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93号馆文选__红岩文学 |
渣滓洞外,好久未响的梆子声又“当当”地传入人们的耳膜。
有人又进来了? 难友们都挤到牢门前,朝外张望。熊咏辉说了一句: “哟,怎么搞的,是哪股水又发了?” 江竹筠在屋里问:“小曾,你看看,有认识的人吗?” 曾紫霞仔细看着,点点头,说:“有,有一个……” 那人叫程谦谋,原来是新中国剧社的,去年“六·一”大逮捕以后,曾紫霞和剧社的好几个人,就是搭他家的黄鱼车从重庆转移到成都去的。后来她回到重庆,隐隐约约从国志的言谈里感觉到他可能已经入了党。他是新党员,认识的人不会多,怎么也会被捕呢? 听曾紫霞那么一说,江竹筠思索着,道:“看样子,确实像是又有人叛变,不然不会有这种成批被捕的事。得想个法子,查查清楚才好。” 程谦谋随放风的室友们走出来,经过女牢门口的时候,曾紫霞早就在门旁守着了,低声叫道:“谦谋!” 程谦谋停住脚步,瞥了一眼曾紫霞,随即背对着女牢,好像是在随意东张西望。 “你怎么也进来了?” 曾紫霞又低声问了一句。 程谦谋没有回头,轻轻答道: “有人出卖!” “谁?” 程谦谋正想说什么,看守匆匆走过来了,便缄口不语。 “到底是谁?”曾紫霞急了,等看守一走过去,又问,“跟刘国志没有关系吧?” “跟刘国志不相干,是李文祥。” 曾紫霞顿时惊呆了,又问:“谁?” “李文祥,就是原来市中区的区委书记……” 程谦谋说。 “这……这怎么会?你没有弄错吧?” 曾紫霞还是不相信,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该如何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她的好朋友熊咏辉呢? 咏辉会受不了的! 见曾紫霞呆呆地站着,半晌没说话,程谦谋又说:“这绝对不会错,我们已经当面对过质了。” 愣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大家都围过来了。 江竹筠关切地问:“怎么样,都问清楚了?” 曾紫霞见熊咏辉也在场,含混地说:“啊,是……是……” “小曾,你怎么了?” 江竹筠觉出了一丝奇怪。 曾紫霞竭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笑了笑,说:“我……没什么呀。” 熊咏辉提醒道:“小曾,江姐问你呢,那叛徒到底是哪一个?” “那叛徒……哦,是不认识的……” 曾紫霞说得结结巴巴。 李青林也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神情异样的曾紫霞,刚想说什么,有看守打开牢门喊: “女室的,择菜了!” 熊咏辉推推曾紫霞说:“小曾,走,择菜去。” “你们去吧,我……我有点不舒服。”曾紫霞说。 熊咏辉:“那好,你先休息一下,我跟‘牛皮’她们去。” 牛筱吾笑嗔道:“小心我撕你的嘴!” 见熊咏辉和牛筱吾等人笑着闹着走出牢门,曾紫霞赶紧走到江竹筠旁边,跟江竹筠轻声说: “李文祥叛变了。” 江竹筠大吃一惊,沉吟半晌,说:“怎么是他?怎么可能啊?严刑拷打都挺过来了,进来八个月了啊,表现一直很坚强,现在倒叛变了……” 从程谦谋那里得到的消息,使姐妹们大为震惊。她们更担心,熊咏辉怎么能挺住这样的打击? 看看门外,熊咏辉和牛筱吾、皮晓云有说有笑地择着菜,她可是什么都蒙在鼓里! 曾紫霞忧心忡忡地对江竹筠和李青林说:“你们看,这事该怎么办?她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受不了的!” “这种事又怎么能瞒得住呢?”江竹筠感叹一声,想了想,说,“她早晚总会知道的。与其那样,还不如主动告诉她,大家也可以及早做点工作。” “可是……可是,这话怎么跟她说呢?” 曾紫霞感到太为难了。 李青林说:“我同意江姐的意见,要主动告诉她,也要做她的工作。不过,这件事不能太急,要慢慢来,一步一步地向她透露消息。” “小曾,你不要着急,”江竹筠也说,“这个工作,我们大家一起来做,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动员男牢的同志一起参加。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把咏辉的思想稳定住。” 寒风呼啸。 天,真的一天比一天冷了。 曾紫霞睁眼躺在铺位上,怎么也睡不着。熊咏辉探起头,轻声问:“小曾,你又怎么了?” 曾紫霞掩饰着回答:“啊,没……没什么……” “不,你肯定有什么心思。”熊咏辉盯着她看,又问,“还是为刘国志?” “不,不……真的,真的没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男牢的呼叫了: “刘医官!刘医官在哪里?……” “快点,快来人啊!……” 急切的呼喊声伴着呼啸的狂风,在院坝上空飘动。 男牢是出事了。 在楼下四室,难友们都焦急地围着病重的龙光章。龙光章昏迷了,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偶尔发出几声呓语。 他是新四军江汉独立旅战士,被俘后,曾因组织越狱而被打成重伤。自转来渣滓洞就一直腹泻不止,直至转成了黄肿病。没医没药地拖到了现在,奄奄一息,生命垂危了。 昏黄的狱灯泛着幽幽的亮光,难友们的呼叫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压过了“嗖嗖”的风声。 还是没见狱医的身影。 难友们既焦急又愤怒,大声地拍打起牢门。 终于,有一名看守睡眼惺忪地踱了过来:“喊啥子?喊啥子嘛?” 龙光章的战友杨志纯说:“龙光章不行了,要赶快把龙光章送到医院!” “深更半夜的,怎么送啊?等明天吧!” “不行啊,他现在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刻都耽误不得!你至少要把刘医官找来看看吧!” “这半夜三更的……”看守还是有点不情愿。 杨志纯恳求道:“人命关天,救命要紧啊!” “好吧好吧,我去找找看!” 许多牢房的人都被惊醒了。 一间间牢门的风口,陆陆续续露出了一些脑袋。 龙光章干裂的嘴唇在微微蠕动,难友赶紧把水递到他的嘴边,小心地喂着他。 “请带信……给部队首长,”龙光章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难友,艰难地说,“我的……我的革命任务……没……没有完成。告诉我……家里,不要……舍不得……我,只……当我……早死在……战……战场上了……” 语未说毕,又偏着脑袋昏迷过去了。 “老龙!” “龙光章!” 难友们一声声急切地呼唤。 看守提着一盏狱灯走过来,喊道:“医官不在,还是等明天吧!” 见看守就要走,杨志纯急了,高喊:“站住!” “你还要干什么?” “事情还没有解决,你怎么就要走?” 看守冷冷地说:“我是没有办法了,总不能让我也在这里陪你们哭吧?” “你!……” 看守转身走了。 杨志纯怒吼道:“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看守却像是根本就没听见,丝毫也未加理会。 龙光章的身子抽搐起来了,抽搐得越来越剧烈。 难友们全都围在龙光章身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心酸地抹着眼泪。龙光章抽搐着的身体,如同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小舟,那是生命的挣扎啊! 小舟被惊涛淹没了。 恸哭四起。 杨志纯像是疯了,撼动着窗棂,对着外院方向高声怒骂:“狗东西!你们见死不救!你们不得好死!……” 整个渣滓洞,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有人在抽泣,有人在痛哭,也有人在尖声骂着狠心的特务…… 大家的心,齐崭崭的。这件事,不能让他们简简单单地敷衍过去,不能轻饶这帮家伙!向李磊提条件,不答应条件就不让他们抬人! 李磊带着几名值班看守,慢悠悠地走来了。 他从风口朝牢房瞥了一眼,迎着他的,是难友们怒视的目光。 李磊赶紧走开,却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吩咐值班看守: “马上抬去埋掉!” 牢门一打开,难友们一涌而上,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将牢门死死堵住。 “让让开,我们收尸来了。” 看守的话还没说完,杨志纯就喊起来:“不行!不能就这么抬走!”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啊?” 难友们一个个愤怒地嚷着,将看守的声音彻底盖住了: “这么大的事,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算了!” “想敷衍了事,不行!” 其他牢房里,也响起一阵阵喊声,男男女女都有,悲壮而宏亮: “我们要给老龙开追悼会,给他送葬!” “要讲讲清楚,政治犯的生命不能没有保障!” “政治犯也是人嘛,这样子虐待人,还有没有天理?” 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李磊又踱过来了。 迎着李磊的,依然是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眼睛里,闪着血丝,迸出火花! 李磊挥挥手,喊道:“你们快让开!听见了没有,快让开!” 难友们谁也没有动,一个个岿然立着,犹如一座座铜浇的塑像。 “你们想干什么?”李磊扫视着难友们,说,“还想把尸体留在牢房里不成?” “我们要向狱方提出我们的条件!”杨志纯高声说。 李磊冷笑着,说:“提条件?笑话,你们有没有记得,这里是什么地方?” “反正,就这样抬走龙光章,我们抵死不依!” 李磊看了看对面的阵势,仿佛铁了心,颇有点众志成城。一堆干柴,一点就着。思索片刻,李磊无奈地将口气软下来,说:“好吧,你们有什么条件,提出来,派代表来跟我谈判!” 谈判代表很快就推选好了。 杨志纯,何雪松,还有肖中鼎。 “你们都想好了?有什么要求?” 李磊抬起头来,问。这是在他的所长办公室,他那副威严的样子又摆出来了。 杨志纯开门见山地说:“第一,必须给龙光章白布装裹,备棺盛殓;第二,设立灵位,举行隆重的追悼会;第三,狱方保证改善生活条件,不许虐待政治犯;第四嘛,今后重病号一律送医院治疗。” “条件还不少嘛!” 李磊瞥了一眼杨志纯,嘴角上挂着的,分明是一丝讥诮。 何雪松紧接着说:“这是大家的共同要求!” “死了人,当然很不幸,”李磊说,“我也很难过啊,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只是龙光章本来身体就不好,所方也有所方的难处,还得请大家多多体谅所方的困难……” 杨志纯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要拐弯抹角,说别的都没有用,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人都死了,想轻描淡写几句话就算了,那是不行的。” 肖中鼎的态度也十分强硬。 “对,你干脆点讲,”何雪松的眼睛逼视着李磊,又说,“我们的四个条件,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李磊蓦地立起,沉下脸来说:“你们这是要求,还是闹事?放明白点,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不是要我干脆点说吗?那我就干脆地告诉你们,我不承认你们的什么条件,莫说四条,一条也不同意!” 李磊说毕,掉头就走,把几个谈判代表晾在那里。 到了晚上,两个看守抬着口薄皮棺材进了楼下四室,放在地上,徐贵林紧跟着也走了进来。 难友们纷纷站起。 徐贵林可不像李磊那样还装出几分斯文,拔出枪吼:“不许动!再动打死你们!” 难友们却不怕,迎着枪口涌上去: “打啊!” “有种的朝这儿打!” 两个看守挥舞着枪托上来,想拨开众人,被大家一涌而上拧住了。杨志纯他们骑到尸体上面,护着龙光章。还有个难友索性躺进那口棺材,高声说: “要抬,先抬走我!” 这时候,不知是谁对着风门口大喊一声: “他们要来抢尸体了!抢尸体了!” 顿时,各个牢房都骚动起来了,叫喊声此起彼伏: “不许抢!” “不能让他们抬走!” “不答应条件不能抬人!” 喊声中,徐贵林和那两个看守只得狼狈地抬着那口棺材离开了。 李磊可犯愁了。想来想去,渣滓洞可是乱不得,这阵势,要让徐远举晓得了,还不被他骂得狗血喷头? 退了一步,李磊把几个谈判代表又找来了,说: “你们提出的四个条件,我们研究过了。为了体现所方宽大为怀,我们考虑,除了开追悼会那件事不行以外,其他的几条嘛,都还是可以商量的……” “那不行,没什么可商量的,我们就是要开追悼会!” “监狱里开追悼会,这可是没有先例的事。”李磊说,“不用说我们这里,打盘古开天地以来,哪座监狱里也没有这个规矩啊!” “死人开奠,埋人发丧,谁说没有先例?” 李磊说:“人死不能复生嘛,何必让大家都触景生情呢?” “开追悼会,是我们所有政治犯的共同要求,你们必须答应。” 李磊断然回答:“不行,这是监狱,监狱没有这个规矩!” 一来二去,又谈崩了。 到了第二天,李磊傻眼了。看守跑来报告,这些人犯不知怎的全串通了起来,绝食了,全牢绝食! 李磊还不相信呢,踱到走廊上一看,饭桶放在每一间牢房的门口,哨子不停地吹着,可就是没一个人出来领饭。 妈的,让他们去饿吧,饿死拉倒! 可一连两三天了,绝食还没有停止。李磊真有点慌了。 牢门前的饭桶里,换上了平时难得见到的白米饭,还有大块的回锅肉,但依然没有任何人去碰它。 李磊沿着走廊过来,朝一间间牢房里面看。动静都不太有,莫不真的饿得昏死过去? 有人踱步。 有人在用石子下棋。 也有人干脆蒙头睡觉。 只是,谁也没正眼瞧他一瞧。 在一间牢房门口,李磊对里面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还不是自己受罪?人都死了,再这样折腾又有什么意思嘛?” 没人理他。 又走过一间牢房,李磊看见蒲小路,说:“你怎么也不吃饭?要拿定主意啊,你年纪小,案情又不重,不要跟着旁人起哄,这对你没有好处!” 蒲小路只是轻轻“哼”了一下,偏过头去看人下棋。 李磊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再回办公室去跟徐贵林商量了。 徐贵林一筹莫展:“都好几天了,死人陈尸,活人罢饭,再这样僵持下去,天知道会出什么新的乱子?” 李磊叹了口气,说:“看来,只好答应他们的条件了。” 徐贵林惊讶地问:“什么,真让他们开追悼会?” “不让开,再死几个,上头要是怪罪下来,我们负不起这个责任啊!”李磊说。 徐贵林想了想,点头称是:“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李磊又说:“你准备一下,到时候要加派岗哨,密切注意他们的动向!” 高高的岗楼上架着几挺机枪,朝放风坝瞄准。四周也布满了看守,一个个都荷枪实弹,如临大敌。 一场监狱史上旷古未有的“狱中追悼会”开始了。这是一个奇迹,是渣滓洞难友们以他们的拚死抗争创造出来的监狱史上的奇迹。 一间间牢房打开了,难友们缓缓走出来,许多人还抬着花圈,那都是用院落墙角采来的野花野草扎制而成的。 一位难友手握黑衫,撕成布条,分发给大家作为黑纱。 女难友们的发际,都戴着一朵朵白花。 院坝正中摆放着铺着白布的祭桌,祭桌上设有“龙光章烈士之灵”的灵牌。 烛火茕茕。 香烟袅袅。 难友们面对着龙光章的灵位肃立着,一片静默。 向龙光章默哀、鞠躬完毕,李磊走上祭台去了,在这样的场合,样子还是要装装的。向灵位上了香,再行鞠躬礼,然后转过身来,对大家讲话: “看守所死了人,我有责任,对不起大家。不过,我作为所长,还是关心大家的。以后,谁生了病,我们一定尽力医治。只希望大家合作,不要自己糟蹋身体,动不动就搞绝食。随便跟着危险分子乱跑,那是要吃亏的啊!” 场下依然是一片静默。 看到何雪松他们向他投来冷冷的目光,李磊只得知趣地退下了。 “龙光章生前好友杨志纯致词!” 何雪松话音落地,杨志纯随即走上台来,未曾开腔,已是泪流满面: “光章啊光章,你死得好惨啊!前年秋天在房县突围的时候,我们十一个人一起被他们抓住,脚尖耳光不说,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说,狗东西还把我们的衣服剥掉,让我们只穿着一条短裤赶路。那时下着好大的雪啊!两个战友,两条雄纠纠的汉子,没几天就被他们送了命……” 坝子里,一片唏吁。 杨志纯声泪俱下,继续高声说: “……后来解我们到了万县,两个人合戴一副手铐,还在脖子上合锁一根铁链,一路上又拖死了两个。现在,你又去了!我们一起十一个人,不到两年,就只剩下六个了!都是被他们害死的啊!想想我们解放军是怎么对待他们的俘虏的?我们是那样地优待他们,可他们呢?想方设法迫害、虐待!他们哪里还是人?简直是丧尽天良啊!” 追悼会都变成声讨会了,李磊急得跺脚,吩咐旁边的看守:“把他拉下台来!” 两名看守上了祭台,拽住杨志纯要往下拖,杨志纯一边挣扎着,一边喊道: “光章,这挽联你看到了吧!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这么多难友,都没忘记你,都在悼念你啊!……” 杨志纯刚被带下台来,艾文萱又紧接着跑上台去,大声说: “为悼念我们死去的难友龙光华,我写了首诗……” 艾文萱充满激情地朗诵起来了: 不要眼泪 不要人们的慰藉 记着呵 中国人民还活着…… 这册血写的帐簿 将是一块历史的丰碑 死 是永生 死 并不是战斗之火的熄灭 让他永不泯灭的忠魂 在青翠的歌乐山巅 仰望黎明…… 渣滓洞后面的高坡上,有一块名叫太阳石的山岩。 龙光章的遗体,就埋在太阳石旁了。 青翠的山岭连绵起伏,如同无数人挽着臂膀昂然挺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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