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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是世界之光
---关于海子的日记 约一九八五年末或一九八六年初。 写小说的朋友星竹,带来一个人。他给我介绍说:这是海子,写诗的。一个衣着随便,戴旧色眼镜,瘦小的,外省少年形象的诗人。我尚未读过他的诗,也未听说过海子这个名字。海子刚刚二十一岁,已经在中国政法大学执教两年,由于法大筹迁昌平,他们在宿舍搬到了这里。海子本名查海生,一九六四年生于安徽省怀宁县的一个乡村,一九七九年十五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他的身上显示着早慧和天才的变象。 结识一个温和的朋友,仿佛走进一座阳光普照的果园。海子涉世简单,阅读渊博,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喜欢,他也会很快和任何一个人交上朋友。海子给我的印象,让我想起惠特曼的一句话:“我想凡是我在路上遇见的我都喜欢,无论谁看到了我,也将爱我。” 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海子送来一本油印诗集《麦地之瓮》,里面收集了他和西川的抒情短诗。目前打印诗集仍是青年诗人清理创作、保存诗歌、传播作品的惟一方法。 海子已经是成熟的诗人,在语言上,我看不出他的破绽。语言在他手里,像斧头在樵夫手里。海子的诗不指向任何具体事物,而指向实体。幻想和实体是它的两翼,尽管它像精灵一样漫天飞翔,但依然活生生,可感,有质量。海子把他唤来的一切幻象,都化作他所熟悉的家乡事物的意象,使他的诗在根源上与民间和大地保持着亲密的联系。 读海子的诗,你也许感觉不到它实在的意义和目的,但它至少打开了你关闭已久的精神之窗,使你的心头忽然一亮。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九日 今天海子来找关于大地的书。他说至今还没有看到一部这样的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沾点边。我提到汉姆生的《大地的成长》和俄罗斯的作品。俄罗斯作家,除极少数外,都可看作是“大地”的作家(俄罗斯的心灵,是永远怀恋着广阔土地的心灵。),大地和季节与俄罗斯文学的关系,如安详和麻雀与村庄的关系。 海子找的是关于大地本身的书,不是小说,也不是土壤或地貌的教诲科书。 我的书橱内摆了一只画盘,图案是一头毛驴,像西班牙乡村道上路在希梅内斯身后的普拉特罗(小银)。海子看了取笑我。驴子是诗人天然的朋友,从驴子那里,诗人得到温和、朴素、谦卑、机警。我所热爱的两位诗人,弗朗西斯·雅姆和胡安·拉蒙·希梅内斯,都是热爱驴子的诗人。 想起一些遥远的、渐渐陌生的事物:农夫、渔夫、船夫、樵夫、猎户、牧人、采药人、养蜂人。它们属于已经逝去的世纪,这是一些词和职业,也蕴含着另外的意义:它们是人类与自然之间的桥梁。 一九八七年七月十一日 海子来告诉我,书店在卖惠特曼的《草叶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上下两册,他买了一套。他说,优秀的诗人看看选诗就行了,伟大的诗人要读全集。 关于维柯和汤因比,海子认为有了维柯的《新科学》,可以不必再读《历史研究》。 作为历史学家,维柯与汤因比的区别,实际上是诗人与哲学家之间的区别。维柯这样写《新科学》:“当英雄们把谷穗称为金橘时,谷物一定还是世上唯一的黄金。”汤因比这样写《历史研究》:“我们现在也许建立了一道理,这就是安逸对于文明是有害的。”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八日 读海雅达尔《孤筏重洋》。书是海子送的,他对我说,一九八六年读的最好的书是梭罗的《瓦尔登湖》,一九八七年读的最好的书是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这是两部闪耀着人类自古不熄的的英雄主义之光的书。两书的作者通过自己的行动,为人类提供了新的可能,他们是做出了人间壮举的英雄。 亨利·戴维·梭罗,美国作家,生于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爱默生的朋友和门生,超验主义精神的践行者,一个把思想与人生完美地结为一体的人。为了试验人除必须的物品,其他一无所有也能在大自然环境中愉快生活,一八四八年七月四日,二十八岁的梭罗提着一把斧子,只身来到康科德郊外林中瓦尔登湖边。他用林木造了一间小屋,小屋宽十英尺,长十五英尺,四壁开窗,大门朝向湖面。他在这里种植、阅读、思考、写作,整整居住了两年。他的木屋从不上锁,两年间木屋接待过从逃亡的奴隶到哲学家各式各样的客人,从未丢失过什么。只有一次,来客带走了他的一本希腊文诗集。此事使他得出了这个结论:人类中惟一不能信任的人,就是那些喜欢书籍的人。两年自给自足的湖畔生活,他写出了被称作超验主义圣经的重要著作《瓦尔登湖》。 托尔·海雅达尔,挪威人,动物学家,年轻的勇士。一九四七年四月二十八日,海雅达尔驾驶一只木筏离开秘鲁海岸,驶入茫茫太平洋。木筏飘流四千海里,历时九十七天,终于到达马克萨斯群岛,从而证实了他的一个伟大设想:太平洋诸群岛上波利尼西亚人的祖先,是公元五世纪从南美大陆乘木筏漂洋而来。他把这次传奇经历,写成一本书取名《康铁吉》(我国译者将其易名为《孤筏重洋》),铁吉是传说中波利尼西亚人的领袖,他率领波利尼西亚人来到这些岛上,波利尼西亚人称他为太阳之子。海雅达尔的木筏以之命名。 一九八八年七月七日 晚上去政法大学新校海子宿舍。 开门的海子长发抵肩,脸带伤痕。我已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的样子使人吃惊。他指给我看屋角扔着一堆空酒瓶,酒瓶无色,都是纯酒。他每日大量饮酒,须发绕脸一周。他告诉我,前几天在城里餐馆喝酒,与同桌发生争执,对方的拳头打碎了他的眼镜,他的脸上留下血痕。伤反而使他感觉舒畅一些,他仿佛从某种极端状态中得到了解脱。他正在写一部诗剧,一位政治领袖的诗剧中的诗赛上获得了第九名。最近经过申请和介绍,他加入了“幸存者协会”,一个对中国诗歌有所贡献的诗人组织。 一九八八年七月十六日 临近深夜,海子敲门。他称刚从北戴河回来,他告诉我,明天要和一平去西藏,这次是藏南。他吃了一个番茄,然后幽灵似地消失在黑夜中。海子似乎永不会疲倦,一个劳逸不显于色的人,我从未见过他的脸色憔悴或丰润。 海子正跋涉在挺进史诗(他称作“伟大的诗歌”)的路上,荷马、蚁垤、维吉尔、但丁、歌德、莎士比亚,远远地照耀着他,命他倾尽全力到达。“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总会涨破我的诗歌外壳。”他本是一个出色的抒情诗人,他本应该留在抒情领土上做王,一种崇高的使命感,驱使他出来流浪。他似乎知道世界期待于他的是什么,他也决心不辜负这种期待。他对诗歌的过去了如指掌,他看到歌德之后,在人类诗歌史上创造伟大诗歌的两次失败。他为自己立了誓言:这一世纪和一下世纪的交替,在中国必有一次伟大的诗歌行动和一首伟大的诗篇。他仿佛是由神指定到世上来做伟大事情的人。 一九八九年三月五日 去看海子。他正在写作,桌上摊着纸稿,桌下放一只塑料水桶,他坐在椅子上,双脚浸入水里。他谐谑地说,作家写作都有一些个人癖习。(海明威站着写作。卡波特构思要躺下来。穆尔写诗时常常脱光衣服。易卜生要把对手斯特林堡像在面前摆好方能动笔。)他病了,不断咳嗽。寒假过后他从家里回来,母亲给他带了家乡的草药,老人认为儿子的病是努的。去年秋天,他去西藏,回来背了两块佛石这是两块厚实的并不规整的石板,光洁的一面镂着佛像,上注彩漆。两块佛石的重量近二十公斤,我惊异千里迢迢他是如何背负这两个重物的。他在西藏看到藏民都睡地铺,他的床也铺在了地上。 一九八九年四月五日 清明。风和祖先的节日。我们祭奠逝去的亲人、朋友和英雄。 十天前,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未来将会铭记这个日子,在万里长城的东端山海关,中国杰出的诗人海子,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坡路缓速行驶的火车,将他的躯体整齐地切为两部分,眼镜完好地垂落一旁。他的胃里干干净净,只有几瓣桔核,像他纯洁与占有很少的一生。他在这个黑白相间的世界上,仅仅生活了不足二十五年。 在世界所有的诗人当中,海子与叶赛宁有着同一的命运。他们的早晨生涯最为相近。海子热爱叶赛宁,他给叶赛宁写过一首诗《旅程》: 我是浪子 我戴着水浪的帽子 我戴着漂泊的屋顶 灯火吹灭我 家乡赶走我 来到酒馆和城市 我本是聪明能干的农民子弟 我本应该成为迷雾退去的河岸上 年轻的乡村教师 和纯朴的农家少女一起陷入情网 但为什么我来到了酒馆和城市 我要还家 我要转回故乡,头上插满鲜花 我要在故乡的天空下 沉默寡言或大声谈吐 我头上插满故乡的鲜花 如贝亚德引导的 头上插满天堂火焰的但丁 我是善良的母亲的儿子 风吹雨打妈妈的门 儿子的帽子是浪子 在此刻和水浪不分轻重 叶赛宁死后,他的朋友在把他的遗体运到瓦甘科夫斯克墓地之前,抬着他的灵柩沿普希金纪念碑绕了一周。阿·托尔斯泰写道:“我认为我们整个民族应该为叶赛宁服丧。”在 蒲宁的《阿尔谢尼那夫的一生》里,我知道了另一个早逝的诗人,谢苗·雅可夫列纳德松,他的终年与海子相同。他的金属棺材沉没在鲜花丛中,俄罗斯为他举行隆重葬礼,出版了他的诗歌全集。海子与我们永别了,他的骨灰由母亲含泪抱回家乡,他遗下的大量作品等待着我们整理。将海子送给我们的神,正注视着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一九九○年三月二十六日 海子周年祭 海子离开我们一年了,我们身旁空旷,坐在暗淡和怀念里,抚摸海子留给我们的诗歌。许多瑰丽的、优美的、甚至伟大的诗歌,被海子带走了。环顾四处,没有一个人能够走来,代替海子,把他的黄金,火焰和纯粹还给我们。 海子含着泥土,来自大地的深处。他是民间的儿子,具有和谐的自然启示的诗人。“农业只有胜利/战争只有失败”“双手劳动/慰藉心灵”“第一个牺牲的/应该是我自己”。这些箴言圣歌式高贵的诗句,是大自然在心脏中所讲,它通过这个诗人之口传授给我们,使我们听了战栗。 天才是自然所给予我们的最宝贵的礼物,为了得到这样一件礼物,也许我们要等待几个世纪。如果它在我们手中受到损失,责任全在我们自己。卡莱尔讲:“诗人是世界之光”。这光芒射自天堂,它映照一切事物的本质和核心。世界上缺少了诗人,我们的精神暗淡,大地垂首默默无言。 一九九○年六月整理 《大地上的事情》,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苇岸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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