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先生离开我们整整30年了，我们无限怀念他。他的业绩，书法，恩德，不是一篇短文可以说清的。况且，以我的学力，也不可能说得清。我只是想说，多年以来，我总感到在先生身上有一种很特殊的精神，这精神的核心是求真、求实。 　　先生的功力，无与伦比。“遍临历代碑帖”，是毫不夸张的说法。1960年，我在先生家中见到，他临的苏轼《寒食诗》卷，原大，无论结构、点画，无论形似、神似，简直无可挑剔。还有一卷《兰亭序》临本，是用残墨所写，那悠然自得的意境，着实令人心远。这两件作品都已经装裱。最使我惊讶的是，先生随手拿过厚厚的一摞，是用毛头纸临的魏碑。先生早已是功成名就的大家了，还在练功，探索问题，吸取营养。当时先生讲了很多。那一大摞毛头纸是我终生不会忘怀的。先生老年所写小楷《实践论》全书，用的是比较粗糙的“高丽纸”，难度很大，但写得扎扎实实，宽博，自如。前人小楷，一类是以娴熟、灵动取胜，写得纤细、精巧；一类是以坚实见长，但难免刻板。先生剖析了前人的得失，发挥了毛笔的功能，突现出自然的手法，用坚实而生动的线条组成严谨而雍容的结构。我觉得先生好象是把褚遂良《孟法师碑》的中楷写法融入了小楷。这种小楷，不怕放大，不怕单挑局部，但是很难写，因为无法遮丑，不能取巧，太吃工夫。先生的行草书，是正宗王字。他的起点高，目标高。他重在得笔，而且不染习气。这是一种通达的境界。 　　先生说古论今，谈笑风生，性格很豪爽。他是天资很高而甘愿恪守法度。1957年，先生给我写道：“作书喜放纵，自是青年人长处，但严峻的锻炼亦不可少。试思之，对否？”这话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严峻的锻炼”，必不可少。先生身体力行，实现了才情与法度的统一。他没有被法度所缚；相反，在法度中，他找到了自由。在书法艺术的世界里，他自由自在，与世无争。他孜孜以求的不是个人名利，而是中国书法的真谛。 　　先生的书论，至大至真。他是着眼于历史的高度，他是在人生、社会、文化中来认识书法。他研究了阁帖的历史现象，研究了清代的局限性，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背景下，及时地运用新的思想方法，利用新的资料，澄清前人的误解，去伪存真，科学地重新认识书法。沈尹默先生是一位杰出的领袖人物与代表人物。自50年代以来，沈先生在笔法、笔意、笔势等一系列根本问题上做了系统、全面、非常深刻的研究，在书法的艺术特征方面做出了明确的结论：“世人公认中国书法是最高艺术，就是因为它能显出惊人奇迹，无色而具图画的灿烂，无声而有音乐的和谐，引人欣赏，心畅神怡。”笔法是书法技巧的基本核心。沈先生化古开今，把笔法问题讲解清楚，是对现代书法研究、书法教育、书法普及的一大贡献，是一项功德无量的事业。先生反复强调研究墨迹的重要性，利用对墨迹的认识来深入理解碑版。先生对碑与帖的论述，是继清代北碑南帖论之后的重要发展。先生研究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从历史背景、成功原因、艺术比较，到对后世的影响，逐项梳理，正本清源，为学书人提供了可靠的借鉴。先生的理论，从实践中来，用于实践，没有空话，没有花架子，绝不故弄玄虚。先生立论，心境异常平静，向不强加于人。先生处世、治学的原则是：不自欺，不欺人。 　　不自欺、不欺人，求真、求实，谈何容易！看似平凡，其实伟大。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正是这种求真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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