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93号馆文选__红岩文学 |
难友们都已睡了。
一道手电的亮光晃过来,随即响起开牢门的声音,将刘国志从梦中惊醒了,欠起身揉着眼。 是杨进兴。 “陈然的行李呢?” 杨进兴一进囚室就东张西望,手电乱晃着。罗广斌他们也醒了了过来,问:“怎么,陈然他们不回来了?” “他们转到渣滓洞去了!” 杨进兴的声音,冷冰冰的。 刘国志取来陈然的行李,想了想,又从自己身边摸出两只罐头。那是曾紫霞带进来的,他一直舍不得吃掉。 “磨蹭什么?快点嘛!” 杨进兴不耐烦,又在催了。 刘国志把罐头塞进陈然的行李中,又问:“是不是再给他们带点草纸和换洗衣服?” “明天再说!” 牢门关上,“咔嚓”一声上了锁。 杨进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但刘国志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久久地思索,难道陈然真的如杨进兴所说转到渣滓洞去了? 陈然的死讯,杨钦典第二天就告诉罗广斌了。 开始的时候,杨钦典也被蒙在鼓里,路过看守长办公室,杨进兴招呼他: “喂,杨钦典,快来!” 进了屋,见杨进兴正使劲地用匕首撬着一个罐头。 “看守长,找我?” “来来来,有好东西,一起打个牙祭!”杨进兴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罐头?哪来的?” “你管它哪来的?吃就是了!”杨进兴说,“你来,把它给我撬开。妈的,真还蛮难撬开它!” 杨钦典接过匕首,正撬着罐头,杨进兴得意地说:“告诉你吧,这罐头,是刘国志送给陈然的。” 杨钦典一愣,险些将手指戳破。 “怎么了?” “那……还是转给陈然吧……”杨钦典说。 “陈然?哈哈哈哈,陈然在啥子地方?”杨进兴哈哈大笑起来,说,“他都已经过了奈何桥了,你咋个转给他?” 杨钦典吃惊地问:“什么?” “昨天,警备部军法处判决死刑,跟王朴他们一起在大坪处决了!” 杨钦典怔怔地站着,被这个消息惊呆了。 “哎,你快撬啊,我还等着吃罐头呢!” 杨钦典掩饰着说:“啊……对了,我差点忘了,厨房李育才叫我去帮忙呢,不然下午的饭怕是开不出来。看守长,这罐头我就不吃了……” 杨进兴看看杨钦典快步走了出去,摇摇头道:“怪事,到嘴的东西硬是不想吃?……” 杨钦典找到几个那天去过刑场的人,向他们打听。他们亲眼看见了陈然是怎么死的。他们说,陈然真是条硬汉,身上中了好几枪,还是站着不倒,在那里喊口号,最后没办法,只好用机枪打,衣服都打烂了…… 跟罗广斌说着这些,杨钦典垂下泪来。 罗广斌还不完全相信,又问: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你看,平白无故,我会咒陈然死?你晓得,我跟陈然是老乡,对他的为人,我也从来都是佩服的!想不到,陈然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判他死刑?” “被你们杀害的,哪一个不是好人?”罗广斌忿忿地说。 杨钦典喃喃着道:“我……要是换成我,是绝对不会杀他的……” “只怕你到时候就身不由己了。” 杨钦典像是被触到了什么痛处,默默地垂下头来。 罗广斌心情沉重地说:“陈然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希望你多想想,好好想想,不要再糊里糊涂地给反动派当帮凶、当刽子手了。不然,你怎么对得起陈然呢?你呀,千万不要辜负了你那好老乡对你的一片苦心啊!” 杨钦典又流下泪来了,说: “罗广斌,你放心,我不会忘记陈然的。我听说,他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妹妹,是吧?” 罗广斌点点头。 “你和陈然也是好朋友,以后你要是出去,可要帮他照顾好他的母亲和妹妹啊!” “这个当然。”罗广斌话锋一转,“不过,就怕你们不给我这个机会啊!” 杨钦典无言以对,只得报以一声长叹。他一个小小的看守,能做些什么呢? 陈然王朴他们的死,使白公馆的难友们更加警惕了。有消息传来,人民解放军开始了解放西南的作战,入川部队以破竹之势直捣西南首府重庆。随着解放大军的日趋逼近,集中营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 许晓轩他们,利用各种机会,交换着自己的意见。 老许认为,解放军到来之前,敌人的屠杀是不可避免的,靠外面营救,基本上也没有这个可能。 刘国志想到了越狱,能不能破釜沉舟,越狱突围,拼出一条生路来呢? 看守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白公馆总共六个看守,至少有四个大家都做过一些工作,可以争取过来。但是外头还有一个警卫连,要冲出警卫连的包围,实在太困难了! 也想过,最好能和渣滓洞两边联系,组织打监。可听谭沈明说,去年李子柏转到渣滓洞去的时候,他们就约定过两处联系、组织打监的事,但直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办法取得联系。 刘国志神情凝重,看来突围是很难成功了。而且,即使在突围中有人幸存,也会导致敌人对渣滓洞那边的同志实施报复,把他们当人质杀害。 老许跟刘国志的看法完全一样,他说,我们实际上只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坦然地面对死亡! 坦然地面对死亡? 好!说得好啊!刘国志想,白公馆是有这个传统的,从罗世文、车耀先,到许建业、陈然、王朴,他们牺牲的时候,都做到了脸不变色心不跳! 胜利即将来临。 死亡也即将来临。 难友们都已经清楚地意识到了。 这样一个生死关头,他们想的、做的只有一件事…… 这次重庆党遭受的破坏和上下川东武装起义的失败,他们都是亲身经历了的。这里头,有很多教训值得总结。趁现在都还活着,要好好讨论一下,把应该吸取的经验教训总结出来,报告给党! 大家商量过,将来,不管是谁,只要能活着出去,都要把大家总结出来的意见向党报告。这也许就是能够为党做的最后一项工作了! 讨论很热烈,很踊跃。 罗广斌激动地说,最让人感到痛心的是什么?是被自己的上级,而且是自己曾经十分景仰的上级出卖! 是啊,这一年多,我也总在想这个问题,丁地平也说,这么多同志都经受住了考验,连一些刚刚入党的新同志也表现得很坚强,恰恰是少数几个资历深、职务高的领导干部叛变投敌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往深里想,罗广斌认为,这跟地下工作的特殊环境有一定关系。地下斗争嘛,我们的领导同志一般都是长期隐蔽埋伏,相对来说比较平静和安全。这当然是必要的,但也会带来一个问题,就是不容易接受党和群众的监督,不能亲身接受激烈的实际斗争的锻炼…… 丁地平却不以为然,说这样看有点片面性。是他们自己政治上不坚定,怎么能怪到工作环境上来呢? 刘国志说,小罗讲的有一定道理,从客观上说,这的确是个原因。当然,不能说处在这样的工作环境就必定会蜕变,同样是市委成员,许建业不就表现得非常坚强吗?我看,关键还在于每个人自己,在于他能不能在特殊的环境中严格要求自己,注意自省、自励,注意自己的修养和锻炼。怕就怕自己不加注意,渐渐地,就可能产生某种消极思想,出现腐化倾向。 有人随即说,刘国定就是这样嘛!最近几年,刘国定变得阔起来了,还到处借钱做生意。成立川东临委的时候,王璞本来要调他去农村工作,他找了很多借口就是不愿下去。像他这样,在生活上腐化了,势必导致政治上的腐化,到了关键时刻,也就肯定经不住考验…… 许晓轩趁着放风的时候对刘国志说,我被捕九年了,被捕以前,我已经发现个别同志思想作风有脱离党的腐化倾向,当时就组织学习,开展了批评。但万万没有想到,到后来,由于少数人的腐化,造成了整个组织的大破坏!我只希望党能够经常注意党内教育,决不能让非党的思想在党内蔓延滋长。这是我对党组织的唯一意见! 刘国志深有同感,是啊,有的人,平时满口的革命道理,但只是教育别人,不能严格要求自己。去年曾紫霞入党的时候,就是冉益智监誓的。当时,他给我们大讲了一通党性锻炼和革命气节,可结果怎么样?过了不到一个月,他自己却成了叛徒! 所以,不能理想主义地看待党的组织,也不要迷信上级。丁地平说,党组织是由一个个党员组成的,只有每个党员都不要忘了自己是党组织的一分子,都严格要求自己,整个党组织才有保障,才有战斗力。 罗广斌反思着,就是我们,确实也有一种麻痹思想和盲目轻敌的情绪。就说我自己吧,现在看,当初把《挺进报》贴到“精神堡垒”上头,实际上就是一种典型的“左”倾幼稚病!包括把《挺进报》寄给朱绍良,这种“攻心战”本身就欠考虑。好像生怕敌人不知道我们在这里,硬是要引火烧身。这种轻视敌人的问题还表现在很多地方。有的同志明明知道有危险,还是心存侥幸。李文祥被捕八个月后才叛变,结果还是有人被捕,他们本来是完全有机会转移的嘛!在渣滓洞的时候,程谦谋就亲口对我说过,我们把敌人估计得太低了!…… 挂在渣滓洞树上的汽车轮毂,又沉闷地敲响了。 汽车马达的轰鸣声也不断传来。 看这架势,又要提人了! 前几天,保密局来了个法官,捧着本名册核对着渣滓洞难友的名单。胡其芬问过刘石仁,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又要转移一批人走了?刘石仁也说搞不清楚,只是说,你不晓得,这几天搞得有多紧张,连着开了四天会,还有命令下来,说是不休班不能出大门,好像跟你们一样,也被关起来了。 江竹筠当时就问,开什么会? 刘石仁说,还不是讨论什么应变措施、防范办法之类的东西?江竹筠笑了,哦,原来是要办后事了! 刘石仁皱着眉道,你也别取笑我了。依我看,眼下这局势,对你们来说固然是胜利在望了,可从你们个人的安全看,却未必是件好事…… 可刘石仁也未必知道,一份精心拟就的屠杀计划,经西南特区报保密局批准了。雷天元、漆玉麟和李磊等特务骨干,在荒僻的电台岚垭勘察选定了屠杀场地。 此刻,一个看守左手拎着一串钥匙,右手拿着一张名单,走到放风坝上,高声喊起来: “都听好了,点名了点名了!点到名的,赶快收拾东西,到下面坝子集合,准备上车!” 江竹筠的心中,早就预感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伸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难友们挤在风门旁,都朝院坝方向看。那份名单很长,看守念得别别扭扭: “齐亮、杨虞裳、唐虚谷、蒋可然、王敏、吴奉贵、陶敬之、黄楠材、陈以文、朱麟、周成铭、石文均、何忠发、袁尊一、明昭、张文瑞、张泽浩、张远志、左国政、游宗象、尹慎福、谯平安、李群、邓致久、胡友犹、盛超群、李青林、江竹筠……” 念到江竹筠和李青林的名字,难友们一下子就把她俩围住了。 “不!江姐……” 罗娟华颤抖着声音喊。 江竹筠默默地站起来,用手捂了捂罗娟华的嘴:“不要说,啥子都不要说,啊?” 有几个女难友,却禁不住哭出声来。 江竹筠把一本自己钉成的小册子递给黄玉清,说:“这是我们默写出来的文件,收好了,你们接着学吧。” 黄玉清哽咽着点头。李青林也对胡其芬轻声嘱咐:“以后,跟外面联系的事……” “你放心吧,这些,我都会负责到底的。”胡其芬说。 江竹筠已脱下身上那件破旧的军棉袄,换上了自己的蓝布旗袍。 左绍英又帮她套上了一件红色的毛衣。 卓娅正在左绍英怀中朝江竹筠甜甜地笑着。江竹筠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卓娅娅的脸蛋。 “江竹筠、李青林,快点!快点出来集合!” 囚室那边,难友们唱起了歌,声音很响,把看守的声音淹没了: 远处有鸡啼报晓 太阳随黎明来到 黑夜已经死灭 这世界已再没有强盗 …… 李青林瘸着腿向前走,一名特务递上了一根拐杖。李青林接过,却往地上一扔,说: “哪个稀罕你这东西,我自己能走!” 刚走了两步,便晃晃悠悠。江竹筠忙上前扶住她,两人紧紧挽住了手。 难友们都在向她们挥手,江竹筠和李青林却再也没有回头…… 电台岚垭到了。 一双双戴着铁镣的脚,踏在没膝的茅草丛中。 残阳如血。 刺刀在不停地晃动。 山风吹得茅草不停地起伏、摇摆,吹散了江竹筠他们的头发…… “竹筠,想云儿了吗?” 李青林突然问。 江竹筠点点头,说:“想!这时候,真想再看他一眼。” “我也想看看,你那张照片呢?” 江竹筠用下巴颏点了点胸前,道:“带着,可惜手被铐住了,没法拿。” “那就算了。” “是啊,不看就不看吧,反正就要解放了,他们肯定能过上自由幸福的生活。既然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江竹筠和李青林相视一笑,又并肩向前走去。 天边的最后一缕晚霞,映红了她们那坚毅而又从容的脸庞…… 一批批难友的离去,使每一个人都更加明确地意识到死亡的临近。就在江竹筠他们牺牲的当天晚上,宣灏戴着那副残破的眼镜,趴在铺位上,借着牢门透进的一点灯光,奋笔疾书,连夜写下了一封致罗广斌的遗信: 亲爱的朋友,我思想上的同志——请允许我这样称 呼你。我想,你们的案子是结束了,你和老刘的生命也许 是保全了……因此,在临死之前,我想向你说几句我久想 向你说,而没有说成的话。请你了解我,而为我和其他同 志报仇…… 虽然不是党员,但我对共产主义和人民的党的诚信, 也像你们一样,用行动来保证了的……我郑重地发过誓: 只要能踏出牢门,我依旧要逃向那有着我自己的弟兄的 队伍中去!…… 一次次难友的牺牲,更加强了我这个心愿:我决定, 只要我能活出来,我要运用我熟悉的工具——笔——把 他们秘密着的万千的罪恶告诉全世界,做这个时代的见 证人!可是朋友啊,我的希望将付之流水了…… 朋友,我们的生命,是蒋介石匪帮,在人民解放军就 要来临的前夕,穷凶极恶地杀害了的!……朋友,请你牢 牢记住:不管天涯海角,不能放过这些杀人犯!……我相 信革命党人对死难朋友的忠诚,一定会满足我上述的希 望,使我含笑于九泉的! 这不仅仅是写给罗广斌个人的一封信,而是一个追求光明的青年在向他所敬仰的组织倾诉自己的肺腑之言。在这封遗信里,宣灏详细陈述了他个人的经历,包括他因幼稚无知而误入军统以及在认清军统黑幕后逃跑、被捕的过程,同时也充满深情地表达了他最后的决心和心愿…… 探照灯的光柱在院坝中扫过,晶莹的泪光在宣灏的眼中闪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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