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沈尹默老人 　　 徐开垒 　　 　　前天晚上九点多钟，在美国定居多年的褚家立先生，由朱屺瞻艺 　　 术馆展览部主任沈书球先生陪同来我家，要我为即将在六月初举办的 　　 沈尹默先生书法展提供一些展品。我知道他们都是沈老的亲属，为长 　　 辈生前成就，在人民大众面前，作再次集中展览，不惜深夜奔波，辛 　　 勤搜集材料，此心此情，完全可以理解，我自应尽力。实际上，我在 　　 几天之前已收到过由上海市文管会、上海文史馆等几个主办单位和沈 　　 尹默故居等几个承办单位出面的请柬，说“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杰 　　 出的学者、诗人、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诞辰118周年、逝世30周年纪念 　　 活动，定于六月一日下午一时半在朱屺瞻艺术馆隆重举行。” 　　 　　我把我所藏的沈老生前为我写的四条直幅和一把扇面，以及五封 　　 给我的信都提供给他们看了，经大家一起商量，决定把沈尹默先生在 　　 1956年鲁迅逝世二十周年时所写的那首七律《追怀鲁迅先生》，拿去 　　 参加展览，因为这不仅沈老是鲁迅先生的同时代人，而且今年恰好是 　　 鲁迅诞辰120周年，在我不久前出席徐州师大和中国散文学会联合召 　　 开的全国性纪念鲁迅学术研讨会上，我也曾提起过沈尹默，并把沈老 　　 在将近半世纪前写的那首追怀鲁迅的诗提供给大家，这首诗是这样写 　　 的： 　　 　　雅人不喜俗人嫌，世路悠悠几顾瞻。 　　 　　万里仍归一掌上，千夫莫敌两眉尖。 　　 　　窗余壁虎乾香饭，座隐神龙冷紫髯。 　　 　　四十余年成一瞑，明明初月上风帘。 　　 　　沈老写这首诗时的情景至今还在我的印象中。1956年秋天，为贯 　　 彻执行“双百”方针，我们上海《文汇报》编辑部全体同人正从北京 　　 《教师报》社迁回上海，把当年4月停办的《文汇报》从10月1日起复 　　 刊。不久即逢10月19日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来到，我在海伦路沈 　　 老家中，听他谈在青少年时代怎样学习书法和学习写诗。他总是强调 　　 一个人不论学文、学艺，既要有专业老师领路入门，更要有自己个人 　　 的钻研精神。他在接受早年教训，明确自己学习书法，首先要严格执 　　 行“掌竖腕平”的执笔方法之后，就广泛吸取宋、元、明、清各家优 　　 点，勤学苦练，终于使自己成为既有所继承、又有所创造的书法大家。 　　 他总结自己的经验，认为自己正如杜甫所说的“转益多师是吾师”， 　　 就是说他自己在做学问过程中，总是时时处处找老师。他对我说：“ 　　 你不要认为我没有专业老师，其实我的老师多着呢！”他又说，他不 　　 但学书法是这样，学写诗也是这样。他说二十年代他在北京大学教书， 　　 总是不断举实例来教学生怎样读诗，以至怎样写诗。他向我讲杜甫“ 　　 伐木铮铮山更幽”之句，为什么比前人“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更佳。而李商隐“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西亭翠被余香 　　 薄，一夜将愁向败荷”的悼念亡妻之诗，就更使人心折。 　　 　　就在这一天我顺理成章，请他写追怀鲁迅先生的诗。他胸有成竹， 　　 一挥而就，这就是当年发表在《笔会》上的那首《追怀鲁迅先生》。 　　 他与鲁迅同为浙江人，又同在北大教过书，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 　　 初的鲁迅日记中，有时也可找到类如“晚宴友于玉楼春，为之作陪， 　　 同席有沈尹默”等字句。两人年龄只差两岁，在“五四”新文化运动 　　 中，同时参加试用白话文从事文学创作，鲁迅写小说，他写白话诗， 　　 两人还与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一起编办《新青年》杂志。沈尹默 　　 的白话诗《鸽子》《三弦》至今仍是人们谈论白话诗史时的生动例子。 　　 　　沈老与鲁迅都在三十年代初由北京迁上海定居，两人都住在虹口 　　 区，住处相差不远，但到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就去世了。过去 　　 曾听周而复先生说过，尹默先生来沪后曾担任上海中法文化交流出版 　　 委员会主任兼孔德图书馆馆长。抗日战争开始后，他去重庆，由于右 　　 任聘他担任过监察委员，曾写文弹劾国民党要人孔祥熙、宋子文等。 　　 1945年抗战胜利，他才又回到上海，从此就以鬻字为生。上海解放， 　　 陈毅同志一进市区，第一个被登门拜访的社会著名人士，就是沈尹默 　　 先生。 　　 　　七律诗《追怀鲁迅先生》，读了易懂。其中第五、六句却不易了 　　 解。我曾请教过沈老，问它有什么背景。他说那是在二十年代中期， 　　 在北京鲁迅还住在绍兴会馆里，有一天他去看他，只见鲁迅正坐在书 　　 桌旁，看纸糊窗子上有一只吃得很肥的壁虎，见了人也不逃避。尹默 　　 就问鲁迅怎么一回事，鲁迅笑着说这是他喂养长大的，每天还给它吃 　　 稀饭呢。尹默坐下后，又见到鲁迅身边墙上还挂着一只弹弓，便又奇 　　 怪发问：“文人还学武吗？”鲁迅说那是他用以对付在院子里拉尿的 　　 人。因为“禁止随地小便”之类的招贴对这些人没有用，只好动武了！ 　　 　　尹默先生在向我述说这两句诗的背景材料时，禁不住笑了起来： 　　 “他啊，从这两件小事，就可以看出他真是爱憎分明！” 　　 　　沈老与鲁迅长期相交，令人哀痛的是鲁迅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沈 　　 老离世时则在1971年，当时他已89岁，正值“文革”高潮中，他在临 　　 终前曾大量呕血。当我知道这消息已在半年之后。我是听他夫人褚保 　　 权说的。保权夫人也是书法家，粉碎“四人帮”后，她也曾给我写过 　　 一条直幅，有鲁迅诗“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之句。当 　　 时沈老和保权夫人所生幼子褚家立还在上海，但不久他就去美国纽约 　　 留学，隔了一个时期，保权夫人也跟随沈老去世了。书球、家立两位 　　 这次来我家，还把沈老生前给我几封信也借了去，他们说：“这次书 　　 展征集沈老生前作品，独缺书信，这几封信一定装上镜框把它们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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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1/8/18 18: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