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93号馆文选__红岩文学 |
胜利的消息终于来了。
和平协议被南京政府拒绝的翌日,毛泽东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以排山倒海之势强渡长江,一举摧毁了国民党军苦心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占领了南京…… 罗广斌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跑到门边,放开喉咙,朝着外面大声喊道: “哈哈!完蛋了!你们完蛋了!你们彻底地完蛋了!……” 陈然找出一张白色薄纸,又拿起一枝笔,趴在铺位上激动地说:“国志,来,把报纸给我!我要出狱中《挺进报》!” 刘国志点点头,赶紧将报纸放在陈然面前。 报纸是从黄显声将军那儿传过来的,在整个白公馆,也只有黄显声享受着这特殊的待遇。陈然的心情,刘国志很明白,他是想让大家都亲眼看到这令人振奋的胜利喜讯啊! 罗广斌也喜上眉梢,说:“陈然,你放心写吧,我在这里给你放哨。” 陈然答应着,已经在纸上画出了《挺进报》的报头…… 这张特殊的“报纸”,很快就在白公馆传开了,难友们的内心都很不平静,大家读着喜讯,又默默地眺望着夜空,眼中的泪花如同星光一般闪烁…… 第二天放风的时候,许晓轩带信过来了。首先,他肯定了陈然的做法,希望把这张《挺进报》继续办下去,鼓舞白公馆难友的士气,同时捎来两点建议: 第一条,希望用工整的仿宋字来写; 第二条,只写内容,不要有任何报头。 刘国志问:“老许的意思,你明白吗?” 陈然想了想,点点头。老许是经验丰富的老共产党人,他的嘱咐,自然有着他的道理。 坝子那边,看守杨钦典在朝陈然招手了: “哎,陈然,你来一下。” 陈然走过去,见杨钦典笑眯眯的,便有些不解,问:“找我有啥子事?” 杨钦典把陈然拉到一个角落里坐下,拉家常似地说:“陈然,你好像是北方人,对吧?” “没错,老家是河北香河。” “那我们还是老乡呢!” 杨钦典更高兴了。 “是吗?你府上是……” “我家是河南郾城的。” 陈然不由得笑了起来,说:“这么个老乡啊,隔着一条河,一南一北!” 杨钦典忙说:“差不多差不多,都挨着个‘河’字嘛,反正离这四川是够远的。” 陈然搞不清楚他怎么跟自己攀起老乡来,支唔着道:“那倒也是。不过,现在你是看守,我是犯人……” 杨钦典连连摆手:“快别说这个!什么看守犯人的,实话跟你说吧,长这么大,我佩服的人真还不多,你陈然就算得上是一个!” “你这么一说,可真把我给说糊涂了,我一个犯人……” “你看你看,又说这个,见外了不是?” 陈然笑笑,说:“那好,咱们既然是老乡,就别来什么客套,说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杨钦典朝四处看看,小声地问:“南京陷落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陈然故意装糊涂:“什么,南京陷落?落到谁的手里了?日本人?他们不是早就投降了吗?” “行了,看你,还装什么糊涂?”杨钦典说,“昨天罗广斌大喊大叫的,不就是说的这个事?” 陈然不响了,默默地看着杨钦典,揣摸着他的意图。心想,这不来了?莫非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钦典却歪着脑袋沉思,看不出有什么恶意,又说:“这事,我想了好久了,想来想去,就是想不明白。你说,论兵力,国军是共军的好几倍;论武器装备,那就更不用说了,光美国人就给了我们多少东西?飞机、大炮、坦克、军舰,国军样样都有。可共军呢?除了几根破枪以外还有什么?也怪,就这样,国军硬是打不过你们……” 陈然依然保持着警惕,说:“别你们你们的,我早就说过了,我是被冤枉的,不是什么共产党。”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共产党呢,那是他们二处的事。”杨钦典说,“我只是闹不明白,国军到底输在哪里?共产党怎么会这么厉害?” 陈然笑而不语。 “你这人见多识广,你就给我说说这里头的道理,中不?” 杨钦典还在缠着陈然,目光中不无恳切。 陈然看着这个年轻的看守,突然问:“你真想知道?” “你看,我要不想知道,干嘛还来问你?” “你要真想知道,那就听我一句话。其实,你根本就用不着往太远的地方看,只要瞧瞧眼前,瞧瞧白公馆,就能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杨钦典还是摸不着头脑:“眼前?白公馆?……白公馆能看出什么名堂?” “当然有名堂,”陈然提示道,“白公馆里,不是既有共产党又有国民党吗?” 杨钦典点了点头。 “你不妨仔细地看一看,想一想,这里哪些人是共产党,哪些人是国民党,共产党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国民党又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之间到底有些什么样的区别……” “这……” 陈然又说:“我相信,只要能弄清楚这些,那么,你的问题肯定就能找到答案了。” 杨钦典眨巴着眼睛,琢磨着陈然话中的含意。 陈然拍拍杨钦典的肩膀,说:“老乡,别急,多想想,把事想透。如果你愿意,没事的时候咱们可以多聊聊。” “哎!”杨钦典点点头,兴奋地答应了。 渣滓洞女牢的门,被看守钉死了。 “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引得放风的男难友们纷纷朝女牢那边注视。 那声音够刺耳的,仿佛是故意的报复。 大家悄声议论起来: “这是搞啥子名堂?” “还用问,无非是想把男室和女室隔开嘛……” 女难友们也都看着被封上的门口,曾紫霞上前敲着门板,高声道: “喂,黄茂才,你搞什么名堂?天就要热了,把门钉得那么严实,想把我们闷死啊?” 往常跟女难友们挺随便的黄茂才,今天也板着个脸一声不吭。 另一名看守在外面阴阳怪气地回答:“这个门封起来,把你们女室的门朝后头开,门外那个坡坎都归了你们,空气比原先还好呢!” 罗娟华骂道:“好个鬼!那外头是你们的地方。我们又不是你们那个鬼团体的人,哪个要跟你们搞在一起?” 那看守还想说什么,黄茂才没好气地说了声: “莫多嘴,做好你的事就是了!” 这一切,江竹筠和李青林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了。 看守们一走,左绍英就说:“怎么搞的,连黄茂才都换了副嘴脸?” “他那是迫不得已。”李青林沉思着说,“这说明,敌人对我们的斗争十分紧张,正在采取一些措施,设法加强管制。” 江竹筠点头说:“是啊,敌人就是这样,越是接近灭亡,他们就越是疯狂。” 江竹筠她们猜得不错,徐远举刚刚主持了一个会议,分析了当前的局势。他说,现在的形势虽然很坏,但还是有办法的,依我看,国共之争其实是一个国际问题,是国际上两个阵营的斗争,美国人是绝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何况,胡宗南、宋希濂、罗广文在西南周围还有百万大军,西南一带人力物力丰富,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只要我们像抗战期间那样,以西南为基地,苦撑待变,一定能够打开一条出路。即使失败,把队伍拉到康藏高原、云贵高原,依靠国际通道,也还有回旋余地。 特务头子们一个个可是各怀心思,眼前的局势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连瞎子都能看见,连弱智都能惦量,他徐远举说得慷慨激昂唾沫横飞,可真能把西南撑住? 徐远举话题一转,严厉地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军心不能动摇,纪律不能松弛,社会秩序不能混乱!前一段搞和谈,搞得大家有点无所适从,有些人糊涂了,放松警惕了,连政治犯怎么管都不知道了,甚至跟他们拉拉扯扯,放纵他们闹事。李磊,我说的没错吧? 李磊只得点头。 徐远举说,这样下去还了得?我不止一次地跟你们说过,关在渣滓洞、白公馆的那批人,能量大得很,哪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杨进兴,你们白公馆也要注意,别看你那里表面上要平静一些,其实最死硬最能干的几个人恰恰都在你们那边。你知道他们暗地里都在搞些什么?要是有丝毫的放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大乱子。 杨进兴也忙连连点头。 末了,徐远举吩咐: “从现在开始,你们这几个看守所,都要把骨头给我收紧点,把眼睛给我睁大点。哪个要是马马虎虎,敷衍了事,玩忽职守,我徐远举绝不会再给半点宽容。到时候,不要怪我没跟你们打过招呼!” 李磊一回来,就让黄茂才他们去钉女牢的牢门了。 女牢的姐妹们心里十分着急,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跟男室的难友们失去了联系? 见大家着急,李青林笑了笑,说:“联系嘛,当然是不会中断的。” 黄玉清指指门边:“多亏李大姐提醒,上午刚才趁着他们还没把门完全堵上,我们已经把小木块垫到墙上了,日后取出来,就是一个通讯孔道。” 江竹筠也说:“站在上铺,也还能跟外头放风的人对话。” 左绍英拍拍在她怀里酣睡的娅娅,说: “这么说,还有她呢,好几个看守都挺喜欢逗她,有时候还把娅娅抱到院坝上去玩。我们在她身上随便藏个纸条,也是不容易被发现的。” 江竹筠轻轻地笑:“连小娅娅也成了联络工具了?” 左绍英说:“让她也为革命做点贡献吧!” 大家都乐了。 转眼就到了盛夏。 烈日似火。 蝉鸣声不停地传进渣滓洞来。 在闷热难熬的牢房里,难友们都打起了赤膊。他们心情烦躁地走来走去,骂道: “妈的,这么热的夏天,让人怎么过!” “牢房烤得火辣辣的,我们都成了蒸笼里的馒头。连气都喘不过来,还不给水喝!” 陶敬之拎起水罐晃了晃,傅伯雍马上说:“别倒了,断水都两天了,哪里还倒得出来?” 果然,罐子里已没了一滴水。 大热天没水喝,就是身强力壮的汉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大家知道,难友吴学正还发着高烧呢,嘴唇都裂得起了几层皮。还有娅娅,这几天也老是哭个不停,听见她的哭喊,难友们的心便像上了发条似地一阵阵揪紧。 这是狗子们有意整我们呢! 门旁有看守走过,傅伯雍忙上前唤住了: “喂,怎么回事?想让我们都渴死啊?” “没办法,旱嘛!”看守说,“那么多天不下雨,河水、井水,都枯啦!” “未必整个重庆都枯了?” “反正我是没得办法,你们就坚持坚持吧。” 傅伯雍调侃地说:“我给你想个办法,从奉化溪口调点水来不就行了?” “不行不行,”陶敬之接腔道,“奉化溪口都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他们调不到,还是从台湾调吧。” 傅伯雍说:“哎哟,那只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出来放风的难友们,也没像从前那样在院坝中间踱步了,都呆在走廊边,躲避着毒辣辣的太阳。 陶敬之就不信,偌大个渣滓洞,就真的找不出一滴水来。他沿着围墙,走在乱石堆上,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不停地寻找。 突然,乱石堆里一小股清澈的泉水,让陶敬之的眼里闪过一道惊喜的光亮。 水! 生命之泉! 他用手小心地捧起一掬泉水,润了润喉咙,随即用手刨挖起潭边的泥沙,筑成了一道小小的沙堤。 很快地,大家都知道了,乱石堆里有水! 难友们装出放风踱步的样子,来到这里,弯腰捧起水喝。又舍不得多喝,一双双手都忙碌地挖起沙泥来,大家想到的,是不要让这宝贵的泉水流失,后面还有许多难友需要它啊! 水坑越来越深了,水潭闪动着涟漪…… 有难友提着水罐,猫着腰蹑手蹑脚给吴学正送水,被岗亭上的看守发现了。见人影正向牢门靠近,看守急急奔下岗亭,挥舞着皮鞭气势汹汹走来,吼道: “你在做啥子?不在坝里放风,到楼上窜来窜去!” 难友一声不吭。看守举起皮鞭就要挥打: “快下楼去!” 一间牢房的门口出现了陶敬之,猛喝: “不许打人!” 看守发泄似地狠狠给了难友一鞭:“老子今天就要打!” 陶敬之怒视着看守,喝得更重了:“不许打!” 难友们都听见了,跟着喊: “不许打!” “放下你的鞭子!” “不准打人!” 看守被震慑住了,“哼”了一声,悻悻然去向徐贵林报告了。 徐贵林没事似地背着双手从走廊上踱过来了。 他的眼睛,阴郁地扫视着一间间牢房。 在乱石堆间寻找,徐贵林也很快就看见了那潭清水。他俯下身,水潭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脸。举起腿刚想把沙堤踢倒,他又蓦然停住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容挂在了腮边。 又到放风的时候了。 急急地奔到水潭边,难友们都愣住了。 水潭已被污染得污浊不堪。 大家难过而愤恨地摇着脑袋,纷纷骂道: “龟儿子故意跟我们捣乱!” “肯定是晚上趁我们睡觉,倒进了好几桶污水!” “妈的,这些混蛋,什么缺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傅伯雍说:“这水源,一定要把它保护住!我们接着挖,把它挖得更深些……” “不过,不要都呆在这里,这样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敌人注意。”陶敬之刨着旁边的沙泥,把污水引开,说,“留两个人就行了,大家都回去放风,我们轮着班干。” 有两个难友抢着干了起来,说:“我们先来,老陶老傅,你们先去歇歇!” 等到陶敬之傅伯雍去接班的时候,清澈的泉水又出现在他们眼前了。陶敬之欣慰地擦了把汗,笑着说: “他们搞破坏,我们搞建设。” “是啊,这水源可万万不能枯,我们还要用它来浇灌监狱之花呢!” 傅伯雍正说着,突然响起嘈杂的声音,徐贵林带着一群特务冲了过来。 “跑到这儿来,想干什么?” 徐贵林斜着眼睛问。 陶敬之和傅伯雍冷静地站着,看样子,徐贵林他们老早把水潭盯紧了。争水演化成一场战争,看来也是难以避免。对峙着,半晌,陶敬之开口了: “不是明知故问吗?都快渴死了,来找点水喝!” 徐贵林喝道:“你们在围墙边上挖呀挖的,是不是想趁机逃跑?” 这就明明是借题发挥倒打一耙了,傅伯雍顶了一句: “胡说!” 徐贵林挥挥手,说:“还嘴硬!都给我带走!” 几个看守随即窜上来,推搡着陶敬之、傅伯雍走向放风坝。 停止放风了。 放风的人们,也都已被赶回了房间。一间间牢房里,探出许多难友的脑袋,谁都知道,徐贵林这样气势汹汹,老陶老傅,可就有了麻烦。 “说!还有哪些人挖过水坑?” 徐贵林高声地质问陶敬之。 陶敬之冷眼相对着,徐贵林又走到傅伯雍身边:“你们是怎么商量的?想达到什么目的?” 傅伯雍说:“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有口水喝!” “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去挖?” “谁偷偷摸摸?往水坑里倒污水的,才偷偷摸摸!” 陶敬之装出要走的样子,说:“那好啊,现在可光明正大了,我就光明正大地去挖!” 特务忙把他扭住了。徐贵林发火了,大声说:“把脚镣取来!三十斤重的!都铐起来示众,看他们还老实不老实!” 烈日下,陶敬之和傅伯雍被铁镣锁在一起了。两个看守抡着木板,不停地打着他们的手心。 额上汗如雨下,但他们始终默默无语,神态肃穆。 渣滓洞炸了锅,难友们气愤地用拳头捶打着牢门,高声地抗议: “不许打人!” “不准虐待政治犯!” 楼上楼下,抗议声连成一片,一阵比一阵响亮。就连被隔开了的女牢,也不断传来女难友们尖利的喊声…… 烈日下的放风坝,只站着陶敬之和傅伯雍。徐贵林他们受不了,早躲到屋檐下躲避烈日去了。暴晒着的傅伯雍和陶敬之似乎已站立不住,但他们仍然坚持着,倔强地扬着头颅。 “妈的,这些人骨头倒挺硬!” 看守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徐贵林回头瞪了一眼,板着脸孔却没有吱声。 刘石仁从外院走进来,成善谋忙将他叫住了:“刘医官!这两个人身体都很差,时间长了,怕是要出事故啊。” 刘石仁说:“是啊,这么大热天,别真的弄出什么事来……弄出事来,又够我忙乎!” “那你还在这里转悠什么?”成善谋趁机说,“还不快去跟看守长说说?” 刘石仁点头道:“是是是,我这就去说,这就去说。” 徐贵林听见抗议声是越来越强烈了,心里也有点慌了神,刘石仁那么一说情,正好找了个台阶下,很不情愿地摆了摆手,让看守去解下锁在陶敬之和傅伯雍身上的重镣。 楼上楼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那是欢呼胜利的掌声! 徐贵林脸色灰灰的,带着几分沮丧,默默朝外院走去。 陶敬之艰难地抬起头,向难友们报以微笑。空旷的放风坝,似乎是一个舞台。他挽起傅伯雍,缓缓走向牢房,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竭尽心力的演出,撑着疲惫的身躯谢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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