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不幸英年早逝的王小波，是當代中國文壇的一個異數。他的未來小說，先後發表的有五個中篇，情節互相關聯，是鬆散連接的一個相當規模的長篇。 　　 　　　　《白銀時代》故事發生在2020年。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受僱於一個「寫作公司」，多年不斷改寫一本以自己為主人公的暢銷小說《師生戀》。書中性感的女教師，屬於過去。過去的性熱烈而狂放。現在的編輯室裏的男女，他們的調情勾當，只是互相折磨。老師說「將來的世界是白銀的」。「我」終於明白這是指「熱寂」以後的世界：性愛失去黃金的輝光。 　　 　　　　反覆寫作與女教師的種種性愛場面，只是不斷變花樣的性自瀆。「其實這書稿從我手裏交出去以後，還要經過數十道刪改，最後和第一版一模一樣」。「再寫」被否定，是因為「不能脫離生活真實」成為寫作準則：「不過份的性愛已經成了生活本身……瞎模兩把就算了，我的小說寫到最後，肯定熱都不熱。」 　　 　　　　在《未來世界》上篇《我的舅舅》中，「我」是個「有執照」的歷史家，舅舅是個「上世紀末」作家。「歷史家執照」來之不易，「我」下決心不犯錯誤。上世紀舅舅針麻開刀，被電傻了。1999那一年，鄰居小桃阿姨追求他。「我」當時是個少年，大飽眼福。「我」寫到此，在報上連載的這篇《我的舅舅》，「受傳媒批判，調門已經很高了」。最後，舅舅在壞電梯裏跌死，而「我」因為寫了這一部「直露」的傳記，執照打洞，罰款，進學習班。 　　 　　　　《未來世界》下篇《我自己》：「社會治安公司」懲罰「我」的影射錯誤，沒收版權，重新「安置」。合一個房間的還有一個女人，因為做過妓女而被安置。我們雖住一室，「我」尊敬她，秋毫無犯。後來「我」發現這個女人是公司的特務，就無止無休地性交：「公司的人不幹白不幹。」 　　 　　　　《2015》說的是小舅舅在2005年的事。那時小舅王二是個畫家，他的畫誰也不懂，開除出美協。又因為「無照賣畫」，屢次被抓進派出所。最後舅舅被押進北京專關新潮藝術家的「習藝所」。思想改造的方式，是用電擊對付問題回答錯誤的人。最後小舅舅被一個女警察解送去勞改。勞改場是渤海邊上一片鹼地，犯人從地面刨鹼。女警察則裸體曬日光浴，然後用手槍逼著犯人「性服務」。小舅舅放出來後，與女警察結婚，成為美協會員，從此江郎才盡。 　　 　　　　《2010》的敘述者「我」換成畫家王二。那時王二住在北戴河這個極端污染的「新興工業城市」，主持柴油機的設計。此時成年男子易得數盲症，一旦失去數字概念，就改當領導，因為「到了共產主義各取所需，連數都不用數」。只能讓畫家來做機械設計，漂亮女人都嫁給數盲領導，都有非數盲的情夫。曾押王二勞改的女警察，現在改嫁市長，王二只能做情夫。因為過於壓抑，王二決定開狂歡party，上萬人開了三天，「避孕套裝了半垃圾車」，夫人全參加了，領導決定「學習新加坡」，對王二用鞭刑。 　　 　　　　王小波的小說，以幽默調侃著稱，嘲諷鋒芒卻未失尖利。他的小說滿是性場面，由於充滿機靈的戲謔，反而很少猥褻意味。性刑罰花樣百出，似乎從未耗盡王小波的想像。 　　 　　　　誠然，權力與性，是王小波作品的永恆主題，王小波寫文革知青生活的小說，也具有我以上說的諸種特徵，但是那些故事卻有一種狂歡氣氛。插科打諢，似乎消解了暴力──暴力企圖壓制性愛，羞辱性愛；而以「性」犯上的年輕人，「不知羞」地袒露性愛的美好，使權力者如軍宣隊、革委會之類，顯得愚蠢不堪，於是文革被「狂歡節似的語言重鑄成黃金時代」。 　　 　　　　王小波未來小說的性場面，雖然一樣可笑，卻沉入無法解脫的壓迫感。《2010》中那場細緻描寫的鞭刑示眾，受刑的女孩脫下上衣，要王二親吻乳房，不料鏡頭正全國轉播。於是要每個單位檢查「誰看到了」，承認看到的人要檢查認識。 　　 　　　　既然愚蠢是權力的前提，權力就更為蠻橫。看起來，這些權力機構，更容易成為調侃對象，甚至可以乾脆戴上綠帽子。但是權力者既然是靠愚蠢當權，就無法再進一步被愚弄。 　　 　　　　「眾所周知，二十一世紀女權高漲」。王小波筆下的未來，高漲的不是女權，而是性虐待權。王小波不是在諷刺女權運動，或是作性心理分析。在未來，性愛是權力關係的必要形式，是虐待與被虐雙方明白的遊戲規則。甚至男人的陽具，竟然能自動服從女警察的命令立正並做各種動作。此細節（在未定稿中）重複了兩次。作者看來很喜歡這發噱的象徵：權力對性，擁有超越個人意願的控制力量。 　　 　　　　王小波的未來小說中，主人公大多是小說家、藝術家、歷史家。這不是王小波的自嘲，而是他的科學理性信仰：科學依然不可能使人愚蠢，未來都是在人文上搞亂了。雖然未來頗為悲慘，歷史墮落的軌跡倒是可以找到：「時代進步得很快，從甚麼都不能有，到可以有數學，然後到可以有歷史，將來還可以發展到可以有小說。」 　　 　　　　王小波的未來雖然都是秩序混亂的反烏托邦，他討論的主題（如果我們發現有主題的話)至為嚴肅，但是他的文字絕無憤世嫉俗的調子，或先知式的警示。他不斷訕笑人類的未來，時而拋出皮裏陽秋的妙言，使他的敘述一直沒有丟開從容灑脫的風度。具有強烈現實批判性的未來小說，達到如此絕妙的反諷境界，確實不容易。中國未來小說，有王小波這一批珍品，定下了很高的水準線，值得慶幸。　 　　 　　 　　（本文选自趙毅衡《二十世紀中國的未來小說》的第七部分）

原文1999.12 发表于《人文天地》  浏览：2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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