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493号馆文选__红岩文学 |
把杨汉秀解到重庆,徐远举想也没想就摆摆手:“先关起来再说。”
“关哪儿?”陆坚如问。 “渣滓洞。” “那么,审讯的事……” 徐远举苦笑一声,说:“审什么呀?去年把她关进成都将军衙门,杨森一句话,还不是又把她放了?老头子生气了就抓,高兴了就放,哪个晓得他们杨家演的到底是哪一出戏!” 陆坚如愤愤不平地说:“这算怎么回事?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家务事也弄到我们这里来,咱们又不是他杨家的家丁!” 徐远举摇头道:“说实话,这倒也不是什么家务事。说杨汉秀是共产党,一点也不会有错。前些年跑到延安去,你知道她从延安接受了什么任务回到四川来?反正,一回来就拿把枪逼着她的两个哥哥要田产,说是要卖了换钱开舞厅,做生意。其实,开什么舞厅?那些钱,统统都买成武器弹药、被服粮食,给共党地下组织送去了。” “真是怪事,杨家怎么出了这样一个大小姐?” 不错,这样的大小姐就出在杨森的家族里。 早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杨汉秀就认识了朱德。那时朱德受中央的派遣住在万县杨森总部,杨汉秀亲切地称他朱伯伯。那时候,小小年纪的她,就喜欢坐在屋角,听朱德与杨森之间的争论与对话,朱德充满爱国热情的话语,给杨汉秀留下深刻的印象。军阀混战,生灵涂炭,何处才能找到救国救民之路? 她读书,她舞剑,她所向往的,是能成为像秋瑾那样的奇女子! 杨汉秀的家庭教师,名叫朱挹清,也是个地下党员,在她的影响下,杨汉秀坚定地选择了跟共产党走这条路。抗战伊始,杨汉秀就决定到抗战圣地延安去。 也是通过朱老师的介绍,杨汉秀到了成都,一边工作一边等着地下党的通知。可一批批人都出发了,唯独她迟迟没有得到消息,原来,是有人指责朱老师怎么把一个豪绅地主家的小姐介绍来了? 后来,总算能去延安了,杨汉秀的心里是多么兴奋! 可她哪里知道,到延安居然走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经历了那么多曲折险阻! 先是到了宝鸡,被胡宗南的部队封锁住了,只好折回秦岭,在双石铺的一座小学教书;后来又只身从三门峡渡过黄河,辗转找到游击队,餐风宿露,背着大刀挎着土制手榴弹艰苦地与敌人打遭遇战;再后来,又在行军途中让国民党的部队无理拦截,甚至被送进特务控制的洛阳劳动营;凭着机智摆脱敌人从集中营脱险后,化装成朝鲜妇女到了西安,住进八路军办事处…… 巧得很,就在八路军办事处,她碰到了从华北前线返回西安的朱德总司令,杨汉秀太高兴了,随即向朱德表达了要跟他去延安学习的愿望。朱德爽快地答应了,赞扬她说,这一年来,你已为入学考试交了一份最好的答卷! 到了延安,杨汉秀改名为吴铭,先后就读于延安女子大学和鲁艺美术系,在延安整风和大生产运动中都表现得非常积极。直到康生发起“抢救运动”时,大家才知道她是地主军阀家中的大小姐。杨汉秀一连几天在一间窑洞里反复谈自己的历史,谈参加革命的动机,可就是得不到解脱。按照康生的逻辑,从国统区来到延安的人多少都有点问题,何况她杨汉秀又是那样的家庭出身,还有着被捕后又脱险的特殊经历呢? 还是朱德,亲自为她去延安的经历作了证明,关于脱险经过的审查也送来了,杨汉秀才得到了政治无问题的结论。 杨汉秀很激动,她真正想得到的,是同志们对自己的信任!她对一个人的声誉和品格,看得比眼睛都要珍重! 抗战胜利后,成立了中共四川省委,经中央批准,抽调一批四川籍干部回川工作,杨汉秀就是其中一员,她随着周恩来同机飞抵重庆…… 这一切,徐远举他又怎能知道? “凭杨汉秀的罪行,抓起来就可以枪毙!”徐远举对陆坚如说,“可是,我琢磨老头子的心思,恐怕也就是想让她避避风头,并不真想把他的侄女怎么样。我们也只好将就他的意思,他杨森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你看,要不要通知杨森一下?” “是他叫抓才抓的嘛,还通知什么?” 徐远举说着,又感慨地摇了摇头。他想,这些日子,真撞上鬼了,先是刘国志,接着是罗广斌,现在又来了个杨汉秀!论家庭,哪一个不是十分显赫? 可他们,全是共产党! 对左绍英,徐远举却不想放过。他知道,她就是共党头目石果的老婆,石果只是个化名,她丈夫的真名叫王璞! 但他并不知道王璞已经牺牲,还是逼着左绍英,一定要她说出王璞的下落。 “你丈夫在做些什么,你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 “我一个妇道人家,字都认不得一个,只晓得管好屋里头的事,哪里搞得清男人家在做些啥子嘛?” 左绍英回答得十分平静。 “那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左绍英故意说:“我还想找他呢!说是做生意,好几个月魂都没有见到一个,鬼晓得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么说,你是不想跟我们说实话了?” “我讲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句句都是实话呀!” 左绍英似乎一脸的委屈。 “你这个女人,怎么搞不清楚?”徐远举看着她腆起的大肚子,说,“你要想想,你都是快要生产的人了!如果你能够说出你丈夫的下落,我们马上就可以放你回家,你总不会喜欢在牢里头生娃儿吧?” 左绍英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可口风咬得铁紧: “我真的不晓得他在哪里,你叫我哪样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在牢里头生娃儿,我当然想出去。可是,我真的不晓得,你就是砍了我的头,我也交不出他的人啊!” 徐远举狠狠地盯了左绍英一眼,走出去唤过张界,说: “看样子像是个家庭妇女,倒有可能真的不知道。不过,还是要动点刑,你先用筷子夹一夹看吧。” “这……还用刑吗?她都快临盆了……”这样的差事又摊到张界身上,他不免有些犹豫,一想到上回整江竹筠,他就觉得有点毛骨耸然。 徐远举有点不高兴了,说:“你这个张眼镜,什么时候有了菩萨心肠?怕什么,叫你夹她的手,又不是叫你夹她的肚子!” “好吧!我试试看。”张界说。 特务们残忍地对怀着八个月身孕的左绍英动了酷刑,但左绍英什么也没说,连王璞的死讯也绝不让特务们知晓。 杨汉秀和左绍英就被带到渣滓洞来了。 一进渣滓洞,江竹筠看见左绍英,不禁吃惊地问:“你……你也进来了?” “江姐!” 左绍英眼中顿时涌满了泪水。 江竹筠扑上前,要握左绍英的手,杨汉秀忙喊:“别,别,她手上有伤!” 曾紫霞、熊咏辉见来了新难友,又受了刑伤,便赶紧端了些水来,为左绍英清洗伤口。江竹筠在一旁又问: “绍英,三哥呢……” “他……” “他怎么了?” 左绍英显得出人意料地平静,说:“他不在了,死了!” 江竹筠怔住了。 左绍英把嘴巴附在江竹筠的耳旁,轻声地告诉她:“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声张,特务们还蒙在鼓里呢,刚才,他们就逼着我,非要我讲出他的下落不可。” 江竹筠仿佛不相信这是事实,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搞的,不是说暴动都起来了吗?怎么会这样?……” 左绍英摇头叹道:“一蓬火刚刚烧起来,又被龟儿子们扑熄了!” 大家面面相觑,神色黯然。 这时,曾紫霞突然看见站在一旁的杨汉秀,惊疑地问:“哎,你是干什么的?她伤的这么厉害,你怎么没有事?” 众人都转过脸,盯着杨汉秀。 是啊,左绍英鲜血淋淋的,怎么她就一点伤都没有? 杨汉秀自然地笑笑,说:“我?我跟你们一样,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也是干什么的。” 左绍英忙说:“自己人。她是杨汉秀!” 李青林的目光落在了左绍英那隆起的腹部上,说:“哎呀,你这还有多少日子,怕是快了吧?” “快了,也就是个把月吧。” 江竹筠忧心忡忡地说:“这可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在牢里头生娃儿?” 左绍英反倒宽慰起江竹筠来:“不要紧不要紧,我这又不是头胎……” 江竹筠说:“可你没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左绍英笑道:“那有啥子办法,又不是我自己想到这里来。” “你呀!……”江竹筠感叹。 黑沉沉的夜幕中,偶尔有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四处静谧,静得怕人。 “医官!刘医官!……” 突然,女牢里传出一声高喊,打破了渣滓洞的静谧。 刘石仁背着医箱匆匆走来。推开牢房的门,一眼就看见左绍英躺在床上,蜷缩着身子疼痛难忍不断呻吟。女难友们,都围着左绍英,一个个关注而焦急。 “让开让开,刘医官来了。” 有人喊。 刘石仁已明白了个大概,唉,苦差使又来了,躲都躲不掉。走到床边,他拿出听诊器,听了一会,又摘下了。 李青林忙问:“刘医官,她怎么样?” 刘石仁摇摇头,说:“看样子,怕要早产。” 杨汉秀焦急地说:“那要赶紧送医院,不是闹着玩的,人命关天的事啊!” 难友们也都嚷嚷起来: “是啊是啊,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生呢?” “总得讲点人道嘛。” “瞧她腆着个大肚子,又痛得直打滚,就是让她跑,她也跑不动!” 刘石仁道:“你们别嚷嚷,我去跟看守长说说!” 左绍英又捂着肚子呻吟起来,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滚落下来。江竹筠关切地看着她,俯身说: “绍英,疼得厉害,你就喊几声!” “真给大家添麻烦了……”左绍英呻吟着说。 胡其芬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杨汉秀见刘石仁还傻傻站着,便说:“刘医官,你还站着干嘛,快去找看守长啊!” 刘石仁见状,赶紧离开,去外院敲徐贵林办公室的门了。 听见敲门声,徐贵林在屋里说:“干什么干什么,连个觉都不让人睡安生!” “看守长,不好啦!” “哪个死了?” “没人死,是有人要生了!”刘石仁高声说。 “是不是那个左绍英?” “不错,就是她!” 门开了,徐贵林披着件衣服出来,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刘石仁也慌不择言结结巴巴了:“看守长,看样子她要早产,我看还是想办法把她送到哪个医院去生吧,不然搞出人命来,谁都不好交代……” 徐贵林板脸道:“送出去?怎么能送出去!” “哎,上回那个姓周的,徐处长不是都同意她保外分娩吗?” “姓周的是姓周的,姓左的又是姓左的!”徐贵林说,“你知道她是哪个?她是华蓥山匪首石果的老婆啊!徐处长哪里能让她保外分娩?” 刘石仁多少还有着医生的良知,听徐贵林这么一说,急得跺脚道:“不管她是谁,我是个医生,在我眼里她就是个要生孩子的女人,女人生产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就是两条性命啊!” 徐贵林看了他一眼,暖昧地一笑:“你不是在这儿吗,你去接生嘛!” 刘石仁把脑袋甩得厉害,说:“我又不是产科医生,哪能接生呀!” 徐贵林不满地说:“你也是,这里哪里有那么多讲究,随你怎么整吧,生下来,是她的福份,生不下来,活该她倒霉!” “这,弄出事情来,我可负不起责!”刘石仁直着脖子说。 徐贵林嘻皮笑脸地说:“刘医官,胆子别那么小嘛。又不是你老婆生娃儿,你管她!” 刘石仁一脸无奈了。 徐贵林打了个哈欠,又说:“去吧去吧。你也真是的,瞌睡都被你吵醒了!” 渣滓洞的难友们,也都被女牢传来的呻吟和喊叫惊醒了,刘石仁去了许久,也没见回来,更让他们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杨汉秀对着风口,大声呼喊着放风坝上的一名看守:“你过来!过来!” “什么事呀?” 看守踱过来了。 杨汉秀追问道:“你们到底让不让左绍英到外头去生啊?” “这我们不晓得。”看守摇摇头。 又一个看守走过来了,接腔说:“刘医官在外头,正在问看守长,等一下你们就知道了。” 杨汉秀把眼睛瞪圆了,大声说:“把你们看守长叫来,我要跟他说话!” “看守长都睡了,我哪里叫得来他,明天吧。” “到明天,娃儿都生了!” “生了不就好啦?” “你有没有老婆?没老婆也该有妈吧!”杨汉秀生气了,说,“你妈生你的时候,是这样子的?” “咦,你怎么这样说话?” 另一个看守忙拉住同伴,悄声地说:“算了算了,这女人惹不得的,装聋子,装聋子……” 见两名看守转身要走,杨汉秀又喊:“你们给我站住!” 看守装作没听见。 杨汉秀直着嗓门喊:“真的聋啦?” 看守无奈地立住了,转身问:“杨大小姐,又有什么事?” 杨汉秀说:“想托你们带点东西,你们去找杨森,让他马上给我买!” “什么东西?” “两罐奶粉,两斤白糖。” “那要抽空进城……” “不行,明天就要给我拿来!” “明天?” “对,就明天!” 看守只得应允了,可一离开女牢,就在轻声嘀咕: “怎么?真要给她去找杨森啊?” “找个屁!你晓得杨公馆的门朝哪边开?” “那怎么办,不理她?” “那也不行,说不定过几天她就出去了,要是她跟杨森添油加醋地说一说,那呀,关在渣滓洞里的就不是她,而是我跟你了!” “那……那你说怎么办?” “给她去买吧……钱嘛,你一半我一半……” “真他妈的倒霉!以后离这婆娘远点!” 渣滓洞的难友们,都关注着女牢左绍英的命运,纷纷议论起来了。在这样的地方生娃儿,真是天下奇闻!狗子们也太狠了,这不是要她们母子的命吗! 有人提议道: “大家都给左绍英捐点东西好不好,有食品的出食品,有衣裳的出衣裳……” 随即是一片响应声了: “好,这条毛毯,给她送去吧!” “我这儿有点鱼肝油……” “这些草纸,也许用得着!” 余祖胜脱下自己身上的绒衣,说:“用它裹着婴儿,热乎乎带着叔叔的体温呢!” 难友们笑了起来。 余祖胜又说:“我没叫错吧,他该叫我什么,是该叫叔叔嘛!” 旁边的难友说:“先穿上,等娃儿生下来再脱,那样才能带着你的体温。” 刘石仁一去不回,大家都知道,出渣滓洞接生,已经没指望了。 可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把孩子生下来? 左绍英的头发都被汗水浸湿了,看到难友们关切而难受的模样,勉强露出了一丝微笑。 江竹筠动情地说:“绍英,真太委屈你了。” “我有思想准备。”左绍英却说,“这娃儿,跟着我一直颠簸,我受刑都没有掉下来,命肯定硬朗……他是在监狱生的,对他来说,也有纪念意义……” 阵痛又向左绍英袭来,江竹筠等人忙给她抚摸按摩。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 左绍英不住地说,反倒劝慰着她的姐妹。 “江姐,你猜猜,绍英肚子里的,是儿子是姑娘?” 一旁的黄玉清想到要转移一下左绍英的注意力,让她减轻一点痛苦,便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 江竹筠说:“儿子姑娘都一样,都是革命的后代!是男娃,像他爸爸;是女娃,像她妈妈,都很坚强!” 李青林正在用囚衣改制小棉袄,也抬起头来说:“姐妹们,大家说,给娃儿取个什么名字?” 牢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大家七嘴八舌起来了。 “要不,叫狱生?” “不好不好,哪能一辈子带‘狱’?娃儿长大,革命早就胜利了!” “叫盼春吧?” “有点意思,可太土……” “土倒不是很土,就是,好像成了大观园里的姐妹!” 杨汉秀想了想,说:“我也想起两个名字来,不知道绍英喜欢不喜欢?一个是男娃名,一个是女娃名。” 牛筱吾说:“别卖关子,急死人,快说嘛!” 杨汉秀笑道:“要是个男娃就叫舒拉,要是女娃嘛,就叫──” 众人异口同声喊出来了: “卓娅!” 李青林点头赞许道:“取得好!取得好!” 江竹筠说:“反正,绍英的孩子,全是英雄!” 左绍英笑了,好像真的暂时忘却了疼痛…… 这又是渣滓洞的一个不眠之夜。 女牢那边传来左绍英的喊叫,映出女难友们忙忙碌碌来回奔忙的身影。 几乎每一个牢房都点起了蜡烛。从一扇扇牢门中透出的点点烛光,就像是一双双关切的眼睛…… 天边出现朝霞的时候,终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生了!生下来了!” “男的还是女的?” “是个女孩,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女孩!” 难友们兴高采烈了,渣滓洞,好像过节一般热闹。 “一朵监狱之花,在黑牢的废墟上诞生了!” 蔡梦蔚充满诗意地说。 一旁的蒲小路忙问:“蔡叔叔,你是不是又要做诗了?” 蔡梦慰激动地说:“监狱之花,多么意味深长啊!她像晨风一样清新,像朝霞一样美丽,像银铃一样响亮!” 放风了。 放风的男难友们排着队缓缓走着,几乎每一个人在走过女牢门口时,都朝里面扔进一件东西,那是他们送给监狱之花的礼物。 有带着体温的绒衣和毛毯,有积蓄多时的罐头和草纸,有怎么也舍不得用掉的鱼肝油,还有一颗颗的心啊,一份份对这朵鲜花的祝福! 左绍英哽咽着,不停地说:“谢谢,谢谢大家!……大家对我太好了!” 姐妹们争着把婴儿抱起来,高高举起,左绍英虚弱的脸上漾起一丝含泪的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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