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德，山高水长——怀念周任辛老师 　　王小同 　　------------------------------------------------- 　　　　 周老师驾鹤西归快一年了。怀念之情，如同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绵绵不断。 　　　　 第一次见先生 　　　　 大约在一九七九年底，我第一次遇见先生是在甜井巷四楼一间居民房里。先生的教室就设在那里。房东阿莱姐是我母亲好友的女儿，也是师母的同事。十分感谢阿莱姐，我有幸认识了先生。 　　　　 那时，我在温州医学院念书，还没有毕业，为了更好学习英语，听说先生的英语教得很好，通过阿莱姐介绍，我就跟先生学英语。每周一次，每次约二小时。先生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六十开外，个子不高，消瘦，随和的老人。我还没有记住他，先生却已记住我了。第二次上课，先生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流动的教室 　　　　 先生的学生很多，主要有三类：来自科技学校，勤奋夜校，人家屋里。我属于在人家屋里的学生。人家屋里的“教室”一般很小，还经常变动。在旧城改造前，温州人的房子普遍很小。60平方米房子是领导干部住的。教学设施很简陋：一块小黑板，一个黑帮擦，几张小凳子，就是全部设施了。夏天有扇子，冬天无空调。经常从这一家搬到另一家。三、四年内，记不清换了多少个“教室”。同学楚达、庆选、阿东、阿武的家都曾是教室。后来，条件改善了，在一个小学里上课。大人坐小学生的凳子，滋味也不好受。 　　　　 人家屋里的学生成分复杂，流动性也很大。有医师，有护士，有老师，有学生，有领导，有工人，还有记者，各行各业，无所不有。单单学生也不同，有高校学生，也有准备高考的学生。大家来去自由，说来就来。如果大家都到齐了，只好加座。整个屋子都是人。到课率最高的学生是戴定华老师，几乎每次课她必到。那么，是什么吸引大家？那就是先生的课。 　　　　 　　　　 先生的课 　　　　 先生总是提前一个小时第一个来到教室，在黑板上写下两部分内容。其一是8－9条词组。这些词组都是先生在阅读外文报刊中精心挑选的，紧跟时代潮流，如双轨制，名牌产品、恐怖袭击等。其次是上节课的内容复习，包括词组英译中，中译英，也有10条左右。句子中译英，翻译时，要引用课文中词组，一般2句。当场翻译，当场修改。这对学生帮助很大，但对老师要求很高。 　　　　 完成上述任务，先生就站在门口，迎接学生们到来。 　　　　 一节课上好了，休息10分钟。先生有机会抽半支烟。大多时间，先生得不到休息。许多同学围着先生问这问那，好不热闹。先生总是有问必答，毫无厌烦之意。 　　　　 第二节课开始，先生讲一个自编的故事。故事不长，但先生总是能流利地背出来。这对一个老人家是多么不易。没有同学要求他这样做，但为了提高学生的听力，为了提高学生的兴趣，先生他做到了。 　　　　 每次下课前，先生总是提到没有到来的同学，让其他同学给他捎个口信，请他有空来上课。那年代，没有手机，不能发短信息。对先生的温馨的口信，我想，许多同学至今不能忘怀。先生把黑板擦干净，关好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 　　　　 为了上好课，先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我们上过英语的课本较多，有许国璋、徐燕谋编的英语教材，有新概念英语，有莎士比亚的剧本，有读者文摘。后一部分内容都是先生自己选定。因为没有参考文献，教起来很吃力，先生总是全身心投入，反复钻研，决不敷衍了事。每一本书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材料，一本又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记载着先生辛勤的劳动。我，至今还佩服先生的视力，那么小的字都能看清楚。 　　　　 先生善于因材施教。记得先生为我的女儿、外甥等暑假短期辅导。他们都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先生选了三篇文章。一篇是朱自清先生的《时间》。在这篇文章里，朱先生感叹时间飞逝，要年轻人珍惜光阴。另一篇是《父亲》，描述了深深的父爱。还有一篇是关于笼中鸟的文章。尽管笼门已经打开，笼中鸟在笼外的花园中尽情跳跃、歌唱。尽管外面世界很精彩，尽管外面世界很自在，但是，过惯了安逸生活，笼中鸟还是最终乖乖地回到笼里。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是否还记住先生的教诲，是否能体会先生的良苦用心。 　　　　 先生的许多学生非常出色。对学生的每一个进步、每一个成绩，先生总是感到由衷高兴。学兄虞争鸣兄弟二人曾数次在韩素英全国翻译大奖赛中取得优异成绩，先生亲自撰文，在温州日报发表，盛赞虞氏兄弟如春燕乍飞，脱颖而出。 　　　　 最感人的是，先生的生活十分艰辛，但先生从不把教书作为赚钱的手段。他从不收我们的学费。为了温州的发展，为了培养下一代，先生真正做到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呕心沥血，无私奉献。 　　　　 　　　　 先生的书房 　　　　 吸引同学，不止是先生的课，最重要是先生的人格魅力。先生历经坎坷，却热爱生活；先生学富五车，却虚怀若谷，平易近人。先生是我们同学的知心好友。高兴的事情，不管大事小事，如出国、找到好工作、交上对象、结婚、生孩子、晋升，大事小事，都会主动跟先生分享；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也会找先生倾诉；遇到困难，就会找先生帮忙。先生的书房，是同学们温暖的家。 　　　　 先生的书房不大，是间旧房子。地板不坚实，踏上去，有些地方还会吱吱作响。摆设很简单，一张桌子、沙发、藤椅，还有一张床。对了，还有茶几和书柜。东西有点乱，都是书本和报纸。引人注目的是墙壁上挂着一幅骏马图和陈独秀先生书写的对联，“行无愧作心坦然，身处艰难气若虹”。马是千里马，蹄下生风，栩栩如生。我爱好书法，但只有在先生的书房里第一次见到陈独秀先生的书法。陈独秀先生的字很潇洒、隽永。这国画、对联也许是先生的精神最好写照：老马识途，不用扬鞭自奋蹄。世事纷纭，是是非非，评判标准很多，但良知、良心是重要砝码。 　　　　 每次见到我们来，先生都很高兴，马上放下手头的工作，问长问短，和我们热情聊起来。师母又泡茶又拿小吃。大多时候是花生。先生喜欢花生，更喜欢油柑。油柑很清味。在先生影响下，我也爱上油柑。 　　　　 先生也非常乐意跟我们分享他的喜乐忧愁。记得八十年代初，一次课后，先生说要清客，于是我们一行五人来到百里坊口一家点心店，每人吃了一碗五毛钱的牛肉面。至今，我还留念那美味。那时，五分钱可买二个面包。问先生为什么清客，先生高兴地说，今天领到了稿费！这是我所知先生的第一次译作出版。具体内容我不清楚。但在先生书房里，先生是花了很大精力来翻译《先知三部曲——托尔斯基传》。每天深夜，万籁俱寂，先生开始他的漫长翻译历程，每天一页，雷打不动，直到完成任务。出版后，先生送了一部给我。望着厚厚的三大卷，我真佩服先生的毅力。至今，我还不明白是什么精神支撑着先生，完成如此巨大工程。 　　　　 先生最后日子 　　　　 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教学，我不清楚。我参加了先生的最后一堂课，那是陪女儿去。2003年的夏天一个夜晚，教室里有十几个学生。先生与往常一样，上好了新概念英语第四册第六课。先生说大家很努力，很用功，他很欣慰。又说自己老了，讲课非常吃力，今后不能再给大家上课了。大家要继续努力。聆听先生的话，我觉得很难过。先生老了，先生真的老了。平常，先生绝对不会说这种话。一个人放弃他最热爱职业，这是多大痛苦。为了安慰先生，我要求发言。我首先衷心感谢先生的辛勤劳动。我是先生的学生，我女儿是先生的学生。先生是我们学习的楷模。希望先生保重身体，休息一段时间后再为我们上课。 　　　　 2003年底，先生呼吸困难。为了查明病因，先生住进了温州医学院附属二院的内科病房。先生胸部CT提示有胸腔积液，但胸水化验结果，没有异常发现。经过对症处理，先生的症状有所缓解，先生就坚持要回家。 　　　　 2004年1月25日，农历正月初四，我去看望先生，同时给先生拜年。先生见到我很高兴，神智很清楚，但很疲乏。我劝先生再住院，想不到这次先生非常痛快同意了，答应初六来住院。这大大出于我的意外，因为我深知先生最怕的是住院。初六早上，当我安排好床位，打电话给先生，师母告诉我先生已在凌晨逝世。当时，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不早日接先生住院？我真后悔! 世上没有后悔药。早一天住院，也许,先生现在还健在! 我真的好恨我自己。 　　　　 一些人活着，已经死了；一些人死了，却活着！周老师，您永远活在学生的心中。 　　　　 窗外是绵绵不断的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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