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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莞德荫堂莫氏宗祠

安息吧,受尽磨难的父亲

海滨飞鸟

  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大约是在三周岁左右,应该是1965年底或1966年初,其时在本村小学任民办教师的父亲,组织小学生去7 公里外的一家糖厂参观,天性好奇的我缠住父亲要带我去。出发时大人与我说好:跟去可以,但要自己走,不能让人背或抱回来。回程时,我被脚下的树枝或什么杂物拌倒,便赖在地上不起来——对于三岁多一点的小男孩来说,来回十五公里的路程确实是太遥远了。父亲从学生的队列中走出来,蹲下来拍拍我的头说:“乖乖,自己走,老窦不可能背你一生一世。”我看看广阔的田野,仰望父亲高大硕健的身躯,觉得牵着父亲的手,就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了。我忍着小脚板的酸疼,牵着父亲的大手,艰难地完成了后面的四五公里路程。转眼间,父亲牵着我的手,我的人生也走过了四十一年。近三五年,我们儿女紧紧牵着他老人家的手,想尽全力挽留他多几年,但他还是撒手仙游去了——一个心善肠直的小小老百姓,一个受尽风雨磨难的平凡生命,一位舔犊情深的慈爱老父亲,平静安祥地走完了他八十年人生历程的最后日子,油尽灯枯,正寝寿终。
  
    父亲大约是八岁启蒙,在私塾学堂里接受了十年的“之乎者也”“子曰诗云”的传统儒家文化薰陶后,考入当时的新式学校——遂廉联中。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期间,政府为了安全,把学校迁址至廉江佗村。由于给父亲读书提供经济资助的舅爷过世,父亲只能在新式中学读一年多书就辍学回家。据说,父亲当时为中途辍学痛哭流涕。无论如何,在那个年代贫穷、偏僻的乡村,父亲确是个难得的文化人了。
  
    父亲读中学时,国、共两党及其他政治势力都在青年学生中渗透、培植自己的力量。父亲的同学中,有国民党员,有共产党员,还有政治上亲国或亲共的普通学生。父亲属于亲共的进步学生。这些人当时政治面目不一定公开。在后来解放初期填写个人履历表时,直肠直肚的父亲在“社会关系”栏中填写了几个要好同学的姓名(他以为“社会关系”就是社会上认识的人),结果其中有一位后来查出是国民党员或是政治倾向亲国民党的。为此,父亲付出了惨重的人生代价。
  
    抗日、解放战争时期,遂溪县共产党游击队经常拉部队到我们村子驻扎,性格豪爽的爷爷接济他们。父亲也帮助给游击队筹枪、筹钱、筹粮、送信等。爷爷和父亲给游击队筹了十五支枪,其中有我家护院的一枝“七九”长枪和一枝左轮手枪。该部队中打死伪遂溪县长、保安司令“铁胆”(戴朝恩)的“日本南”(又叫“南哥”,原是日军中一名反战士兵,后帮助共产党,是著名的神枪手)在我家住时,喜欢抱着刚会爬地的大哥玩。这大约是1947、1948年的事。按说,我家是个革命的堡垒户,但解放后,父亲和爷爷就是没有向政府提任何要求。
  
    1950年,刚成立的中国人民银行要招收一批干部,文化水平较高、又有会计工作经验的父亲首批考上,在湛江稍加培训便分配工作。父亲被分配到最偏远、交通条件最差的某县人民银行。1952年的“清匪反霸”运动,由于我前面所说的原因,父亲被单位专案组列为审查对象,接受没完没了的审讯。胆小怕事、心理脆弱的父亲经不起这场政治运动的风浪,刎颈自杀,这是他们的小小单位在这场运动中第四个自杀的。自己割断气管的父亲被人送到医院抢救,幸免于死(否则,就没有我以及今天这篇祭文)。单位专案组查不出任何问题,但又不做任何结论,就把当时精神已经失常的父亲遣返回乡。父亲就背着这样一个沉重的黑锅,在农村度过他艰辛磨难、受歧视和受侮辱的三十多年,直到1986年搞清楚问题恢复公职,因为当时没有做任何结论,也就无所谓“平反”。其时,父亲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回到家乡的父亲,一直是身兼民办教师和生产队会计两个角色。民办教师干到1974年,由高中毕业的二哥顶替,生产队会计一直干到土地承包。自父亲恢复公职重新领取国家工资到仙逝,家庭情况一年比一年好,我们兄弟除大哥外相继考上大学出来工作,晚年的父亲过了十多年舒心宽裕的日子。
  
    按理,父亲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性格上应该十分消沉,或者因为吃了直率坦诚的亏,应该变得诡诘。但是,他没有,一生保持着难得的率真。大概这与母亲有关,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出身革命家庭的母亲恪守传统妇德,她给含辱蒙垢、落魄回乡的父亲予极大的宽慰和呵护。1983年我大学毕业前,与父亲通信,告诉他由于我所学专业的原因,也许不能回到家乡工作。老人家回信大意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吃国家的奉禄,就要受国家差遣,你要服从分配,安心工作。我与你母亲虽然年老了,但有你大哥、二哥在身边,已经足够了。
  
    人民公社时代,生产队按出勤工分来分粮食。我家劳动力少,人口又多,故年年“超支”,分的口粮不够吃,我们小时候常常饿肚子。那年代,农村的妇女、小孩在地里拔草时,趁机偷点队里的番薯、花生、甘蔗等回家充饥,是十分普遍的事情。但父亲却从来不准我们有这样小偷小摸的行为,他说:“小时偷针,大了偷金”。六十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家里哥哥、姐姐饿到水肿,父亲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出去偷。有一天,家里揭不开锅了,父亲见到路边有一堆牛吃剩的番薯藤根,便抱回来,让全家啃番薯藤根。我记忆十分深刻的一件事:大约1974年初夏青黄不接的时节,父亲骑单车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岭北镇四叔家去借米,家里母亲等他的米回来下锅煮粥。结果久等不回,一面派二哥去寻找,一面把我和二姐、四弟、五弟领到自留地的甘蔗园里,找那些让虫子咬去芯叶、不能长大的甘蔗来嚼以充饥。傍晚,父亲让人送回来了,同时带来悲和喜。喜的是米借到了,全家暂时能够度过饥荒;悲的是父亲劳累过度,下坡时从车上摔倒,摔断了锁骨。这使我们这个贫穷的家庭又雪上加霜!
  
    父亲一生耿直,乐于助人。他往往把人家的事看得比自己家的事还要重要。大约在1990年的初夏,其时父亲在我管理的市电大外贸分教点做勤杂工,与我生活在一起。对面街有个老头子与父亲聊天,说到他的女儿产后风,医院吊针把人都打瘦了,也不见好。父亲自告奋勇,跑回距湛江60多公里的老家,自己到田野、山林里采来走马风、风姜、蛤篓、田艾等十多种草药,让这家女儿煮水薰浴,解决了人家的大难题。父亲出殡那日,村里有个妇女哭得十分伤心,我妻子不认识这个妇女,问二哥她是谁。二哥说:老窦救过她老公的命。这个妇女是我的一个远房堂嫂。三十多年前,乡间流行乙型脑膜炎,这位堂兄染疫,病得很重,他家里已经准备后事了,我父亲摸摸脉搏,觉得仍有一线希望,冒着自己被感染的危险,抱着这位堂兄,用牛车送到十多公里外的医院,把他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类似这样救人于危难的好事,父亲一生做了很多。
  
    父亲一生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早年抽烟,60多岁后戒掉了。酒是少量,大约在二三两之间,很有节制,一生没有过酩酊大醉。与常人不同的有三样,一是爱洁净,二是爱读书,三是爱讲话。即使落泊为最低层农民的三十多年,父亲的大背头也梳得一丝不乱,早上起来,洗脸刷牙一日不能少,他每天洗手的次数、时间都在常人三倍以上。父亲一生好学,再苦再累的农活,晚上也要在昏暗的煤油灯看书。再穷困的日子,也要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买书。1968年乡里的红卫兵到城里串联,因为可以搭免费的火车,父亲也跟着去了趟广州。他一头扑入书店里,把身上的钱全买了书,自己空着肚子饿了两天回来。他这次买的书,是精装本的《医宗金鉴》,父亲读这套书读了三十多年,自己摸索着开药方,为村子里缺医少药的乡亲,解决了不少疾病之苦。父亲七十多岁时还背古典诗词。报纸上登出雷歌大赛的征文,他也参加,还获了奖。对于我没有上名牌大学就读,他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是家贫浪费了这块好料子。直到近八十岁,他中风失语前,还天真地对我说:“每个月我拿出300元资助你,你去北大或清华就读旁听。”父亲一生心直口快,肚子里藏不得任何事,所以,喜欢与人交谈。与人聊天,祖宗三代八辈的事都挖出来讲给人听。偏偏2001年夏天,他得了中风,后遗症是失语。这对他的精神是极大的打击。有时,他吱哩哇啦的同我们讲了半天,我们明明是不知道他讲什么,便应付他说:“知道了,清楚了”。他这时就长叹一声——唉!我们清楚,父亲正是因为失语后忧郁成疾。他原来全身各个器官、脏腑都十分健康,心、肝、肾、肺、血压等的检验指标在同龄老人中都是最好的。中风也是住院二十多天就出院了。但失语,成为掠劫他健康的凶恶杀手。比父亲还精通医术的二哥判断:父亲是因为失语忧郁成疾的。我也同意二哥的看法。
  
    父亲一生,坎坷波折,穷困磨难。长期从事会计工作,让父亲的性格有点死板,突出长处是坚强的毅力,就是韧性。最能体现父亲韧性的有两件事,一是要求解决他工作问题的多次奔走;二是自己吃尽苦头也要做好子女的教育。大概从五十年代中后期,父亲精神状态恢复后,就开始了对解决他工作问题的奔走。但当时的中国,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加上当年他的直接上级、同事相继调走,后来的人根本没有心思去处理以前的棘手问题,所以,直肠直肚的父亲,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相继落空。记得1977年冬季,他为了去寻找到原来的上司写证明材料,骑单车从家乡出发,去400多公里的恩平县城,来回800多公里的路程,顶风冒雨走了十多天。饿了,在路边自已生火煮点稀粥,就咸菜咽下;困了,借宿人家屋檐下。当时家穷,连来回的车费、住宿的钱都付不起。他走之前,拐到学校来看望读高一的我,把原本带着上路的几个鸡蛋塞给了我。二十六年后的今天,回想当年父亲象个流浪汉一样,风餐露宿,孤独而坚韧地蹬着一辆破旧单车行进在广湛公路上的情景,依然禁不住潸然泪下。
  
    1980年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后,为了自己家的地多产粮食,父亲每天凌晨三、四点就起床,摸黑捡猪粪牛粪。他要抢在天亮别人起来之前捡满粪筐。这样的日子,坚持了七、八年。由于我们兄弟相继考上大学,他把买化肥的钱都寄给我们做生活费了,父亲必须多捡农家肥来弥补肥料的不足。为了省钱,父亲趁墟赶集从来不在集市上吃饭,再饿也要挺住回家再吃。父亲靠着勤劳、坚韧和节俭,和母亲一道,供养出我们兄弟四个大学生,在家乡成为佳话,《湛江日报》曾经对此进行报道。
  
    父亲尽管一生穷困,但对待爷爷、奶奶却极尽人子之孝。家里买回一点点咸鱼,也要给爷爷、奶奶送去一点。家里来客,或者什么节日,有一点好吃的,也要给爷爷、奶奶送去。打了酒,一定是叫爷爷来他们父子对酌。爷爷前后两次中风,五十多岁瘫了一条腿,七十四、五岁全瘫卧床。父亲夜间就带着我去守护爷爷,给爷爷端屎端尿,让我给爷爷朗诵课文,爷爷睡着后我们父子再睡。这样守护爷爷两年多,直到爷爷去世。父亲生前对我们说:“做人孝为先,那些对父母都不孝敬的人,不可以深交。”父亲的言传身教,深深影响了我们兄弟,也将成为我们的家风,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在父亲罹病的这几年,他老人家也享受到了我们兄弟姐妹的诚挚孝心的回报。
  
    父母养育了五男二女,全都成家立室,生活有着。我们兄弟、妯娌相处和睦,相待以礼,相济以义。父亲见到了第四代的重外孙,膝下儿孙满堂。老人家生前有两个心愿,一是找一块地入土为安,二是灵位要回广西山口大村莫氏大宗祠。地,我们兄弟已经在湛江狮子岭陵园买了,待明年择吉日将父亲骨灰移葬;灵位,我们兄弟已经在父亲仙逝的第三天,到了广西山口莫氏大宗祠为父亲的灵牌开光。父亲将与岭南第一状元唐朝莫宣卿等列祖列宗一道,享受后世儿孙的世代香火。跪在父亲的牌位前,我心中默默地祷告:老窦,您安心仙游去吧,您的儿孙永远怀念您。您的高尚情操,永远在我们的血管中流淌……
  
    父亲,愿您带走人世间的所有苦难,留下平安 、幸福给子孙和后人——按照您的性格,相信您一定会这样做的,如果您能。
  
    安息吧,受尽磨难的父亲!
  
    
  
    2003年5月28日完成于湛江
  
原文 发表于蓝色文学网  浏览: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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