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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红岩__陈然纪念馆
烈火红岩
2704号馆文选__烈士遗文及史实回忆

圣洁的血花——献给九十七个永生的共产党员

罗广斌 刘德彬 杨益言

  在一九五零年“七一”节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建党二十九周年纪念日的前夕,我们记下了关于“中美合作所”的回忆的一些片段,记下了我们所知道的一些共产党员在魔窟里怎样坚强地生活,和怎样英勇地赴死的情形;这里记下的虽是一鳞半爪,但却是十分真实的。
  
  ——光荣的死者安息吧,你们没有完成的,我们千千万万未死者将继续完成它!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一
  
  当大西南还是在蒋王朝血腥统治下的时候,这是一个浸润着革命者大量的血,为人民所永不忘记的地方。
  
  这里——靠近重庆市磁器口附近、一直环绕到阴森森的歌乐山麓的周围,有着这么一个地方:方圆四五十里大的一块地,四周遍布电网、碉堡,三五步就站着一个凶狠的匪军的岗兵。
  
  这里,截然地将土地分成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在这警戒线内,充满着恐怖、黑暗、荒淫、血腥……,各式各样的人们所不能想象的残暴行为,经常为这“特区”的统治者肆意地施行着。
  
  这地方就是反动政府朝夕宣扬和“我们的友邦”美国合办的“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
  
  记得在一九四二年以前,这块土地上,也跟旁的地方是一样的,居住着我们辛勤的人民,耕地、养猪、掘土种菜;有着我们人民居住的大瓦房院子,有着破烂倾斜的草房,也有着果树和花园。但就在这一年,“中美合作所”成立了,这里被划进了“特区”,而我们的人民从此也就被赶出了这块土地。带着一张“限半日内离境,否则严办!”的纸条,在匪徒们疯狂的叱骂声中,刺刀、枪托的逼迫下,离开了他们的家园。
  
  从此,我们的人民再也不能进去了。这里变成了“禁区”,变成了蒋美“合作”豢养反人民特务匪徒的总机关。
  
  匪徒们更在这区域里面,兴建了规模宏大的集中营——专门用来禁锢革命者——和杀人场。
  
  渣滓洞和白公馆就是“政治犯”囚禁得最多的两个地方。
  
  半夜。
  
  牢狱里的灯闪着幽暗的光。
  
  “梆,梆梆!”
  ……
  “口令!”
  “哗啦哗啦!”
  
  围绕着这座监狱四周的碉堡附近的匪军,又野蛮的在那里吼叫了。
  
  这是看守监狱的匪军,办“交班”的声音。夜,静得怕人。
  
  渣滓洞集中营是一排上下一楼一底的楼房;土墙把它隔成十六间牢房,囚禁着两百多个不屈服的人。这牢房的对面,是一座平房,里面囚禁着二十几位革命女战士。这天夜里,女室略显得有些不安的声音。楼房里的很多男同志都醒来了,侧起身子在注意听。心里想:莫非今晚又是轮到该谁走赴刑场去了?也许就是我们自己室的同志吧?可是,革命的决心和党的领导支持着这一群受难者,这里没有丝毫恐怖气氛,还是很平静的。不过,谁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要光荣地走向刑场去了?都想看他一下,跟他告别,把他光荣的名字记在我们每个伙伴的心底。
  
  女室匆乱的声音持续着。
  
  楼板轻轻的敲了三下。这是楼上和楼下难友们,隔着楼板讲话,事先约定好了的暗号。小余(一个年青工人、共产党员,他的名字叫余祖胜,楼上第二牢室跟旁的室的联络人。)把身子移近了那发出声响的地方,机警的回敲了三下;把耳朵贴放到地板上去。
  
  “左绍英同志生产了!”小余抬起头,笑眯眯的替大家报导了这一条好消息。
  
  楼二室的难友,都为这好消息兴奋的再也睡不下去了。大家都从冰冷的地板上,坐了起来。
  
  “梆,梆!……”
  “口令!……”
  
  匪徒们吼叫的声音继续着。刺刀在昏暗的灯光下闪了一下,巡夜的匪兵从牢门口走了过去。
  
  “以后,……怎么办?……”小余低沉的声音,把我们呆坐着默想的难友都提醒了。我们也正想着这问题——我们的“小同志”的妈妈将没有吃的,“小同志”没吃没穿,……
  
  ……我们该怎样帮助她活下去!
  
  ——于是,我们室的难友就低声的开始讨论了。杨虞裳同志说他有一张被特务搜漏了的手巾,可以送给她;刘德惠同志有一瓶他家里托人带进来了的奶粉。
  
  …………
  
  我们清晰地听到小孩哭的声音了!
  
  天亮了。
  
  最先轮到放风的楼一室的难友,匆忙的跑下楼梯,就呆站在那院墙的空地上;(照平时的动作,这是该忙着在十分钟之内去洗脸、解便的。)面对着昨晚孩子诞生的那间屋,要求监视不许“犯人”谈话的卫兵,把他们准备送给她的东西递进去。
  
  旁室的难友,似乎也都在昨天夜里准备好了似的:依样的交出了自己的东西。
  
  “放风”完了。女室的门前堆着一大堆各种不同的礼物:有难友昨天夜里还垫在冰冷楼板上的仅有的一条布毯;有衬衫,有奶粉,也有难友们曾吃过而只剩下一半的罐头。
  
  
  龙光章难友,一个新四军的战士,在敌人长期的监禁、虐待下,病了。
  
  要生不熟的霉米饭,每人十四五颗用作下饭的葫豆(有时是一碗几片烂白菜无盐无油的汤),好人也难于吃下肚,病人更难吞下去了。龙光章同室的十八个难友,把菜全都留给他吃,日夜守护在他的身边;夜里,把他们房间里所有的棉被、毯子都集中起来,给他垫睡、给他盖上。盼望他能一天天地好起来。
  
  但是,他终于在敌人的虐待下,病死了,尸体从楼下第五室抬了出去。
  
  这时是一九四八年的十二月。
  
  渣滓洞的两百多个难友,通过“放风”、“打米”(难友自己碾米,这是特务们间或装做笑脸时才允许这样作的)的时间,秘密地交换了我们分住在各个房间内难友们的意见:全体绝食抗议匪徒的暴行,并要求为我们倒下去了的战友举行一次追悼会。自然,这样的要求是不会为匪徒们所同意的。特务匪徒把龙同室的难友找去骂了一顿,又从各室单独找了一些人去问长道短。这一套分化、欺骗的老把戏,瞒得住谁呢?
  
  远在三年前,新四军的叶挺同志,曾被蒋匪禁闭在这渣滓洞的楼下第二室里(转者按:叶挺应该是没有被关在渣滓洞里,但也许二室内有其他同志把此诗刻下),就留下了一首光辉的诗篇: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
  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
  一个声音高叫着:
  爬出来吧,
  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
  但我深深地知道:
  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子里爬出?
  
  我希望有一天,
  地下的烈火,
  将我连这活棺材一起烧掉!
  我——
  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这首叶挺同志的“囚歌”,流传下来了。渣滓洞的难友把它配上了谱,成为难友们最爱唱的歌。叶挺同志区别“人”与“狗”进出的“门”、“洞”,深深地教育了每一个后来的同志。
  
  龙光章战友的追悼会,在全体难友的坚强团结下,终于在龙死后的第二天(转者按:实际时间可能还要拖后些,绝食斗争应该是进行了三四天才取得胜利的)开成了。
  
  墙角的野花野草是花圈的材料;难友们留着解大便用的草纸,用难友们节省下来的稀饭连起来,改作了挽联、引魂幡、金银锭、钱纸不同的东西。黑布袜子剪成的布条,作了难友们佩在左膀上的青纱;捆黑布鞋的黑带子,结成了表示悲悼的花朵,系在每个同志的胸前;女同志头上顶着白衬衫撕破做成的白花;一个个从牢门涌向屋前的空地。除了疾促的脚步声外,没有一点声音。难友们的脸色,都是那么清晰地描绘出了他们自己心底的愤怒、悲痛,——我们在追悼我们倒下去了的伙伴、难友、战友。
  
  楼上四室的难友们的挽联,写出了我们每个难友心底的话: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
  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高墙上增加了一排机枪,直对着我们的头顶;追悼仪式上排列的“难友致词”,没有人去说话,留下了一段很长的沉默。
  
  沉默。
  
  一阵小孩的哭声打破了这沉重的气氛,妈妈似乎忽略了小孩的哭声,两眼直望着那幅楼四室的挽联。难友们的心跳动得很厉害,我们彼此都清晰的听得出来——在苦难中出生的下一代的啼声,是如此猛烈地摇撼着我们的心!
  
  会结束了,这景象却永留在每个人的心底。走向牢房以后,我们还一直呆坐了很久很久。
  
  
  一九四九年农历元旦的前几天,淮海战役决定性的特大胜利消息,传到了集中营里。难友们都遮掩不住因胜利而欢乐的心情,脸上都泛起一层兴奋的红光。
  
  年初一的这天,当幽暗的牢灯还在黎明前的阵黑中闪耀着光亮的时候,楼上第一室同志们的歌声就唱起来了。接着一室一室的声音都跟了上去。女同志的声音也跟了去。起初,歌声略显得有些不整齐。慢慢地,这声音整齐了起来。二百几十个难友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唱着我们的歌,唱着我们平时低沉着气欢迎我们新进来的伙伴或者欢送我们离去的同志的歌:“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愿把这牢底坐穿!”歌声震荡在“特区”的周围,一声比一声粗壮!歌声在歌乐山麓的山谷中反复地响彻着。楼板被这巨大的声音震动得吱吱作响,好像将要倒塌似的。但歌声没有停下来;特务匪徒们吹着口笛,一手持着美式手枪,带着惨白色的脸和一付充满血丝的眼,在楼上楼下跳来跳去,却压不住这倔强的歌声。每个人都站在牢门口,张大着嘴,正对准着风门口,把声音从房里更大的扩散出来。
  
  特务们的脸色越见苍白了。
  
  歌声停了下来,但还不时隐约的可以听到一阵沙哑的声音,这声音显得有些嘶竭,但仍极有力的响着:“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平常该早上“放风”的时间,延迟到下午才开始。各室的贺年片也在这时从风门口飞进来了。大家都忙着抢先看。有的写着:“苦尽甘来!”有的用红药水画着五角星。我们的春联也纷纷贴了出来。
  
  楼上五室的对联是:“看洞中依然旧景,望户外已是新春!”楼下一室的对联是:“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
  
  各室难友预先准备好的表演节目,也都趁“放风”时,在曾经追悼过龙光章同志的空地上,开始表演了。扭秧歌、耍马戏等不同的节目都搬了出来。
  
  这天,女室轮到最后“放风”;她们却来了个“欢迎人民解放军”的化装大表演。我们的“丹娘”——江竹筠同志,受刑搞断了脚的李青林同志,“小同志”的(母亲)左绍英,……女室的难友全都加入了表演。
  
  “猪呀,羊呀!
  送到哪里去?
  送给那英勇的解呀放军!”
  
  女同志扭着秧歌步伐,唱着歌,轻快地在这块空地上移动。男同志们涨红着脸,也跟着唱着,笑着。
  
  匪徒们手里端着的枪发着抖;脸色更苍白了。
  
  牢门上了锁。掌声、笑声还不断从牢里传出来。
  
  
  在敌人的集中营里,难友们也从未曾停止过学习。
  
  我们用竹筷子,把它的头磨的尖尖的,做成我们的笔;写粗了时,只消再磨几下就又可再用了。从破棉袄里抽出的棉花,火化之后的黑粉屑,加上水,就是墨的“代用品”。火也是难友们在生活中“发明”的。需要火时,用撕得极松的棉花,在中间夹些乱稻草,然后在地板上拿木板鞋用力搓;久了发热,用竹筷子把棉花夹着一抖,便燃起来了。纸,则是从难友们平常当作解大便用的草纸想法。
  
  就如此,我们从集中营的“原始生活”中,创造了我们自己学习的工具。
  
  难友群中,有专门懂得理论的大学教授,也有从实际斗争中成长起来而不熟悉理论的同志。有工作经验的讲经验,懂得理论的讲理论。农民同志把在封建农村中的那套斗争经验讲出来,搞武装的同志把搞武装的经验讲出来,我们再提出问题、讨论。
  
  我们的学习“课本”,就是这样:活的课本,理论与实践结合的课本。
  
  难友们彼此都同时作了先生,也作了学生。
  
  竹签笔有的用来学外文,有的用来学加减法,有的用来学写字、认字。
  
  一九四九年一月十七日,是彭咏梧同志在川东起义殉难的周年纪念日;他的妻子——我们的“丹娘”江竹筠同志,在这天,特地把这事提供了出来。并且还同时提出:要求我们每一个同志、战友,加强团结、加强学习。
  
  这给予了难友们以极大的鼓励。从这时起,渣滓洞的监狱学习,在党的领导下,更扩大的组织起来了。
  
  被囚禁在白公馆的同志,跟渣滓洞的同志一样,几乎是在同时,也“发明”了笔、墨。
  
  陈然、刘国鋕同志,更利用这笔、墨,通过被教育过、而且愿意为“政治犯”服务的特务们的手中看到的报纸消息,及同志们一般的通知,发行了“挺进报 白宫版”。
  
  每天晚上,新的挺进报便从楼上的楼板空隙中发行了出来。这中间,是需要极其仔细的工作的。单就通过从楼上到楼下的那个小孔来讲:楼上先得敲楼板,在听见楼下的“回复”声后,才能把“报纸”塞下去;同时,楼上楼下彼此传递文件的两个牢室都得各派两个人去守住风门口和窗户,看是否有特务监视。我们的挺进报白宫版(一张四寸见方的,包香烟的纸,上面用竹签笔写着小字的报纸),就这样发行了几个月!透过这张小纸,它团结了、教育了、组织了白公馆的全部政治犯。“挺进报白宫版”在集中营里成了“政治犯”的领导者!
  
  这张报是在一九四九年十月初才停刊的。最末的一期带给同志们的消息是:“解放大军向四川进军!”
  
  这消息是多么有力鼓动着在敌人集中营里的同志们的心呵!
  
  
  二
  
  一九四八年六月十四日,大约九点钟(转者按:晚上九点钟)的光景,我们几个男同志,被监禁在万县警察局的一个小屋子里,不久,穿着蓝色长衫,外套着红毛线衣服的江竹筠同志,从我们窗前昂然的走过去,看那样子,她简直忘记了自己是已经被捕了。
  
  就在当天的晚上,特务们把她按上了“老虎凳”整了两个多钟头,听说还撬过地耙子……
  
  第二天下午,天愁眉苦脸,还下着密密的细雨,李青林同志,出现在了警察局的办公室,看她脚跛着,从她大大的眼睛里,闪着愤怒的光,表示着对敌人无限的愤怒!嗣后,在船上才知道她是因坐“老虎凳”而把脚杆撬断了的。
  
  “格老子他们共产党硬是训练得好,那几个女的,我们那样整法,她们始终不开腔。”这是一个同志听到两个特务的对白。
  
  到渣滓洞后,敌人曾经给她们分别带重镣,关禁闭,在最初一个月中,是没有放松过她们,特别是江竹筠同志,要想从她身上,找出一些关于她丈夫彭咏梧同志的关系,所以在魔窟的严刑拷讯下,受尽了老虎凳,鸭儿浮水,夹手指,电刑,钉重镣……各种各样的酷刑,特务匪徒,没有从她身上得到丝毫的线索。
  
  在受刑时,她曾经晕死过去三次,每次都被冷水喷醒过来,又继续受刑。望着连自己也认不出的被摧残的身体,和凝结着仇恨的遍体血斑,嘴唇倔强地抽动着:
  
  “我是共产党员,随你们怎样处置!”
  
  的确,没有人能用肉体抵抗毒刑而不晕厥痛绝;但一个优秀战士的阶级仇恨和战斗意志,却应该熬过任何考验而始终不屈!江竹筠同志,就是这样一个忠诚和老实的共产党员,在敌人面前表现了无比英勇。
  
  和在敌人面前的坚定、顽强一样,江竹筠同志对战友也从未忘记过团结、教育、争取及一再提高。一年半阴暗的囚徒生活里,她秘密地、逐步组织了两间女室的学习班和讨论会;在生活上、学习上,不断的起着带头作用,因此,几个月内,全渣滓洞展开了学习和团结的高潮。
  
  在政治上,她一直要求着每个战友不妥协、不投降、不叛党地熬过任何困难,她曾经鼓励大家说:
  
  “毒刑、拷打,那是太小的考验!”
  
  十一月十四号,把她从狱里提出去,她扶着一位受刑残废了的女战友——李青林,面向刑场走出渣滓洞的时候,还抬起头来,向男室的战友们点头告别。那种从容、镇定,是忠实革命党人最高品质的自然流露,也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战士,在敌人面前无比的骄傲……
  
  刑车转过山头,望不见了,马达刺耳的声音逐渐消失。在那夕阳西下的傍晚,远远地突然响起了连续不断的枪声——
  
  “毛主席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
  
  尖锐的枪声夹着嘶吼的口号!在荒无人烟的恐怖的山谷里回荡震撼,三十位革命战士的鲜血,就这样浸透了歌乐山下的黄土。那位穿毛线衣,高举着拳头的,正是我们歌唱着的丹娘——江竹筠同志!
  
  
  一提到受刑,陈然同志就想起特务怎样脱掉他的衣服,拍着他结实的肩头说:
  
  “老乡,我们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这是上头的命令。我们是老乡,所以得交待清楚。嗯,先来一套老虎凳。”
  
  陈然就坐上老虎凳。
  
  特务找来一团肮脏的破布,硬要塞进他嘴里。陈然摇摆着头,紧紧咬着牙齿,不让他塞。
  
  “这做什么?”
  
  “做什么?塞住嘴免得你吼!”
  
  “你不要塞。我不吼,我决不开腔!”
  
  特务抓住陈然的头往墙上碰了又碰,一拳把他的鼻血打出来了。但不管怎样,嘴总塞不上,特务只好算了。
  
  像讲旁人的事一样,陈然淡漠地眯着眼说:
  
  “你去试一下吧,三块砖头一垫,保管痛死你!我头上的汗就一阵阵往额角上流,额角上的汗往眼角里钻,咸渍渍的,手脚又拴在一起,连汗也擦不着。”
  
  “痛了好久就麻木了,我望着旁边站着的几个大汉,他们便把枪拿出来,我想是要遭枪毙了,但他们不开枪,却拿枪柄敲我的螺丝骨(转者按:脚踝骨),敲得怪响,听起来就象钉锤敲在木头上一样,当时倒不觉得怎样痛。”说着陈然就伸出脚来,摸着螺丝骨上一大块疤痕说:
  
  “后来伤口化脓,连路都走不得,好了长个疤子,现在摸起来还是木的。”
  
  大家都沉默地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嚇,他们又拿出洋火来了,我心里想:狗东西,你们倒要抽烟了!”
  
  特务并不抽烟,却拿洋火来点陈然的头发,头发上滴着汗水,点不着,特务就拿洋火烧他的脸。
  
  从老虎凳上下来,陈然瘫在地上,血脉一通,周身痛得比刀割还厉害,动也动不得了。
  
  特务再把他扳过来,背朝天,把手脚的大拇指反缚在一起,拿根扁担往手脚中间一穿,说:
  
  “先头一套是‘正’的,这套‘反’的叫飞机下蛋。”
  
  两个特务抬着扁担,只一抖,陈然周身的骨头,一节一节都抖散了。
  
  昏迷中陈然隐约听见——
  
  “杂种,这些共产党!有些一整就闹,大吵大骂,啥也不怕;有些却硬不开腔,你看他,整得这样子,还是不吭气!晓得是啷个教出来的?”
  
  
  三
  
  终于听见了广州解放的消息,我们,住在白公馆的一群都笑开了,笑着唱着,狗子苍白的脸就在铁窗子上出现了。
  
  “你们做什么?不准闹!”
  
  大家心里明白,广州之后就是重庆,但是到重庆解放那天,我们是不是能活着迎接胜利?几个晚上,我们商谈着怎样寻求机会,在解放的时候用自己的力量冲出牢去;或者,怎样秘密地留下遗嘱,告诉同志们,我们没有污辱党,没有忘记或失去共产党员的立场,我们惦记着党,惦记着毛泽东同志!我们热爱的毛主席。
  
  一九四九年十月廿八日早上。
  
  刚刚吃过早饭,王朴和陈然正在打扫厕所,我们在院坝里散步。带着铁青的脸,特务杨进兴走下楼来喊住了他们:
  
  “把公家的衣服换掉,穿上自己的,马上进城去,徐处长叫你们谈话。”
  
  陈然穿上了他的蓝色短装,半统靴子,什么也没有带就走出来了。王朴脱掉了特务发给他的灰棉军衣,只穿了一件衬衣和绒衫,他的外衣,是从渣滓洞转押到白公馆来时,就送给周显涛同志了。他说:
  
  “我活不到多久了,我的行李全送给同志们用吧。”
  
  望着王朴,陈然留下来的行李和零乱丢下的囚衣,大家沉默地过了一天。
  
  半夜里,电筒一晃铁门打开了,杨进兴干涩的声音,惊醒了每晚上提心吊胆的“犯人”。
  
  “王朴陈然的行李在哪里?马上拿出来!”
  
  说着,几个狗子就闯进来了房门。
  
  “他们不回来了吗?”
  
  “已经转到渣滓洞去了。”
  
  “渣滓洞?”
  
  行李被拿出去了,刘国鋕赶上去把家里设法送来的两只罐头塞进了行李。
  
  半刀草纸,一片肥皂和两把牙刷也递了出去:
  
  “请把这个带给他们吧!”
  
  “明天再说!”
  
  塔的一声,铁门锁上了。
  
  第三天我们才知道,罐头当了下酒菜,行李已被瓜分,王朴陈然一共十个人在大坪公开枪毙了。当他们踏上刑车时,拒绝了特务准备的“酒饭”,一路上不停地高呼: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昂着头,王朴的声音像炸雷一样的响亮。
  
  成善谋走过家门口,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干脆的告诉特务:
  
  “五年后我们再见,你们最多也只能活五年了。”
  
  刑车到了大坪,他们挺着胸膛,拒绝跪下,陈然把背上死囚的标签扯下往地上一扔。
  
  “这是什么东西!”
  
  “哒哒哒哒……”
  
  机枪弹连续射穿他们的身体。用手按着破碎的心脏,血喷了一地,陈然倔强的站立着,像巨人一样地顽强。
  
  “毛主席万岁!”
  
  “共产党——万岁——万岁——”
  
  几天以后,江竹筠、李青林、齐亮、何忠发、唐虚谷他们三十位同志,又被刑车载走了,为党、为人民,葬身在荒芜人烟的荒谷里了。
  
  接着,十一月二十七日,老许老谭也陆续地提出去了。
  
  枪声在墙外不断的狂鸣。
  
  我听见老谭的声音尖锐的叫喊:
  
  “总有一天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任你逃到天涯海角都要把你们抓转来的!”
  
  眼前重复地显现着他们的影子。他们怎样隔着窗户,伸进又热又有力的手来——
  
  “我们先走一步,你们放心。”
  
  老谭老许从息烽坐牢到现在,十年如一日,在敌人面前是那样倔强和高傲,我们曾经说过,假若有一天大家能活着出去,老许老谭应该走在同志们的最前面,他们是受尽考验的光荣共产党员,毛泽东旗帜下不屈的战士,然而他们走了,走在我们的前头,这是无可补偿的损失,无比的仇恨!
  
  枪声又响起来了。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
  
  “哒哒哒哒……”
  
  枪声渐渐歇下来,周围一片死寂。
  
  “咔嚓”,我们寝室的牢门开了,电筒一幌,隐约地看得见一群深色中山装,呢帽压在眉前的刽子手站在黑影里。
  
  “不准动!刘国鋕出来!”
  
  刘国鋕从床上站起来,穿好鞋子,抬头向每个同志望了一眼——
  
  “哈!哈哈!我早就知道有今天,不忙,等半分钟,我写首诗哆。”说着,他弯身去找桌子底下藏铅笔的地方。
  
  “少啰嗦,快点!”
  
  刘国鋕站直了身子,停了一下,就很快地跨出了牢门。
  
  “丁地平出来!快!”
  
  电筒一闪,我看见一副明幌幌的美制手铐,把他们铐在一起。
  
  “中国共产党万岁!”
  
  “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万岁!”
  
  回想着后来收尸的时候,踏着血迹和沾在荒草上的脑浆,站立在尸坑边上,望着老许老谭,刘国鋕丁地平……一坑烈士们僵直的尸体,和那一两尺深暗红的血水,我们永远记得他们是怎样生,怎样死;他们是忠诚的共产党员,拿生命献给党,拿生命证实了共产主义的不可抵御!
  
  也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塔!塔塔!”渣滓洞一间屋里楼板敲响着,又有什么消息来了。
  
  老唐去接,室长黄绍辉同志,披着破袄子,假装解手,就到门边去观察去了。
  
  “喂!”楼下小张说:“刚才提走的有刘石泉、古承铄还有女室的……据他们推测,大概转移进城,还有前天的报纸,说解放军已经解放了东溪、南川,并向重庆下总攻击令……”
  
  “嚇!好安逸!万岁!”唐慕陶同志还未说完,大家不约而同的就欢呼了起来,这时每个人兴奋的忘记了自己是坐在牢里。
  
  “大家不要太兴奋了,余相北(渣滓洞特务看守员)上楼来了”,老黄从门边跑到自己的铺位。
  
  “咔嚓!”牢门打开了。
  
  “唐慕陶!李明辉!快把行李打好,公家的衣服留下”,余相北说完就到隔壁开门去了。
  
  这时大家帮他们两个捆着行李,每个人的心都紧张了起来!
  
  “老黄!小余送我的那个红五角星在什么地方?”李明辉同志细声的问。
  
  老黄从他破旧的被盖棉花里,把五角星递给了他,这时屋里特别感觉得光亮:
  
  “老唐!你做的那围棋盘子不要忘了!”
  
  “快点!快点!”余相北在外面吼。
  
  “好!再见!再见!”我们彼此握手告别,不一会看着他们十二个上了卡车,从弯曲的马路上急驶过去了。
  
  当天晚上,特别寒冷,每个难友都把自己被捕时带来的衣服同在狱中发的一套烂棉衣一起穿上,等候着来提,当时每个同志都沉醉在胜利的消息里,虽然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过敌人的野蛮和残暴。
  
  一个共产党员不单是要善于生,而且要善于死,随时都要作思想上的准备,这是雷震同志在未提到大坪去枪杀前,在我们室里提出来大家讨论过的。
  
  “我们虽然死了,但我们后一代总是幸福的”,唐虚谷(又名唐毅)同志在十一月十三号向室里每个同志这样说。
  
  我们披着袄子回想着这一切……
  
  “梆!梆梆!梆梆!”
  
  “车子又来了”,这是第三批。
  
  “李承林,韩子重……”余相北又在五六室外面吼叫。
  
  李承林同志身体在外面就坏,在牢里不久就肺病复发,在叠被盖卷时,他已喘不过气来。
  
  “我不穿他们这个囚衣,小刘,这两瓶鱼肝油精,请传送给小周同楼下的陈邦文同志。”
  
  “再会!”他满脸通红,昂然的走出了牢门!
  
  我们室里十三位同志,只剩下了五个,室内显得特别空虚,大家沉默无语。都回忆着提出去的朋友,他们在室里的情形,心里怀疑着他们是否是被“转移”?
  
  大概是一点多钟了,大家都渴望着快点天亮。
  
  走廊上响起了疾促的脚步声,特务们说要办移交,我们一室一室的被押了下楼,两把锁把我们三个室的难友关在一个房间里,我同陈作仪同志谈到今晚上这些不平常的事情,他握着拳头说:“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够完成最后的任务就行了!”
  
  “女室的押过来了。胡大姐,黄玉清……喂,左绍英抱的小宝宝都睡着了!”观察员胡作霖同志在门边报告消息。
  
  “你们看,你们看!”老胡的话未说完,机枪在风门口已吼叫起来。
  
  “格格格格”
  
  “呼呼呼呼”
  
  老胡同在门口堆着的几个同志倒下去了,有的又爬起来高叫: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
  
  是那一室的歌声唱起来了,这时枪声,口号,歌声混合着,响彻了整个的歌乐山。
  
  当时每个同志的头脑都非常清醒,知道是怎样一回事,没有一点恐惧或不安的情绪,只想着他们的党和伟大的毛主席给他们的教育。
  
  血,从同志们的身上“嗦嗦”的流着,可以清晰的听见,溅到自己的身上感觉特别的温暖。
  
  “不要乱打,我们出来你们打好了!”隔壁六室的何雪松大声的吼着。
  
  “出来,出来!”
  
  特务们把枪瞄准着等待,负着重伤的何雪松从血泊里困难地挣扎着爬到门边,此时牢门强烈的电灯光,照耀着他的身躯,在墙上反映着一个巨大的影子,像一个巨人!此时何同志尽他一切的力量,把口张着对门口大声高呼:
  
  “共产党万岁!”
  
  “毛…………”
  
  砰的一枪,何同志倒下去了,但他的手还死死的抓住牢门的签子,口大大的张着,脑花四溅,鲜血染红了一地。
  
  由于何同志对革命这样的忠实和勇敢,现在已经被中共重庆市委追认为光荣的共产党员!
  
  在开门补枪时,我们五室未被打中的同志有七八个,每个人手中抓了个床环子,准备冲出去,门刚一打开,一声吼叫,把特务们吓了转去,接着就是一排枪声,陈作仪同志被打中了脚,从床上跳下来对特务说:
  
  “你打我的头好了!”
  
  反复的扫射,补枪,历时两个钟头,枪声才逐渐平息,特务们接着堆干柴,泼汽油,房子烧起来了,火光,浓烟封锁着牢门同窗户。此时仿佛听见特务狗头徐贵林(现已落入人民的法网)吹着哨子。
  
  “把各位辛苦了,每个人一块钱,现在开始撤退……”
  
  呜!呜!是汽车的声音。
  
  一二室的楼已垮了,楼板吱吱的烧的发响,整个的房屋抖了起来,火药同浓烟笼罩着全所房子。
  
  “老黄!起来走吧!我们想法把门打开。”
  
  “我眼睛糟了,”握着他的手弯腰下去看,一颗子弹从他的左眼打进去,还在冒着血,把他扶起来又倒下去:
  
  “你们先走吧!……”
  
  带着无限的愤怒,把两把锁锁着的牢门打开了,当我们从熊熊的火光里冲出去的时候,受重伤的同志们,从他吼着痰的声音里还可听见:
  
  “……共……产……党……万……岁……”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一日 《大众文艺》一卷三期)
  
  
  (小美录入)
原文1950年8月15日 发表于《新华月报》第二卷第四期 总第十期  浏览:6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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