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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海寿山纪念园__中国近代启蒙思想家、教育家、翻译家严复先生纪念馆
福海寿山纪念园

《吾祖严复的一生》

◎ 严停云

  祖父出生在清咸丰三年农历十二月初十日(一八五四年一月八日),福建的福州南台苍霞洲。始祖严怀英公原籍河南固始,李唐末造,以朝议大夫随王潮由中州到福建来。在侯官阳岐乡落脚。上岐地带盖了幢房子,称为“大夫第”。高曾祖秉符公业医,以“精诣仁心”名州里。那时他已经去世,曾祖父名振先,继承父业,也是一位中医,位于苍霞州的寓所是曾祖父的“医生馆”。祖父和人称严半仙的他的父亲、母亲陈氏、两位幼妹,一家五口住在馆里。本来祖父还有一位长兄,不幸幼年夭折。那椿大家都知道,祖父五岁时邻家凿井,搭起一座高架子,他爬到最高处俯视井口大叫“好圆、好圆”的故事,也就是发生在那时那地方。
  曾祖父国学造诣很深,行医之余,亲自教祖父读书。到了他七岁,才让他进私塾。九岁令回阳岐乡进他的胞叔厚甫公的私塾。厚甫公是位举人,为人严肃寡言笑,所教的是《大学》、《中庸》等等。教授法不佳,祖父读了没有兴趣。因此,在他十一岁那一年,曾祖父又命令回福州,请了一位宿儒黄宗彝先生来专门教导他。
  黄夫子是位名学者,研究学问汉宋并重;汉学重考据,宋学即宋元明儒家学行。“汉学派”崇真理、重方法、深濡传统文化;和宋理学家同样有哲学和道德的意识。黄师便以宋元明三朝理学家的生平和思想,授予当时年方十二的祖父。夫子又著有《闽方言》等书,满脑子明代东林掌故。他教学十分认真,附近地区热闹,遇着谢神演戏,便要祖父上床睡觉,等到锣鼓声歇,才把学生叫唤起来读书。当时很多人抽大烟,老夫子有腰酸背痛的毛病,课余利用鸦片以为镇压。常常一管烟枪在手,歪斜在床榻上;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讲故事给学生听。祖父一把小椅子贴近榻旁,凝着一双亮晶晶的眼,聚精会神的聆听老师讲述明儒学案。
  祖父十三岁,黄老夫子魂归道山。他的儿子黄孟修先生来接馆。约莫一年的光景,祖父结婚了,娶的是王家小姐。同年六月,当地流行霍乱;曾祖父不眠不休的救治病人,终于被传染而不治弃世。留下寡妇孤儿,开始了贫苦无依的日子。
  照理,曾祖父不至于毫无遗产,但他自行医以来,慷慨成性,一心济世,和人医病从不计较报酬。由于从小跟在高曾祖身边学习,临床经验很多;一旦自己开业,父子相较,可谓青出于蓝。当时南台岛有六十四乡,他的大名到处遍播;乡人遇有疑难症候,都来找他,视同华佗再世,严半仙之名由是得来。每天出诊,路上得经过一座石桥,贫苦的病人常群集在那儿等候施诊。他的轿子到了,便在广场旁停下,立时出轿为众人一一诊视。这后来成了惯例,他每天得在桥头消磨好一段时间。病人如有无力买药的,他便代付药款;有还就收,没还也不索讨。所以行医多年,收入不多;有时候维持家计也都困难,别说积蓄了。
  严半仙因拯救他人而染病身亡,乡人十分哀恸。都认曾祖父是天神下凡,为乡里救难。如今年限届满,羽化归真。有人竟说了曾祖父曾托梦给他之类的神话,来他灵前索取香炉中的香灰治病。一时香炉中的香灰都被索取一空。这固然是乡人迷信,但曾祖父如何受人敬重和信服,由此可见。
  曾祖父去世后,祖父不但不能继续跟着黄孟修先生读书,苍霞洲的寓所也不能再住下去。于是一家人摒挡了一切,迁回阳
  岐故乡。其时位居上岐的祖屋“大夫第”已经人满为患,只隔墙外面有三间小而破旧的木屋,那原是堆放杂物的地方,曾祖叔父们同意整理出两间供一家人居住。曾祖母和两位姑婆住一间,祖父夫妇住一间;简陋贫困,不必待言。事实上,祖父是长房秉符公的孙子,正屋理应有他的住处;当时有打抱不平的戚友们要支持祖父争回这项权利,但是祖父坚持不肯。他认为有五个铺位可让他一家人夜能歇息,有一张书桌可供他读书写字,也就可以了;正屋
  由别人或者他居住都一样,何况他决不愿意因自己缘故把已住在那儿的族亲赶出去。这便安于那两间小木屋,靠母亲和妻子为人绣花、缝纫所得的微薄收入过日。常常早上出门没吃什么东西,经过卖“鲭仔”(家乡特产,生腌的一种小鱼,其咸无比。)的小担子,给贩者一个小钱,两个手指头拈起两三尾小鱼仰面往嘴里一丢,一面咀嚼着一面昂首阔步的走着去。祖父成名后,那介于祖居和破屋之间的小弄道被称为“几道巷”;至于他住过的那两间小屋,则因年久失修倒塌而被拆除了。
  一八六六年,船政大臣沈葆桢在福州创办的马江学堂招生,考取的衣食住全由学堂供给,每月还可以领四两纹银的津贴。当时一般人家的子弟以科举为重,都不想投考。祖父和母亲及妻子商量一番,决定报名。入学考题是《大孝终身慕父母论》,祖父写出了一篇文情并茂又感人肺腑的文章,大受沈葆桢的激赏,以第一名录取入学。
  十九岁的时候,祖父以最优等成绩从马江学堂毕业;被派在建威练习船上实习。没多久,船政局自制的扬武军舰落成,便把他改调上去。二十四岁,先人英国的朴资茅斯大学院,后人格林尼次海军大学。二十七岁学成回国。开始了主持天津水师学堂二十年的生涯。
  一八八五年,祖父又到欧东走了一趟。念及国人“事事守旧,鄙夷新知,于学则徒尚词章,不求真理。”而痛心不已。于是大声疾呼,一切当从“开民智”、“新民德”、“鼓民力”、兴教育、重科学做起。念当时人们着重科举,老人家不由那条道路,自恃“职微言轻”,所以决定参加乡试。但是前后接连四次,都落了榜。只好再寻找自己的方法。一八九五年,因深受甲午战争失败的刺激,开始翻译《天演论》;目的是介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向国人敲起祖国危亡的警钟。此书一出,举国震撼。他又先后写了好些文章,刊功业。这是时势造英雄的意思;如果有人能使历史进程大为超前,便是英雄造时势了。祖父属于后者,是无可疑义的。他曾经说:“有数部书,非仆为之,可决三十年中无人为此者。”且看今日将近一个世纪,除了毛泽东曾令人以白话文译了赫胥黎的《进化论与伦理学》(即《天演论》的原著),又有从《原富》的原著译成白话文的《国富论》,其余未见显著的成果。据说因为深奥难译,可知思想上的问题远比文字上的困难。祖父所说的话并不夸大,事实上,他对历史进程的影响何止三十年?!
  一八九七年,和王修植、夏曾佑等在天津创办《国闻报》,该报大部分社论都由祖父撰写。后来他投稿到上海的纱+交报》,和东京的《新民业报》。为使国人易于学习英文,编写了《英文汉诂》。手批的《老子道德经钞》在东京出版。在上海青年会发表多次演讲,集中演讲稿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册《政治讲义》。又完成了手批的《王荆公诗集》和《庄子》。……一九一O年,朝赐文科进士出身。祖父自己觉得好笑,乡试四次都名落孙山,此时像天上掉下来般来个进土。其实他一向反对科举,尤感八股文误国误民。当时希望科举得名,是想借此为传声筒,使自己的言论能广达国人耳中。此刻时过境迁,朝廷给的只是个空名,对他已经没有意义了。
  又一年资政院成立,以硕学通儒被征为议员。祖父的声名可以说如日中天。
  上海青年会演讲政治学盛况空前,祖父写信给家人:
  ……前回演说,印稿撒至五百余张,尚有求者,今日海内视吾演说真同仙语,群视吾如天上人,吾德薄何以堪此,恐日后必露马脚耳。
  又说:
  ……做得一篇请兴办海军摺稿六七千言,大家佩服无地。我现在真如小叫天,随便乱嚷数声,人都喝彩,真好笑也。
  所说“恐露马脚”,是他相信天道公平,入冬有福分,而且人的福分有限。盛名是福中之福,世人所最爱。庄子说:
  “名,公器也,不可以多取。”祖父也认定,多取盛名,将招亏损。
  祖父生平勤写书信,给朋友也好,给家人也好,都娓娓道来的在信中表达他的心意。既无所不谈,也畅所欲言。文字寓意丝毫不苟,而且书法极为精美。研究他的思想的人,都认为他的书信有高史料价值。给江西熊纯如先生的就有一百封左右。家书也写了很多。一九O五年,他有信给大伯父,中说:
  ……本日接到尔由西贡六月廿四、廿七所发两缄,读悉一切。始言由粤到闽不过旬日勾留,接洽公事后即当北行赴京,谒外商二部,事毕然后回闽料理葬事。嗣后称拟在闽作三四个月延搁,任福田北上,谒禀外商二部,面陈情形,而己则以料理书籍为事云云。汝父旁观者清,窃以此为计之至左者。汝若不同恩庆赴京,在汝以为吾将一切面子让于福田,己则宁居人后。此意诚为高尚。但京师之人必以云尔,而谓吾儿傲慢不恭,不将渠辈挂眼,于此等事不肯自己亲行,但教碌碌十九人之类为之。吾儿方及壮年,家贫亲老,此后职宜与世为缘,岂宜更蹈汝父覆辙,邀其谤毁?故愿吾儿一听父言,必变此计,吾非望汝媚世阿俗,然亦甚不愿吾儿为无谓之忤俗。吾前者即缘率意径行,于世途之中不知种下多少荆棘,至今一举足辄形挂碍。顷者自回国以后,又三四次睹其效果,深悔前此所为之非。此事非父子见面时不能细谈也。故今者第一嘱咐,乃吾儿于役之后,必往京师一行,是为至要。汝今声名日益籍甚,到京之日,必有人拉汝出山,吾儿当念毛义捧檄之意,凡事稍徇私情,藉以献酬群心,念为亲而屈可耳。亦不必向人乞怜,但不可更为高亢足矣。
  尽管祖父教导儿子免于蹈他覆辙,他自己的路却仍是荆棘重重;原因是他越被赞誉,嫉妒他的人也越多。世局纷乱,人心越见趋炎附势,争权夺利。一九O七年祖父任安庆师范学堂监督,他在家信中说:
  ……高等学堂之有风潮,实因官界与我挟妒反对,而绅界则以学堂为利薮,各思分肥。而学生一因去年沙汰之多;二因求请毕业不遂;三囚夏考在即,恐复被沙汰;……于是有十三日之风潮。……皖人惟恐吾之不去,于是在《南方》、《神州》诸报极力布散谣言,备诸丑诋。……刻安徽大绅士则谋监督,小绅士则谋管理杂差,真所谓一骨裁投狗乱争者矣。至学堂吾所用之管理、教员,大抵多站不住,因提学司曾赴日本,带有得意速成留学生数人,正无处位置故也。提学脑筋有病,素为名士,人极糊涂;至学务尤为外行。加以妒吾名盛,口里恭维,背后反对;此堂之事,皆此老之助成也。嗟嗟!学堂本教育之
  地,而小人视为利薮;学生劣者不可沙汰,沙汰即起风潮。此后学界尚可问乎?
  民国元年,祖父被聘为京师大学堂总监,也就是北京大学校长。接事后,困难重重。他信中说:
  ……大学堂无款即不能开学,……公事也极难办。有学生彭姓兄弟号佛公、侠公,两人在《国风日报》数次造谣,与我反对。教员等极为不平,然只得不与计较。……
  又说:
  ……此间政府尚未成立,款项极支绌;大学堂无款,恐不能开学。公事也极难办。……
  又说:
  ……大学堂事烦责成亦重,敷衍不可;稍一整顿,必至开罪多人。每月开销在二万以上,度支部无款,昨向道胜银行借来七万,俟此银到手,方能开学也。……
  又说:
  ……大学堂已于昨日开学,事甚麻烦。……
  又说:
  ……大学堂现是借款办理,仅仅可以支持到暑假。……
  祖父辛辛苦苦的带着北大走,虽然从他就任到辞职,前后不过五个月。但他使几将断气的学校复苏过来。
  民国四年,袁世凯想当皇帝,祖父素稔他不是一个救国救民的人,无意支持他。虽然心里认为在各方面条件都未配合的情况下,国家不宜立刻转向民主。袁氏屡求未得应允,忿然说:就算严复是圣人化身,我也不敢再用他了。杨度组织“筹安会”,强行取巧盗名;又派军警监视着祖父。老人家身陷机阱,一筹莫展。梁启超写了《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袁氏令夏寿田送了四万圆请祖父撰文反驳,也被拒绝了。虽然如此,祖父仍深以当时不曾立时登报声明自己是被盗名而自责不已。事实上,祖父和袁氏相识近三十年,友情的羁绊,不欲使对方过分难堪的中国人厚道作风,又以老病之躯,不能由他说走就走的乘夜潜逃出京等等,都是使他不能从心的因素。这事到今日早已无议论的价值,就说当日,一些和祖父亲近的人,也都十分了解老人家的处境和苦衷。但大部分人不明真相,以为祖父自身求荣,或屈于权势而推波助澜。使祖父有生之年,受尽国人的误会和不谅解。他自叹地说:
  “筹安会之起,杨度强邀;其求达之目的,复所私衰反对者也。然而丈夫行事,既不能当机决绝,登报自明;则今日受罚,即亦无以自解。”.
  祖父和嫡祖母王夫人共同生活了二十六年,嫡祖母弃世。江夫人是我的祖母,她本是位书香人家的小姐。但父母相信算命的话,说必须给人当偏房,夫妻才能白头偕老;于是祖母来严家当祖父的姨太太。她因此心中郁郁不乐,生了三个子女,精神病发作,祖父再娶朱夫人为继室,那一年他四十八岁。
  老人家是家庭的安定磐石,继夫人、如夫人和三种颜色的子女,虽然大体上大家可说相当亲爱,不争不吵。但八个孩子年龄差距太大,,智力和个性亦然;所以有事时摩擦难免发生。这时候,祖父就像石磨的轴心,团团转的为了训斥、安抚、劝导以及央求等等而煞费心机。
  那日是大伯父的生母王夫人的忌辰,大伯父设坛祭拜。四叔、五叔以破除迷信为由,不肯磕头。祖父的信到了:
  ……吾儿当知,我诸子中,有以幼弟伤长兄感情,是极大关系。谚云:“长兄为父嫂为母。”又曰:“父有长子,称为家督。”况大哥年将知命,可为汝父有余,乃以嫡母忌日,叫汝代劳拜佛,汝缘不信宗教、或他见解,遂露不豫之色,兼有无谓语言,使大哥伤心,岂非该死?惟是大哥本身,亦有不对之处,因他当下见汝曹如此,便应呼到面前,扎实教训一番,劈面大骂,才是做家督正理。而乃容忍不言,骨肉之中过于世故如此,是亦不合也。
   至于迷信一事,吾今亦说与汝曹知之;须知世间一切宗教,自释、老以下,乃至耶、回、犹太、火教、婆罗门,一一皆有迷信;其中可疑之点,不一而足。即言孔子,、纯用世法,似无迷信可言矣。而及言鬼神丧祭,以伦理学Logic言,亦有不通之处。但若一概不信,则立地咸Matedalism,最下乘法,此其不可一也。又人生阅历,实有许多不可纯以科学通者,更不敢将幽冥之端,一既抹杀。迷信者言其必如是,固差;不迷信者言其必不如是,亦无证据。故哲学大师如赫胥黎,斯宾塞诸公,皆于此事谓之Unknowable,而自称为Agnostic。盖人生智识,至此而穷,不得不置其事于不论不议之列,而各行心之所安而已。故汝等此后,于此等事,总以少谈为佳,亦不必自矜高明,动辄斥人迷信也。……
  这日,江夫人寄了一盒西洋参给她所生的女儿我的大姑吃,发生了一些小问题。祖父写信给朱夫人:
  ……姨太说细宝必食此物,故听其寄归。我不知毛头亦食此物,今果食之,可向其分用;个个都是我儿女,妇人浅度量,必分彼此,此最不道德讨厌之事。汝为太太,切须做出榜样,以公心示人,而后乃可责备别人也。……世间惟妇人最难对付,人家有大小,有妯娌,有姑嫂,甚至婆媳,但凡相处,皆有难言。惟有打头者系贤淑大度之人,处处将私心、争心,与为己心除去,然后旁人见而服之,不至互相倾轧。然此甚难事耳。
  祖父又念江夫人有病,她的一对儿女(我的父亲及大姑,二伯时已天殇)当时年纪都轻,乏人照料。便在信中一再央求朱夫人:
  ……万望贤卿于这一双儿女一视同仁,认真照应,我他日必有相当酬报。……
   世局不平静,十数口之家居无定所。加以家中开支甚大,老人家素无积蓄,单靠手边薪水过日。而他又“大丈夫有可为有不可为”有可接受有不可接受;一家生计有朝不保夕之虑。一九一二年他写信给朱夫人:
  ……大学堂下半年政府能否开办,我们尚在哪里与否,皆不可知。要想挈眷回闽,作极俭省打算,卖笔墨过日;但福建眼下亦极危险,讹诈勒捐,结党暗杀,无所不有,岂安居之地?故亦作为罢论。左思右想,要寻一安身立命之地,渺不可得,奈何奈何。……
  儿女们在身边时,祖父常亲自教他们国文、英文和算术。但他又另外请一位国学专长的金子善先生,专门教他们《四书》、《五经》和《资治通鉴》等等,同时请得一位外国小姐教他们英文。祖父到任所去,儿女们留在家中,他常和他们通信。信中或有指点,或说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给他们听。那回他写信给父亲:
  ……刻下新旧两历并行,凡作书信,用新则纯新,用旧则全旧,不可乍阴乍阳,必致迷乱误事。汝前书皆用旧历,此信乃忽填新历日子,何耶?又如朔、望、弦、浣及初几等字,皆旧历有之;不宜以书新历。如儿此禀乃四日所作,则竞书四日、四号可耳,而乃填为初四。汝方努力为有章程踏实做事人,此虽小节,亦有章程人所不苟者,不可忽也。……
  又一封信里说:
  ……日日行,不怕千万里。得见有恒,则七级浮图,终有合尖之日。且此事必须三十以前为之,四十以后,虽做也无大用;因人事日烦,记忆力渐减。吾五十以还,看书亦复不少,然今日脑中,岂有几微存在?其存在者,依然是少壮所治之书。吾儿果有此志,请今从中国前四史起。其治法,由史而书而志,似不如由陈而范,由班而马,此固虎头所谓倒啖蔗也。吾儿以为如何?
  下面一信是父亲结婚以后祖父写绐他的,中说:
  ……汝自受室以后,精爽变易,大异童冠,尤于文字见之。但尚不足于Con—centration,故多讹字。如来书“辛苦”则作“幸苦”,“艰辛”则作“艰幸”,不自知也。前一缄写“萼”写作“萼”字,书亦无此字。闭门索句,艰苦固非朋辈所与知;而非经一番戛戛其难之候,终身没出息矣。吾于文字颇知荼蔗,往往自轻己作,成辄弃去。又以居今之日,时异往古,有志之士,须以济世立业为务,不宜溺于文字,玩物丧志;又薄身后之名,所以存稿寥寥,他日不足灾梨枣也。
  那一次四叔写信给祖父,说他因为便于时常回家省亲,所以决定进一所离家不远的学校。祖父回信说:
  ……汝欲得入近校,可以时常回家看父,诚属孝思。做父母之人,望其子弟学问有咸,常过于团聚膝下。故韩愈说欧阳詹曰:“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若詹者,所谓以志养忠者欤。”等语,汝务知此意也。且吾病虽剧,固未必即死;而汝在吾前,于病亦无济也……
  四叔想趁暑假游西湖,祖父告诉他:
  ……所云暑假欲游西湖一节,虽不无小费,然吾意甚以为然。大抵少年能以旅游观览山水名胜为乐,乃极佳事。因此中不但怡神遣目,且能增进许多阅历学问,激发多少志气,更无论太史公文得江山之助者矣。然欲兴趣浓至,须预备多种学识才好:一是历史学识,如古人生长经由,用兵形势得失,以及土地、产物、人情、风俗之类。有此,则身游其地,有慨想凭
  吊之思,亦有经略济时之意与之俱起,此游之所以有益也。其
  次则地理学知识,此学则西人所谓Ceology,玩览山川之人,苟
  通此学,则一水一石,遇之皆能彰往察来;并知地下所藏,当
  为何物。此正佛家所云:”大道通时,虽墙壁瓦砾,皆无上胜
  法,”真是妙不可言如此。再益以摄影记载,则旅行雅游,成一
  绝大事业,多所发明,此在少年人有志否耳……
  祖父在信中对四叔、三姑、四姑和五叔提到佛经与佛学,说:
  ……可知老病之矢,固无地可期舒适耳。然尚勉强写得
  《金刚经》一部,以资汝亡过嫡母冥福。每至佛言:“应无所
  住而生其心。”;又如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等语,辄
  叹佛氏象数,宗旨超绝恒识,谤者辟者,徒尔为耳。
  祖父得父祖遗传,对医理病理十分通晓。但感中医未臻研究完成的阶段,家人甚至家中佣工有病,都嘱咐看西医,还特别叮咛要选着好医生。祖父的堂侄伯熵想学铁路工程遇有困难,祖父也劝他学西医。他在信中说:
  ……故吾意不如仍习医药,盖西医一科,欧美进步奇猛。为国民计,须得多数人勤治此科,一也;又医学所关于教育、法政甚大,刻吾国人亦渐知之,十余年以往,必大看重此学,二也;三则我家累世为医,积德累功由来已久,今日子孙仰席佘荫,未必不由此故,吾意颇欲不堕先人之绪,三也。以斯之故,甚愿吾侄学医。至于照应己身与一切亲爱之人,所不论矣。铁路一事,其业颇劳苦,须有身力乃可任之。吾所见如此,实与伯玉意思不同;姑言之,以备侄自择可耳。学问须择所好,不必勉强也。
  老人家素有痰喘咳嗽的毛病,肠胃不好,常泻肚子。有时候则便秘,夜里屡患失眠,加以腿筋跳动,十分痛苦。六十岁过后,这些症况变本加厉。这年离开天津经上海到福州,一路上辛苦万分。他在家信中这样写:
  ……最苦者,每次上车下车,无论何站月台上,总有几百步好走,此即要我之伞,因行至半途,大喘辄作,此时心慌气塞,甚者二便都要出来,如无歇息处所,巴不得便坐在地上。……
  病得太痛苦,只好求助于鸦片烟。一九二O年他写给父亲信中说:
  ……须知吾身乃有两病,从前医生皆来细为看出。盖第一在肺,众人所知;其次在肠,众人所忽。然吾自得疾以来,大便实未尝好过,乍愈乍剧,每日早晨二三度或四五度,至下午始差。客岁在闽在沪均是如此。当时药膏未除,病甚,便以药膏止之,亦复有效。至去年到京,累患脾泄,向狄博尔求药,亦无良果。大病,入协和医院,药膏经甘医除去,泄泻颇甚,而溲以为鸦片之反动力,转以为佳。然每日三四行,实亦不甚觉苦。出院到家之后,始尚不甚苦人,至此后月佘日,渐渐增剧,又于腹中酵气Fermentation,早起五点以后,刺激苦人,不能安卧。上午非五七次至圊不已,坐是饮食不养,人亦瘦困,而喘咳加剧。近者英邱格Qouk大夫代吾诊治,于十二夜,用 Calomel两片,以发胆汁,天明用Magnesiumsulphate水两匙,意取如此宣泄二次,可将腹中刺激恶物,全行刷下。不料吾自戒烟以后,肠胃极弱,遂乃一泄至十零遍,而人不支矣。于是将第二剂急止,然至十五夜,尚用其半以遂前尽。现在虽尚有零星泄泻,幸已降差,天明稍可安卧,再加数日将养,当可稍
  安,此近治第二症之实在情形也。其第一症治法,前施大夫到此,己用Sodium lodine,为吾开一方子,近者老格改作Potassi-um lodime,制成药水服之,痰尚好吐。但须饮水甚多,否则鼻孔发硬作痛,唇皮焦干,可知其性之燥热。格取吾痰细验,见其中两种微生,一是作肺炎者,名Pneumonia;一是作痰涕者,名UlcerousCatarrh。吾肺中有此二种无数,时作刺激,使人咳嗽不止;且吐痰过多,肺质受伤,致以成喘。渠刻为我制一种药,用新发明有验之Vaccine,以为此二种之Antidotd,如能受效,当可望愈等语。吾自只得徐观其效而已。此吾治第一症之情形也。日来风日清美,树木渐青,而吾不能出房半步。病中强起作此数字,盖欲吾儿知其病状之详。
   隔了两个多月,祖父又有信给父亲: ……吾喘咳尚无大差,即如昨夕之睡,十二点半上床,至一点一刻始能略睡,至四时一刻则喉痒不止,终不能安睡矣。
  ……格医时来,囚见针不甚效,则归咎于北方之煤与尘土之多,……意欲令我到申,略换天气。而柯医又不以为然,意谓梅暑方盛,与吾体气极不相宜,遂作罢论。
  鸦片烟也好,名医的悉心调理也好,都不能减轻祖父的病苦。他还一度听医生的指点,用了一些吗啡,但也未见效果。
  鸦片用了戒去,戒了又用;真是用了不是,不用又不是。当时人们以鸦片为治病的灵药,有钱人家做长辈的怂恿子弟吸食的大有人在,看年轻人上了瘾终日蜷曲在烟榻上,内心自得的认为从此不虑儿辈离乡背井。祖父以鸦片治病,舆论大加讥讽。老人家曾极力反对吸食鸦片和妇女缠足,众人乃添一份评诋,说他自相矛盾,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却能说不能行。
  一九二一年农历九月廿七日,祖父在福州城内郎官巷寓所逝世。遗嘱中写:
  (一)中国必不亡,旧法可损益,必不可叛;
  (二)新知无尽,真理无穷,人生一世,宜励业益知;
  (三)两害相权,己轻,群重。依照国人算法,享年六十九岁。
  祖父毕生崇尚民主和民权,《辟韩》一文,批判了韩愈在《原道》中“知有一人而不知有亿兆”,就是史无前例,最大胆、有力的反对君主专制的声音。演讲《宪法大义》时特别强调从政者当先反问自己是“心乎国与民乎?心乎己与子孙乎?”有人说祖父反对革命,事实上他并非反对,只认为革命实践要采取渐进的方式,非仓促草率可成。他相信国人民智未开,民德未新的当儿,推翻旧的政权不见得会有好结果,和孙中山先生在伦敦见面时也坦白地说:根本之图,得先从教育着手。五四运动如火如茶地展开,他采取冷静观察的态度,一面固然因为当年的学潮使他对一般“经历不足、阅世未深,易受虚浮道理影响,而被某些人利用的青年学生”没有信心,骨子里仍然坚信一切得从教育普及做起。革命如果未趁时机成熟,一定劳而不获。他极有自信地反复说着这一句话,肯定百年之后,历史可以证实他的看法。
  百年的时间过去,中国历经动荡:洋务运动失败。来的是维新运动。之后是辛亥革命。国人好不容易有个歇下来舒一口气的机会,又来了一九四九年的共产主义革命。过了十七年,出现“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使十一亿人民受尽艰苦。所以,夺取政权成功不过是革命的第一步,为国为民,接下去要走的路还长。民生富足是一个国家安定的要素,那靠的是经济事业。而经济的发展靠的是教育所启引的智慧,这实是一国迈向富强之道的不二法门。明显的例子如日本:明治维新得以成功。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可以说一败涂地,地理环境并不好,也没有特别的物产资源;但她重新站立起来,成个可以傲世的一等强国。台湾也是一个好例子,四十多年来我们处身这弹丸之地,生活的安定使年轻人可以专注地读书;一个个学有所长,发挥在各行各业上。靠他们的智慧,台湾富裕了。在台湾的中国人,过着前所未有的舒适的生活。历史一天天在证实祖父的话,那不但正确于一时,将是千秋万世而不移。
  大家都知道祖父爱国,知道他以独树一帜的手法,把西方极具影响力的八种学术思想巨著介绍给国人。却不曾探讨他的思想见解在历史上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毛泽东推崇祖父是和洪秀全、康有为、孙中山一样向西方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先进中国人。一九七五年三月二十日,周恩来写信向中共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借取一批祖父生前写的信札回去阅读。更使大陆学者专家的目光热切地集中在祖父身上。又以采集资料较易,他们对研究祖父的工作做得比台湾多得多,着眼点也取更大的时空上不同的角度。所得结论虽然不见得篇篇透彻客观但到底不乏是他知音的人。国外(如欧美、日本等地。)学者专家的论文著作也时有所见,对还老人家以应得的历史地位,虽仍有一截距离,是日见接近了。
  晚年,祖父的心情趋向沉寂,苦闷的时候,甚至对他自己那番伟大的文笔生涯,也起了有何价值的怀疑。他说:
  “自叹身游宦海,不能与人竞进热场,乃为冷淡生活,不独为时贤所窃笑,家人所怨咨,而掷笔四顾,亦自觉其无谓。”
  这是非常可了解的一种心情,尤其是那些极敏感,极具智慧的人,他们的情绪起伏,思潮澎湃,常较一般人幅度大得多。时日的推换,境物的变迁,祖父心中感触日增。这或许又是可令人目他为“矛盾”的地方,当他借赫胥黎原文警告人们不可如佛教徒一样“哀生悼世”,“徒用自弱”。……而一面他念念不忘“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法尚应舍,何况非法。”他有好几首追和王荆公谈禅的诗,现抄录其中数首如下:
  和《即事二首》 (之一)
  钟山无云起,钟山无云入,若问当时云,无际钟山碧。 (之二)
  无心即无云,有云固有心,所以云生灭,还向心中寻。
  和《拟寒山拾得二十首》 (之二)
  我曾为草豆,欣欣望春雨,及其生为男,梦想邻家女,我之知有我,正以有物故,物我各有需,(纷)注然知好恶,若令无好恶,此我岂得度。
  注:原文缺一字。 (之三)
  人之生有求,只然养身故,当其做梦时,此意仍未去,所以种种色,一若觉所遏,及其已死时,此身已无处。假令尚有求,定舆今殊趣。以死为梦觉,此理吾未喻。 (之四)
  人生处一世,以气为外缘。一切爱恶欲,常为形质牵。既已不自主,云何为彼愆。所以于众生,无怒但哀怜。此是佛地语,仁者当勉旃,先生为此论,吾乃无间然。
  此时,老人家一身病苦。生命到了这里,感触深,领悟也已透彻。“所以于众生,无怒但哀怜。”可安慰的,一生的光阴没有分秒虚掷,虽然不无遗憾,也时感寂寞;但路总是一步步踏实地走。完成了他的是翻译家、教育家、思想家、哲学家的一条辽阔的路程。
  
  ——————————————
  作者严停云女士
  
原文1993年 发表于《严复国际学术研讨会纪念文集》  浏览:4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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