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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红岩__江姐及彭咏梧烈士纪念馆
烈火红岩
31493号馆文选__长篇传记

<<红岩恋>>--江姐家传--第二十五章 劫难过后有喜也有悲

丁少颖

  
    幺姐一家的劫难,几乎可以说是因为江青的一句话带来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江青不知哪根神经被绊动了,诬蔑说,川东游击队没有一个好人,全都是一些土匪!
  
    江青是“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要人,这一句话无异于就给曾经牺牲了那么多革命烈士的川东游击队定了性。于是,众多川东游击队里幸存下来的同志被屈辱地打倒了,连彭咏梧烈土这位深受世人尊敬的川东游击纵队开创者、领导人,也被批判为“开始的妄动分子、后来的逃跑分子”。烈士的功绩被抹杀了,英雄的壮举被颠倒了,彭咏梧的原配妻子谭正伦自然也受到了无情的冲击。新中国成立后十多年里,谭正伦在彭咏梧的英雄事迹人人传颂时,没有也没想过要受到什么惠泽,此时却横遭牵连、诬陷、批斗。
  
    她清贫的家被抄了。没有抄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造反派很是失望,便把一身病痛的她一次又一次地押进批斗会场。
  
    有一次,造反派批斗她时,按着她的头,喝令道:“你这个逃跑分子、土匪头子、大叛徒的大老婆!老实交待!说,彭咏梧这个川东大土匪还干了啥子危害革命的事?你这个帮凶做了哪些不耻于人民的事?”
  
    “你们批斗我没啥子,不能诬蔑烈士!彭咏梧不是土匪,更谈不上是叛徒,他出生入死,对党忠诚,最后是为掩护战友壮烈牺牲的!他的头颅被敌人砍下挂着示众,身首异处,去年才找到啊!你们哪能这样颠倒黑白?”谭正伦平常总是逆来顺受,这时却异乎寻常地反驳起来:“你们要斗就斗我,不要侮辱烈士的英魂!”
  
    “你这土匪婆子、资本家还嘴硬呀!”造反派凶狠地骂道,将谭正伦按着跪下,随之喊起了口号:“打倒土匪头子彭咏梧!打倒彭咏梧的大老婆、资本家谭正伦!”
  
    —起被批斗的重庆市卫生教育馆、红十字会、爱卫会、医学会联合党支部书记何韵华看不过眼了,对造反派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她,连江姐都称她是‘不能忘怀的人物’呢!她是市人大代表,你们不能这样折磨她啊!”
  
    “你这个走资派有啥子资格说话?你敢诬蔑英雄江姐?啥子‘不能忘怀的人物’,她谭正伦是我们不能忘怀的土匪婆子和资本家!”造反派头子吼道:“她是啷个当上人民代表的?就是你这个走资派推荐的!你们是惺惺相惜、沆瀣一气、一丘之貉!打倒土匪婆子!打倒资本家!打倒走资派!”
  
    于是,何韵华也被按下与谭正伦跪在一起(何韵华接受作者采访时讲到这里,喟叹不已)。
  
    一天天地受着批斗,谭正伦委屈不已,病情也一天天加重,风湿关节炎患了近二十年的她常常在遭批斗后,回到孤寂的家里便浑身酸痛得直不起腰。
  
    没想到,有一天,老家云阳的造反派也跑到重庆来批斗他了。
  
    “谭正伦,你这个开工厂剥削穷苦人民的资本家,你以为你改了名字,就可以逃脱人民的天罗地网?白日做梦!”造反派批斗说,“资本家谭正伦,你老实交待,你在云阳是啷个开纱厂的?是啷个剥削工人的?是啷个改名字想逃脱人民的严惩的?”
  
    “我不是啥子资本家,开的也不是啥子工厂,那不过是个家庭作坊,而且是借钱开的,请来帮忙的也都是几个亲戚,再说开这作坊也是为了给革命筹措经费……”跪在会场台前的谭正伦委屈地分辩。
  
    “谭正伦,你不要狡辩!啥子家庭作坊?开工厂就是开工厂!啥子请亲戚帮忙?剥削劳动人民就不能答应!”造反派强词夺理地批斗着,“你这个资本家别想逃脱劳动人民的审判!你放老实点!你不老实交待,我们革命造反派决不轻饶!说,你改名字是不是想逃脱罪责?”
  
    “不是”谭正伦跪久了,腰痛得使她大汗直冒,说话的声调都颤抖了,“我到重庆来带江姐的孩子彭云,特务们到处追捕,我不改名字不行啊,是迫不得已啊……”
  
    造反派不知再批判什么了,冷场了一会儿,才煽动性地高喊;“同志们,革命造反派同志们,反动的资本家谭正伦还在狡辩,大家说啷个办?”
  
    会场上响起一片“打倒”声……
  
    斗得多了,批得久了,谭正伦被批斗得有经验了。在这黑白颠倒的运动中,有理哪里说得直呢?善良的她学会了逆来顺受,再被批斗时,她便一声不吭了。
  
    终于,造反派们对谭正伦斗得厌烦了,以后再批斗时只让她作为陪衬了。
  
    谭正伦内心里却没有因此而轻松。她一直在担心:炳忠和彭云这两个孩子是不是像自已—样也受到了这样的牵连?他们挨斗挨整了吗?他们能像我—详挺过来吗?
  
    远在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上学的彭云的确受到了牵连,而且更加残酷的打击正悄悄地降临。只是,灾难暗中逼近时,彭云还蒙在鼓里,浑然没有察觉。
  
    灾难是彭云自己惹上身的。
  
    虽然父亲彭咏梧烈士受到了诬陷,带大他的妈妈谭正伦正挨着批斗,但他是人人都敬重的有着公论的红岩女英雄江竹筠的亲儿子,运动初期他因此没有受到造反派的冲击。大串联开始时,彭云甚至还一起随行回过重庆,当时因为舅舅谭竹安找到了他亲舅舅江正之的下落,他还按妈妈从前的劝导,宽仁地悄悄地冒着风险到北碚第一次相认过这位落实政策刚解除劳教的亲舅舅。
  
    然而,这时的彭云已经有了分析事情对错的能力,正是这种善于分析的能力为他惹下灾祸埋下了伏笔。看到那么多的老革命通通被打成“走资派”,他对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有了怀疑。尤其是川东游击纵队被说成“全是土匪”、“没有一个好人”,连父亲彭咏梧这样英勇牺牲的烈士也横遭诬陷,他更加困惑、不平。在串联到达成都时,他向西南财大的一位要好的中学同学说出了自己的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
  
    没料到,西南财大这位与他有同感的同学把与他交谈的内容写进了日记,而成都的造反派偏偏又发现了这日记本。反对“文化大革命”,这还得了!一审问,一排查,成都造反派认定:这是—个以彭云为首的反革命组织!
  
    你彭云是江姐的儿子又怎么样?反对“文比大革命”、攻击江青就是反革命,就要抓你捕你!于是,成都造反派组织开出了逮捕证,带着手铐,径直前往哈尔滨抓捕彭云。
  
    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造反派,见成都造反派这么兴师动众地来自己的学院抓捕大家都知道的彭云,大吃一惊。也许是这哈军工的造反派属于头脑比较清醒的保皇派,也许是他们有“现官现管”的本位主义,他们对成都来抓彭云的造反派说:“彭云是我们学院的学生,他有再大的问题,也应由我们来审查!”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成都造反派没有顺利地抓捕到彭云,只得留下带来的黑材料,打道回府,退而求其次地去搜捕“彭云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的其他成员。但是,临走,他们还是强硬地对哈军工方面留下一句话:“你们必须对彭云严格审查,严肃处理,我们等着回答!”
  
    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方面当然不能怠慢。他们组成了专案调查组,根据成都造反派留下的黑材料,立即展开了认真的内查外调。
  
    彭云此时全然不知灾祸已悄然染身。在学院里,他隐忍着自己对“文化大革命”的疑惑乃至不满,潜心地学着知识,参加着训练,还“忙里偷闲”地谈着恋爱——与女同学易小冶相爱了。
  
    易小冶的父母都是在北京工作的老干部,外公是杨开慧烈士的舅舅,看到那么多老干部挨整,江青那么专横跋扈,杨开慧姑姑的名字说都说不得,易小冶感到非常困惑。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名门俏女、—个是英烈后俊。相同的背景,相同的认知,相同的环境,使他俩相互吸引爱慕起来。
  
    常思使人明理,热恋却使人忘忧。彭云哪里想到此时“组织上”正对他的“反革命问题”进行着紧锣密鼓的审查呢?
  
    幸运!哈军工方面根据成都方面提供的黑材料,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经过长时间的认真的核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存在什么“以彭云为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集团”,这不过是别有用心者蓄意编造的冤情!
  
    彭云侥幸地躲过了一场劫难。那一天,当校方向他说明这件事时,—直蒙在鼓里的他大吃一惊!
  
    “彭云,你没事。不过,”校方负责通知这件事的人对彭云说,“这件事牵连上了你的哥哥彭炳忠。我们虽然公正地对待了这件事,四川成都方面可能就不会这样了。这个时候,你哥哥可能正在代你受过呢!”
  
    刚刚还在暗暗窃喜的彭云,一听这话不由惊心焦虑:好哥哥炳忠真的会因为我这件事在受难吗?
  
    历史在这里真的开了一个有眼无珠的乖张的玩笑,被诬陷的彭云没有受难,而他的哥哥彭炳忠倒因此被株连,灾祸缠身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彭炳忠并没有因为父亲彭咏悟、母亲谭正伦的“问题”遭受大的冲击。但是,弟弟彭云的“反革命集团”问题一出,四川的造反派组织就盯上了彭炳忠,立即对他开始了不由分说的“修理”,被关进了严格隔离的“牛棚”!
  
    成熟起来的彭炳忠,面对这飞来的灾祸和不公平的株连,竟然能够表现得那么洒脱。他对人自嘲地说:“关起来也好,我能趁机好好读读毛主席著作了。平常,我哪有这么系统的时间?”
  
    果然,在关进“牛棚”的头三个月里,彭炳忠就把《毛泽东选集》—至四卷又精心通读了一遍,还通读了一遍《列宁选集》一至四卷。因此明白了许多东西,提高了自己的政治素养,为多年以后从事政治工作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然而,彭炳忠受到的伤害并不仅仅是政治和业务前进方面,他的爱情竟然也因此夭折了。
  
    彭炳忠正在“牛棚”里经受着“改造”时,他那在川大相恋了多年、被分配到国防科工委新疆某基地工作的女友这时回成都探亲了。得知彭炳忠进了“牛棚”,而且是因为“反革命集团问题”,敏感的她便当即与彭炳忠划清了界线,连看都没去看彭炳忠,鉴于她工作单位的特殊性质,她大概也别无选择。
  
    弟弟闯的锅落在了哥哥身上,弟弟的爱情丰收了,哥哥的爱情却夭折了,世事真是无常,鬼使神差,阴差阳错!
  
    彭炳忠从“牛棚”出来后,同学向他说起了他女友的行为。他一听先是很生气,随之解嘲地说:“她是个军人,还是个搞原子弹的军人,对象成了‘反革命’,她能怎么办?”
  
    彭炳忠被女友抛弃的事,开始时还一直瞒着他在重庆的妈妈谭正伦。那时,妈妈也正身处遭批挨斗的磨难之中,做儿子的哪能再忍心给妈妈的伤口上抹这把盐呢?从小至今,妈妈对他们这两个儿子的进步、平安看得比啥子都重要啊!
  
    但是,一九六八年底,谭正伦终究知道了儿子炳忠的遭遇。她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直盼望着马上就三十岁的儿子早日结婚生子啊!她早就知道炳忠的女朋友是大学同学,听说感情很不错的,哪料到会出这样的变故?临近春节时,解放初期托儿所的同事、眼下在重庆市望江机器厂子弟小学当校长的胡泳屏来看她,说起这事,她不免长吁短叹。胡泳屏一听,对她说:“幺姐,那样的女朋友吹了就吹了,没得啥子遗憾的!你还怕炳忠这么好的人找不到个好媳妇?我们学校就有一个很不错的姑娘,我把她介绍给炳忠!”
  
    “是哪一个?人啷个样?靠不靠得住?般配不般配?”幺姐一听就急切地连声问。
  
    ‘靠得住!般配!人品好,又标致!”胡泳屏笑着答道,“幺姐,你放心,保证我一介绍就是个准!”
  
    胡泳屏介绍的姑娘名叫梁素英,比炳忠小五岁,毕业于重庆中等专业师范学校,分配在胡泳屏负责的小学当教师。家在重庆、父母是重庆棉纺六厂的工人。幺姐到子弟学校去偷偷地相了相这姑娘,很是满意,立即就写信结炳忠,催促炳忠回重庆来相亲。
  
    一九六九年春节,彭炳忠回重庆看妈妈,就在家里,胡泳屏阿姨领着梁素英来相亲了。真是有缘,两个年轻人竟然一见倾心,开始了成都与重庆间的频繁的鸿雁传书。相识不到半年,这年的六月,两人就结婚了。
  
    两年后,彭炳忠和梁素英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取名叫良瑜。做了奶奶,有了弄瓦之喜,幺姐谭正伦高兴得合不拢嘴。虽然身体还是不好,虽然自己和炳忠的境遇还没有完全改变,但谭正伦已完全忘了忧愁和委屈,终日乐呵呵的,在红十字会里工作得很是惬意。儿媳妇素英对她特别地敬重和体贴,往常她承担的家务几乎都被素英接了过去,人们都对她说:“幺姐,你乐哈哈的,是不是得意你儿子炳忠给你找了个好媳妇呀?”幺姐就掩饰不住快乐地连声答:“是哩!是哩!不过,是我给炳忠找的!”
  
    不再是孤寂地一个人生活了,家里添了好儿媳和孙女,幺姐在动乱岁月里的生活有了新的乐趣。但幺姐终究习惯替他人着想,虽然舍不得儿媳和孙女离开,可她总觉得儿子儿媳这样长期分居两地不是个事,要是儿子儿媳能团聚,两个人相帮着“进步”才会快呢。幺姐便催促着炳忠快些设法把素英调到成都去。
  
    炳忠和素英都极有孝心,都不忍把还没有到退休年龄的妈妈留在重庆,再去过孤独的生活。幺姐见儿子儿媳许久没有调动的动静,居然急了,对儿子儿媳少有的发起了脾气。直到这样,彭炳忠才试着替妻子梁素英向组织上写了请调报告。一九七二年,谭正伦五十五岁了。虽然在重庆有媳妇可以照顾一下她,但媳妇工作的望江机器厂远在郭家沱,坐船还要一个小时才能到,也只能周末回来看一看。有了女儿,就更难于照顾婆婆了。炳忠放心不下生活在市中区的母亲,催促妈妈办理了退休手续,把妈妈接到了成都自己身边。没想到,梁素英的调动也有了喜讯,虽然彭炳忠在川大还只是一个普通教师,他也从没向组织上提过什么要求,事情一试居然就成了。
  
    一九七二年,梁素英被调到成都劳动路小学任教,小夫妻团聚了,恩爱有加。谭正伦有孝顺的儿子媳妇在身边,又有特别逗人喜欢的小孙女陪着,总算在晚年过上了几天开心的日子。
  
    这个时候,彭云和易小冶的爱情正随着冤屈的遭遇承受着分离的考验。
  
    一九七O年,他俩大学毕业后,彭云被分配在沈阳飞机场工作,而易小冶则被分配到北京空军政治部。两个人本来已经承受着相思两地的痛苦,没料想易小冶在事业上又运交华盖。
  
    “九一三”事件后,因为空军是林立果经营的地方,刚来这里工作不久的易小冶也无一例外地受到怀疑和隔离审查;接着,又因为她与杨开慧烈士沾亲带故,江青极为妒忌,她又受牵连被关进“牛棚”,连家都不能回,更不用说与恋人彭云写信联系了。了解彭云和易小冶相恋的人,都以为这两个人的关系靠不住了。
  
    然而,彭云岂是个见利忘情的人?哥哥炳忠从前的那次失恋的痛苦他深知,骨子里刚硬的他最痛恨那种见风使舵的无异于叛徒一样的人。他太了解易小冶,他不相信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就那么有主见的小冶会跟着林彪父子那样的人搞阴谋、反对毛主席。磨难虽然继续着,他和易小冶的爱却愈磨愈坚贞。
  
    磨难的岁月里,彭云思念着恋人,更思念着妈妈和哥哥。妈妈和哥哥为自己吃了那么多苦,为自己的成长费尽了心力,至今还因为自己受着冤枉,遭着冲击啊!彭云内心里因为这一点痛苦不已。“妈妈和哥哥的恩情,我这一辈子报答得完吗?”他常常扪心自问。
  
    感恩和孝心在彭云的血脉里始终流涌着。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他就把工资全部悉数寄给了妈妈,随后增加工资,他又总是每次都把增加的部分寄给妈妈,钱虽不多,但这是他表达自己感情最质朴的方式。那时,全国的副食品很紧张,在飞机场工作的他便把自己的白糖、猪油、罐头等食品留下来,或者设法买到,邮寄或托人带到四川的妈妈和哥哥手中。妈妈身患严重的风湿病、高血压、哮喘,他在沈阳又想方设法买到东北人参等药品补品带回。千里送鸿毛,深情在其中啊!
  
    易小冶知道彭云是个孝子。以前在哈军工读书时,她听惯了彭云对谭妈妈和炳忠哥哥的恩情的念叨,内心里最看重彭云这一点,也一直对谭妈妈和炳忠哥哥心存敬佩。从与彭云相恋的时候起,她就渴盼着有一天能随彭云一起去晋见,想要像彭云一样孝敬谭妈妈和炳忠哥。身在这家都不能回的“牛棚”里,她觉得彭云的责任就是自己的责任,彭云的爱也就是自己的爱。听说炳忠哥哥有了女儿,她便在隔离的“牛棚”里替谭妈妈和小良瑜分别编织了又漂亮又密实的帽子和围巾。还没有正式成为彭家的儿媳妇,她就自觉自愿地把自己的命运与彭家连在一起、把自己视为彭家的人了。
  
    一九七三年春,易小冶的冤案终于得到澄清和平反。彭云立即前往北京,与易小冶结了婚。在北京刚一拿结婚证,他俩就赶紧坐火车回四川看望妈妈和哥哥、嫂子、侄女以及舅舅谭竹安一家。
  
    一家人终于在动乱年代里团聚了。看到彭云终于也成家了,而且带回的是如此漂亮、殷勤的一个女“解放军媳妇”,幺姐高兴得合不拢嘴。按照古老的习俗,她坚持为彭云和易小冶请了一次客,算是补办喜事。夜里,她把彭云和易小冶拉到身边,并肩站在面前,仔仔细细地看呀看,热泪盈眶地说:“瞧你们两个,都继承了你爸爸的遗志。云儿,你爸爸和亲妈妈要是还活着,看到你们这模样,该多好啊!”她边说边抹着泪,继之长吁—口气,说:“唉,你们都长大了,你们江妈妈的嘱托我算是完成了,以后就看你门自己自觉了,妈妈我就是现在死了,也放心了……
  
    彭云和易小冶、彭炳忠和梁素英,听着妈妈的这番话,眼睛都湿润起来,不知对辛劳一辈子的妈妈说什么好。还是梁素英能够自持,对妈妈说:“妈妈,这大喜的日子,你高兴过头啰!啷个说啥子不吉利的话呀?你不是一直盼着抱孙子么?小云和小冶会很快满足你的心愿的,让你的晚年乐个够的,是不是呀,小云,小冶?”
  
    彭云咧着嘴巴笑,易小冶羞红了脸,彭炳忠在一边乐呵呵地瞧着,倒是谭正伦自己忙不迭地含泪答着:“是的!是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六口人就快乐地说笑着,到照相馆照了张全家福。
  
    彭云和易小冶在成都的家里,一直住到假期满了还舍不得走。临在成都坐火车回北京时,新娘子易小冶搂着谭妈妈的肩,深情地说:“妈妈,我和小云先走一步,到北京把家赶紧安顿好就打电话给哥哥,让哥哥送您去北京,保证让您住得舒舒服服的。哥哥、嫂子,请你们准备好啰!”
  
    彭云和易小冶在—家人深情的目光中上了返京的火车,远远地,相互还在扬手呼喊。他俩渴盼着尽早把妈妈接到北京住上—段,带妈妈游故宫、上长城,好好地孝敬妈妈。然而,岂料,这竟然是他俩与妈妈谭正伦相见的最后一面!
  
    彭云夫妇返京后,环境依然恶劣,又生了儿子壮壮,接妈妈到京居住尽孝心的心愿三年都没能实现。到了一九七六年五月,彭云和易小冶再也耐不住了,就给哥哥彭炳忠和嫂子梁素英写信,催促着哥嫂无论如何送妈妈去北京。做妈妈的谭正伦好不高兴,天天都对弟弟谭竹安和弟媳李熙明念叨:“云儿和小冶好孝心啰,他们说叫竹安你和我一块去呢!”
  
    彭炳忠和妻子梁素英把要携带的东西早准备好了。舅舅谭竹安因为在重庆日报社脱不了身,暂时不能同行,但月底谭正伦临行前,他还是兴冲冲地从重庆赶到成都送行。
  
    临动身前一天的五月三十日,在成都工作的老朋友林向北把幺姐接到家里,约来了好几个老朋友相聚,替幺姐设宴饯行。忆往谈今,大家都对幺姐说:“幺姐,你养彭云吃了那么多苦,现在是苦尽甘来啰!”
  
    幺姐兴奋不已。晚上回到儿子彭炳忠在四川大学的家里,幺姐仍然欣慰地说个不停,没有一点睡意。谁知乐极生悲啊!到了深夜十一点钟,兴奋过度的幺姐突然叫了一声“头痛”,脑溢血猝然突发,当即就歪倒了。
  
    彭炳忠慌忙地赶紧去叫来了救护车,全家人急急忙忙地把谭正伦送到四川医学院附属医院抢救。一家老小焦急地守护着,盼着她能快快苏醒过来。然而,她却始终昏迷不醒。
  
    病危通知书无情地下达了。医生听着这家人的苦苦的哭求,深表同情,却又无可奈何地摇头。彭炳忠知道大事不好了,哭泣着紧急通知远在北京翘盼着谭妈妈的弟弟和弟媳。
  
    彭云和易小冶—听,惊呆了。他俩星夜乘火车赶往成都。可是,车到成都,他俩已经只能悲痛欲绝地瞻仰妈妈的遗容了。
  
    一九七六年五月三十一日下午四时,年仅五十九岁的优秀共产党员谭正伦,一生“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的幺姐,溘然辞世!
  
    追悼会开得非常隆重。重庆市革命委员会、成都市革命委员会、四川大学革命委员会、重庆市卫生局等单位送来了一百多个花圈,整个成都市殡仪馆悼念大厅摆得满满的。彭咏梧、江竹筠的老战友和幺姐在重庆市第一托儿所带大的晚辈们纷纷发来电、来函吊唁。许许多多的人赶来参加追悼会,无不为失去了这么一位党的忠诚女儿而悲痛惋惜。谭正伦的亲人们更是不堪经受这悲痛欲绝的场面。
  
    谭正伦生前所在单位的党支书何韵华从重庆过来了,她在追悼大会上痛哭流涕地说:“谭大姐毕生以革命第一、工作第一、他人第一,在处理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自己和他人的关系以及特殊家庭内部关系时,处处表现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奉献精神……她所做的虽然都是一些平凡的小事,但却是最不容易做到的啊……”
  
    国家文化部副部长仲秋元,这位江竹筠和彭咏梧生前的战友、江竹筠生前挚友何理立的丈夫、渣滓洞监狱的幸存者,由衷感念地说:“幺姐这个彭咏梧烈士的第一夫人不简单,是个无名英雄!”
  
    人们对谭正伦的追思就像对彭咏梧、江竹筠的追思一样沉痛,人们对谭正伦的评价就像对英雄的评价一样祟高。幺姐谭正伦,带着一双儿子成才了的慰藉,带着完成了江竹筠烈士生前嘱托的欣喜,在最快乐的这一天魂飞天国与好丈夫彭咏梧、好妹妹江竹筠相逢相知去了,但她也永远活在世人的心中!
  
    共同的引以自豪的爸爸妈妈都永远地走了,再也不能回来了。这永久的悲痛和无尽的哀思,使彭炳忠、彭云这对特殊的同父异母兄弟的手足亲情更加深厚,兄弟俩除了生活上相互关爱,还相互勉励,竞赛般地要在事业上做出突出的成就,慰藉父母的在天之灵。
  
    妈妈谭正伦死后,彭云就把对妈妈的感恩和孝心全部转移到了兄嫂身上。每次调整工资,他都要把第一个月增加的工资部分寄给哥哥。这钱虽不多,却表达着他的“家孝”,蕴含的深情不言而喻。
  
    粉碎“四人帮”后,彭云从沈阳调入了北京电子工业部六所,一九七七年又考入了中国科学院计算机研究所,两年后又考上了我国首批公派赴美留学生。当时的公派赴美留学生一个月的“工资”很少。这吃饭都相当紧张,可他仍然不忘惯例,头一个月就给哥哥买了一块七十多美元的手表,给嫂子买了一个二十多美元的皮包,给自己的妻子小冶和儿子彭壮壮却什么也没买,他自己也是勒紧裤带才度过这头一个月的“饥荒”……
  
    彭炳忠为拥有这样一个弟弟感到骄傲,他哪里不明白弟弟的深情呢?他去信请弟弟不要惦记家里,要一门心思学到有用的知识,报效祖国。
  
    彭云牢记着哥哥的嘱咐和妈妈生前的教诲,在学业上不敢有半点懈怠。苦读之中,一九八四年他获得了硕士学位,两年后又获博士学位,一九八八年再获“博士后”称号。妻子易小冶从部队转业后分配到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工作,一九八四年也赴美留学,获得了社会学硕士学位。
  
    在异国他乡刚刚学成,思乡和报效祖国心切的彭云夫妇就双双回国。彭云被中科院计算机所聘为研究员,易小冶仍回大百科出版社。到了北京还没有喘过气,彭云就急急地携着妻儿回川探亲——屈指一算,兄弟俩一别已经整整八年了。
  
    这八年当中,彭炳忠也在不断地进步着。一九七八年,四川大学党委任命他为无线电系总支副书记,书记一职几次缺职,组织上一次次动员他“顶上去”,他却一次次地动员别人来做他的顶头上司。然而,最没有当官欲望的他却偏偏被组织上认准了,一九八五年没有一点商量就把他推上了系总支书记的岗位,两年后又将他这个既有学识又有组织才能的年轻副教授提拔为校党委副书记。因科研成绩突出(曾获部、省级二、三、四等奖多项),他一九九二年获终生享受的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一九九三年晋升教授。
  
    一九八八年重逢之际,兄弟俩都已在各自的领域里取得了令人称道的成就。提起妈妈谭正伦,兄弟俩都庆幸没有辜负妈妈的一片苦心。
  
    这次彭云回川探亲时,彭炳忠刚刚在这年年初的一月十八日——父亲彭咏梧牺牲四十周年之际,在廖正才等同志陪同下,去巫溪县金盆乡松涛村黑沟淌暗洞包父亲牺牲之地祭礼了父亲;而且彭炳忠和舅舅谭竹安替彭云又找到了他的亲舅舅江正之的下落。
  
    这些年,江正之因为历史问题而境遇悲惨,先是劳动改造,继而回到重庆一家医院病房洗衣、扫地、打杂、拉菜,落实政策后在药房工作了几年就退休了,离婚又再婚,对彭云这个亲外甥特别思念却又不敢打听、相认。彭云对竹安舅舅和哥哥炳忠替他寻找亲舅舅江正之的这份苦心深深地感激,便趁应邀到重庆高校讲学之机,与妻子易小冶一道去看望了江正之。一九九七年,江正之的续妻张永芳女士接受作者采访时介绍说,当时舅甥相见,前嫌尽释,想起共同的亲人江竹筠,想起幺姐生前的仁爱之心,物是人非,竟都不知如何表达各自潜藏心底多年的复杂心情。临别时,彭云对江正之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我有两个舅舅,一个是你,一个是竹安舅。等我在北京安顿好了,就把你们两个舅舅都接到北京去住一段,好吧?”
  
    江正之很高兴地等待着。可是,彭云夫妇回京不久,很快又突然应邀带着儿子壮壮再度赴美了。彭云先是专门编纂计算机方面的专著,后受聘华盛顿马里兰大学教授,易小冶攻读博士,彭壮壮则在那里上中学。没能接舅舅谭竹安、江正之同住以寄托对亲妈妈江竹筠的追思和对谭妈妈的教诲的感激,竟从此成了彭云的遗憾。
  
    彭炳忠却记着弥补了弟弟的这种遗憾。他知道弟弟对江正之的承诺,与其说是出于复杂的亲情,不如说是出于对江妈妈的无尽追思和敬意。于是,一九八九年五月,炳忠夫妇专门把两个舅舅和两个舅妈接到成都家里小住,让他们高高兴兴地玩耍了三天。夫妇俩工作都很忙,女儿良瑜正准备高考,但他俩还是执意把两对大人安排在家里吃住,每餐都亲自下厨,把可口的饭菜捧到舅舅舅妈的手边。江正之回重庆后逢人便说:“彭云有个好哥哥啊,待我这样的人好得都没话说哩!”直到这年十二月因脑溢血在第三军医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病逝前,他总是一直念叨个没完。
  
    彭家这两兄弟不仅如此感情深厚,对自己要求严格,而且还像妈妈谭正伦当年教育培养他俩一样去培养自己的子女。炳忠的女儿良瑜向来学习成绩优异,一九八九年高考时,身为分管学生工作的校党委副书记,彭炳忠没日没夜地要处理学校工作,不但不能辅导女儿备考,反而严重地影响了女儿,致使良瑜高考时考分不是很理想,只上了专科线,但可以委培的方式读本科。在美国马里兰大学任教的彭云听说后,比兄嫂还着急,赶紧又是写信又是打越洋电话:“哥哥,嫂子,无论如何要让良瑜读本科,以后再读硕士、出国攻读博士!我晓得你们两个太清廉太清贫,付不起委培学费,放心,良瑜以后的所有学费,我和小冶都包了!再怎么着,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学不到好的知识!”炳忠依弟弟之意,送良瑜读了委培的川大本科班。良瑜大学一毕业,彭云便要接她去美国深造。这次,炳忠拒绝了,他始终牢记着妈妈的话:孩子多吃点苦有好处。他不想女儿过早地过上太舒适的生活,认为孩子走父母一手铺设的路对孩子的真正成才未必是好事。于是,他让良瑜先去北京一家石化公司打了半年工,之后又去浙江宁波大榭岛开发区谋职。经历了一番风雨后,良瑜考取了四川联合大学的在职研究生班,再续学业。到一九九九年,良瑜大学毕业将五年了,国内服务期就满了,彭炳忠又支持良瑜考取了新加坡大学的工商管理硕士研究生(MBA)。彭云知道后,比哥哥还高兴,立即又寄来了良瑜的学费……
  
    彭云和易小冶的儿子壮壮在美国也十分出色。爸爸是“博士后”教授,妈妈是博士,做儿子的他不甘落后,上中学时就因数学成绩优异而引人注目,一九九一年还入围人称“少年诺贝尔”的美国西屋奖,是中国内地赴美中学生惟一入围的佼佼者。一九九三年,他又考入了闻名全球的哈佛大学数学系,现在已是研究生了。
  
    这是一个一代接一代的前仆后继地秉承着先辈壮志和优秀品格的家庭。有子如此出色,有后如此才俊,彭咏梧、江竹筠、谭正伦的在天之灵足以欣慰!西西福斯的推石精神感动着世人,不同的只是彭咏梧、江竹筠、谭正伦的精神激励着他们的传人把为国争光的石头成功地推上了山头——一个又一个!
  
  
    (全文完)
  
原文1998.12 发表于<<红岩恋>>--江姐家传,广东人民出版社  浏览:27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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