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93号馆文选__红岩文学 |
终日雾茫茫的重庆,有了难得的阳光。
刘国志脸色苍白地坐在院坝檐沟边的石头上,望着放风的难友。他的胃病又犯了。 黄显声挺着笔直的腰杆,他的踱步,依旧保持着军人精悍的风度。 走到刘国志面前,他悄悄打了个手势。刘国志抬起头来,看见将军一贯严肃的脸庞上露出了一道意味深长的微笑。 黄将军肯定又有好消息要告诉我们了! 到了晚上,大家都在等待。囚室作过调整以后,陈然、刘国志、罗广斌和丁地平住到一起了,被关押在白公馆楼下的一间囚室里。黄将军的报纸,也改成从天花板的缝隙中传过来。 这个曾领导过仁寿一千余名贫苦农民武装起义的丁地平,举手投足也依然是一副农民领袖的样子,焦急地看着天花板,嘴里咕囔: “怎么还不来?” 陈然说:“老丁,莫性急,人家黄将军也要看机会嘛!” 楼上的天花板响起三下清晰的敲击声。 丁地平很兴奋,连声说:“来了!来了!” 陈然跳到床上,咳嗽了三声,以示回应。 这是跟黄将军约好的信号了。 罗广斌赶紧站起来,到门旁去望风。 一张卷着的报纸,出现在楼板的缝隙中,陈然忙接过,站在床上,就急切地翻看起来。 刘国志问:“看到了吗?什么消息?” 陈然像是看呆了。 丁地平催促道:“快讲啊,陈然!” 陈然望着大家,双眸闪出明亮的光彩,他的声音激动地带着些颤抖: “十月一日,毛泽东同志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大家都愣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时间牢房里变得格外寂静。 刘国志喃喃地说:“中华人民共和国……” “是啊,中华人民共和国,”陈然激动得不能自已,“我们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的共和国,成立了!” 大家这才彻底反应了过来,欣喜若狂地互相拥抱,就着地板欢乐地打滚。 “总算盼到这一天了!” 罗广斌说罢,竟失声痛哭起来。 他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人,大家都喜极而泣,一个个脸上热泪纵横。 “别,别这样,”陈然跳下床来,说,“这样的大喜事,我们都应该笑啊!” 刘国志擦了一把眼泪,说: “对!我们该笑,该放声大笑!” 丁地平举起茶杯:“来,为我们的新中国,干杯!” 大家也都端起了茶杯,不停地碰着,发出当当的声响…… 丁地平想起了什么,急切地问:“首都,首都在哪里,一定是北平吧?” “不是北平,是北京!” 陈然说。 “啊,北京……” “十月一日的开国大典,就是在北京的天安门广场举行的!” 罗广斌充满向往地说:“我们要是也能到天安门参加开国大典,那该有多好!” “哎,国歌呢?”刘国志问,“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是什么?到底是哪首歌?” 报纸已被罗广斌抢在手中了,他边看边说:“这首歌,其实我们大家都会唱……” 丁地平更耐不住性子了:“哎呀,你就别卖关子,快说嘛!” “就是聂耳的那首《义勇军进行曲》!” 罗广斌说着,就迫不及待地轻轻哼了起来。和着这激昂的旋律,大家挥动着手臂打起拍子,眼睛里都闪着晶莹的泪光。 “还有国旗吧,国旗是什么样的?” “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旗,”罗广斌的目光在报纸上急切地搜寻着,俨然是个新闻发布人了,“是五星红旗!” “五星红旗?” “对!” 罗广斌欣喜地回答着,转身拉开自己的被子,扯了几把,将红色绣花被面扯了下来。 “小罗,你……” 罗广斌站在床上,举起鲜红的被面,兴奋地说: “我们也做一面五星红旗,到了出狱的那一天,我们就打着这面红旗出去!” 大家一致叫好。 说干就干了。 陈然拿出一件旧的白布衬衫,说:“这五颗星,就用它来做!” 刘国志在一旁沉思着,突然问道: “你们先别忙着做,想好了没有,五星红旗上的那五颗星,到底是怎么个排列法?” 大家都一时愣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是啊,报纸上也没说具体怎么排列,只是说,一颗大星,四颗小星,象征着中国人民紧密地团结在中国共产党的周围…… 刘国志凑过来,在那块红被面上比划着,说: “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其中的一颗大星,就放在旗帜的中央,其他四颗星形成一个圆形,环绕在它的周围……” 陈然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是这个意思……” “行,就照这样做了!” 罗广斌说一声,就把被面摊在地上,匍匐着忙碌起来。 丁地平用铁钉磨成的小刀切削着白衬衫,刘国志凑过来想帮他,陈然说:“国志,你身体不好,趴着受不了,还是到门口给我们放哨吧!” 刘国志撑着身子起来,笑道:“好,不过,做好以后,保管红旗的任务可要交给我!” “行啊!” 大家忙碌着,神情专注而庄严。 丁地平削出了一颗大星。 陈然和罗广斌小心翼翼地将星贴在被面中央了。 两颗星,三颗星,四颗星,五颗星! 一面特殊的五星红旗,握在罗广斌的手中挥舞,难友们苍白的脸色在红旗的辉映下,显出熠熠光彩。 青春、鲜血和生命,都凝聚在这上面了! “把它藏好,等到重庆解放的那一天,我们打着红旗冲出去!” 刘国志望着红旗,深情而激动地说。 一小块地板被抠起来了。 刘国志弯下腰,将包好的红旗挂在地梁的一颗钉子上…… 一张张的脸庞,都是何等激动啊! 罗广斌即席吟诵起一首诗来—— 我们有床红色的绣花被面, 把花折掉吧,这里有剪刀。 拿黄纸剪成五颗明亮的心,贴在角上, 瞧,这就是我们的旗帜! 鲜明的旗帜,腥红的旗帜。 我们用血换来的旗帜! 美丽吗?看我挥舞它吧! 别要性急,把它藏起来! 等到解放大军到了那天, 从敌人的集中营里,我们举起大红旗, 洒着自由的眼泪,一齐冲出去! 然而,难友们打着红旗冲出集中营的愿望看来是难以实现了。根据蒋介石、毛人凤的屠杀命令,徐远举指派保密局西南特区副区长李修凯、二处副处长杨元森等,会同毛人凤专程派来的国防部军法局高级法官毛惕园,一同拟定了一份公开枪杀十人、秘密处决三十人的名单,由毛人凤签呈蒋介石批准。 那天,陈然和王朴正在白公馆院子里打扫清洁,杨进兴从外院匆匆跑过来,对陈然和王朴说: “你们两个,都别干了。” “做啥子?” “快,赶快把公家的衣服脱掉,换上自己的衣服,二处徐处长在城里等你们谈话。” 陈然和王朴相互看看,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向自己的囚室。难友们显然也都意识到了什么,在这种时候,分手往往就成了永别,于是透过窗棂的眼睛盈满关切。 这可能是最后的日子了,王朴想。 他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早就知道会有那么一天的。这一天来得那么快,说明胜利也很快就要到来。 王朴慢慢地脱着衣服,脱衣服的时候,他想到了妈妈,老人家慈祥的面容在他的眼前时隐时现。 口信前几天已经带出去了,要妈妈永远跟着学校走。妈妈不会不明白,这学校,指的就是布尔什维克。 她会挺住的,多少风风雨雨的日子,她都跟儿子一起走过来了。说起来难以置信,竟是他,影响着母亲的信仰,感染着母亲的心灵。 王朴的母亲,叫金永华,人们都尊敬地称她金妈妈。 与中共南方局青年组的联系,王朴早在抗战时期上复旦大学前就建立起来了。也是青年组的同志,鼓励他回江北老家办学,以学校为依托建立革命据点,积蓄革命力量。 开始的时候,金妈妈不免有些犹豫,丈夫死后,是她当家,她是万贯家财、富甲乡里的一家之主啊,况且,她也已在嘉陵江南岸的别墅里过着闲适的寓居生活。 王朴是下了决心的了,把一腔输家救国的热血对母亲整个地倾倒出来。 金妈妈的心,被激荡起来了,毅然说,儿子,我相信你! 放弃了城市生活,带着一家八口回到乡间,莲华小学、莲华中学等学校相继开办了。 莲华,莲花,出污泥而不染! 这些学校,成为了南方局在重庆附近的中心据点。 后来,内战爆发了,川东临委准备配合开展武装斗争,急需大量经费,通过王朴向金妈妈筹措。办学校支持革命,毕竟还有点隐蔽,可这,分明是杀头的危险!金妈妈没说二话,共产党是为了老百姓的,现在有了困难,能坐视不理? 五十岁的金妈妈开始变卖田产,王朴又用家产在重庆城里办了一家南华公司,既为地下党筹集经费,又作为与上级党组织联络的据点。 王朴被捕后,金妈妈按照儿子的嘱托,继续大量变卖田产,几千石田地换来了几千两黄金。 这些黄金,全部交给了地下党。 王朴还不知道哩,就在不久前,金妈妈得了一场重病,病中的她把负责与她联络的地下党员找去,拿出一直藏在身边的首饰和碎金,恳切地要求为党捎去她的私房钱,她唯一的最后的财产。 妈妈无怨无悔,他相信儿子是对的。 儿子锻造了母亲。 脱去白公馆的衣服,王朴身上只剩下一件衬衣和一件绒线衫了,显得瘦骨嶙峋。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想到这句老话,他的嘴角泛起了浅浅的微笑。 “快,别磨蹭!” 特务吼。 走出牢房,冷风袭来,王朴不由打了个寒噤。刘国志在囚室窗口叫住王朴:“王朴,就这样走不行,天都冷了,你这点衣服太薄!” “我没有别的衣裳了。” “怎么?” “从渣滓洞转过来的时候,”王朴说,“我想我活不了多久,就把衣服都留给了那边的难友。” 刘国志无言地看着他,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递给了王朴。 王朴笑了笑,没有推托,接过大衣,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谢谢!” 王朴说。 他差不离已经忘了,自己曾是一个拥有万贯家资的少爷啊,可此时此刻,他连一件足以御寒的衣裳也没有,他只能穿着别人赠予的大衣踏上刑场。 母亲无怨无悔,自己更该无怨无悔…… 陈然也走了出来,他换上了自己的一套蓝布衣裳,脚蹬半统靴,与王朴相视,微微一笑。 刘国志从囚室里探头问杨进兴:“让他们带上行李行不行?” “不行!” “为什么?” “不要罗嗦!走,你们两个快走!” 刘国志、丁地平、罗广斌,还有许晓轩和宣灏他们,纷纷从窗口伸出手来。一一握别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似乎一切都在那无言的紧紧一握中了…… 陈然和王朴走下院坝的时候,白公馆里一片静默。突然,从一间囚室里传出吟诗声来了—— 神州嗟浩劫 四族胜狼群 民生号饥寒 民权何处寻 兴亡匹夫志 仗剑虎山行 失败膏黄土 成功济苍生 陈然和王朴停住脚步,循声朝那间囚室的窗口望去,正在窗口吟诗的,是他们并不十分熟悉的新难友周从化! 他在为我们壮行呢,陈然想,说得多好啊,失败膏黄土,成功济苍生! 重庆左营街的重庆警备司令部大礼堂,军警林立,戒备森严,气氛异常紧张。 礼堂正中摆了一张案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军法官。 戴着手铐的陈然和王朴,还有从渣滓洞提来的成善谋、雷震、蓝蒂裕、楼阅强他们,被带了进来…… “重庆警备司令部军事法庭现在开庭……” 陈然突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什么军事法庭,想要宣判我们?还是先想想你们自己还能活多久吧!” 楼阅强上前一步,指着军法官痛骂:“人民解放军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已经胜利了,你们的狗命不长了!” “等着吧,人民宣判你们的日子就要到了!” “我现在就代表人民,判处你死刑!” 大家哄笑着叫嚷。 军法官一个劲地拍着桌子,咆哮起来:“肃静!肃静!不得蔑视法庭!……” 没人把他的咆哮当回事,依然喧闹个不停。在这些视死如归的对手面前,军法官也慌了手脚。连准备讯问的话都忘了说,只是把事先预备的宣判书匆匆念了一遍。然而,正是这份宣判书中罗列的所谓罪状,却为陈然和成善谋这对一直相识而不相知的战友挑明了对方的真实身份…… 陈然将惊喜的目光投向成善谋。 成善谋也向陈然报以同样的目光。 陈然激动地对成善谋说: “好你个成老板,原来就是你啊!” 成善谋也兴奋地笑道:“是啊,我也是刚刚知道!还要感谢他为我们牵线搭桥呢!” 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天大的误解啊,这成善谋,正是每天晚上全神贯注一丝不苛收听电讯的同志,正是自己朝思暮想无比崇敬的战友! 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可一时两人都哽在喉头。 宪兵忙将两人拉开距离,成善谋高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作相握状,陈然一笑,也朝着成善谋把手举起来了。 两双戴着镣铐的手在空中高扬…… 刑车的引擎声响了。 车上,高亢的国歌声也唱响了…… 陈然等人都被反绑着双手,背上插着死囚标签,昂首挺立在刑车上。 刑车一从警备司令部大门开出,许多群众就拥在路边围观,王朴大声宣讲道: “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了!那是我们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的国家啊!大家听,这就是我们的国歌,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 成群结队的警察和宪兵荷枪实弹,虎视耽耽地面对着围观的群众。 沉默而愤怒的人群伫立在街道两旁,目送着刑车上慷慨激昂的志士。 在这最后的时刻,蓝蒂裕心中吟诵着一首诗,那是他在自知必定牺牲时写给儿子蓝耕荒的遗嘱: 耕荒——我亲爱的孩子 从荒沙中来 到荒沙中去 今夜 我要与你永别了 满街狼犬 遍地荆棘 给你什么遗嘱呢 我的孩子 今后—— 愿你用变秋天为春天的精神 把祖国的荒沙 耕种成为美丽的园林 默默地吟诵着,他笑了,那是欣慰的笑。 大坪刑场,就在眼前了。 陈然用反绑的手把背上的死囚标签扯下,扔在地上,大声说:“这是什么东西!” 几名军警过来,推着陈然,让他背过身去。 陈然竭尽全力挣扎着,喝道: “不!不!……我要你们从正面向我开枪!” 陈然怒目圆睁,盯着正瞄向自己的枪口。 枪口微微地抖了起来。 在这样的硬汉子们面前,持枪的手,怎能不发抖呢? 一群惊鸟扑拉拉飞向阴沉沉的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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