, 在西宁塔尔寺正式作床。拉藏汗的达赖被废,他的梦想成为了泡影。 那时候我也辗转回到了故乡。一年以后,策旺阿拉布坦袭据了拉萨, 拉藏汗被杀,时年大概只有三十五岁。人们说是拉藏汗杀死了活佛, 他和他的杀手都将遭到天谴,很多人都想亲手杀死他们。 12. 今天早上,一条蛇从天蓬上掉了下来,在黑暗中我完全下意识地 把它斩杀了。我过去用的刀一直扔在床底下,蛇掉下来的时候正好就 在的手边上。那条蛇被我房上的兔子养得挺肥,粗得好像是刘邦杀的 那条。很长时间没人到我这里来了,连后院的鬼都感到寂寞。我过去 的同僚,朱二,放了京官,不知道怎么得知我在这里,特地拐到江苏 来看我。在这间又暗又臭的屋子里,他很不自在。他勉强地讲了一些 西藏的旧事,竭力不正视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相貌。 “林先生大概还记得六世达赖?”“记得,是我杀的。”我冷淡 地说,这些汉族的官儿们专门喜欢拿这件事开玩笑。 “我在路上碰见了一件事情,让我想起来了六世达赖。”他说, “六世不是因为行为不检,放荡不羁被先帝爷给废掉了吗?这一次在 五台山我又遇见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我连忙做了个手势请他讲下去。 “大概是十多年以前吧,五台山有一个坐化了的高僧叫清凉长老。 五年以后他庙里的和尚找了一个小孩儿,说是那个清凉长老的转世。 听说那个孩子不仅精通佛经,而且对清凉长老生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 楚。您想呵,一个五岁的孩子,就是有人教也学不会那么深奥的佛法 呀。这件事情就叫地方上给报到了朝廷。皇上知道我在西藏见过七世 达赖坐床,就叫我到五台山说起来,这是十年以前了去看一看那个转 世的高僧是真是假。 “我还没到五台山脚下,就有和尚来迎接,说是他们那位小长老 叫他们来迎候钦差。高先生,您见过那个七世格桑嘉措吧,那孩子鬼 不鬼道?这个清凉长老比那一个还神!这么和您说吧,在我见过的高 僧里面,数这个孩子修行最深。 他注意到了我惊异的表情,神秘地笑了笑。 “后来我报请了皇上,正赶上那一年大赦天下,皇上就正式命他 做了清凉寺的方丈、还封了他法师。但是没想到在十年以后,这个转 世的高僧,也和六世达赖一样做了不受清规的事情,而且这一回简直 是无法无天。 “那孩子长到了十六岁,长的眉清目秀身材苗条。在一次进京做 佛事的时候你知道万岁爷好佛事?他也不怎么就在卖翠花的挑子上看 着了一回春叶,这下可不得了,他叫手下的首座和尚满世界的给他找 那些淫书淫画看!这事儿叫我知道以后怕惹下祸就派人带他提前回五 台山。没想到在路上他又沿途招了不少次妓女,你说这叫什么有道高 僧? “这次我没到五台山就听说了山上的事情:他用寺里的香火钱从 山下雇了一大堆妓女、暗门子、不规矩的小寡妇什么的;又公开招了 一批阳物硕大的男人上山和她们淫乱。山下的人都说山上的小长老是 狐狸精转世,本来的生性就好污秽。现在已经没有人再上山了。 “我到了五台山上的寺里,那寺里张灯结彩,墙上画着春宫图, 连地上都铺上了绸子。我看到那个小畜生真像别人传得那样:穿着一 身女人的衣服,涂脂抹粉,走起路来扭捏作态。在他的寺里寺外到处 都有男男女女在太阳低下像野狗一样交媾。 “我是便衣上山,没有带兵。就指着他的鼻子训斥他说: 一寺 的住持,德高望重的长老,能像你这样吗? 他拈着花微微一笑,说 : 我正是从中间悟道啊。 我问他: 伤风败俗,荒淫无耻!你悟 得是什么道? 他说和我这等俗人无法解说,还说他前身就许下了要 做一个毕生浸淫爱欲的人。”他的这句话让我一惊得浑身冒冷汗! “这一次进京我一定得奏报皇上治他的罪了,他连那座古刹都给 玷污了。”“朱大人,”我尽量使我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您能不能 确切一些地告诉我这位清凉老人现在的年龄哪?”“十六岁,没错, 我当年写的奏章嘛。” 13. 根据搜奇记逸的笔记小说里记载,那个耽于淫乱的小和尚一直也 不知所终:当官差上山捉拿他的时候他已经卷着寺内的细软和几个平 日钟爱的荡妇逃走了,随行的还有一个形容古怪的老和尚,那个老家 伙对小和尚言听计从、极为恭敬。这寺里的和尚声称以前寺里从来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