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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如何对付像江竹筠这样一批具有钢铁般意志的共产党人,成了摆在徐远举面前的一道难题了。 软硬兼施。 徐远举信奉的还是这句老话。 刘国定和冉益智,已报请毛人凤批准,任命为保密局中校专员,毛人凤还亲自在南京接见刘国定,给予赏赐。这是徐远举安排的一步软招,尽管他心里还真不希望这两个长了媚骨的家伙得到多大的风光。再有,硬的呢,就是用“借人头”的办法,选择几名毫无劝降余地的共产党员实施公开枪决,杀一儆百。 他当然清楚,共产党靠杀是杀不绝的。民国十六年,南京、上海、长沙,还有他的老家湖北,杀了多少共产党哪,怕是数都数不清!湖北有个叫李书城的大骂国民党,说是湖北的青年都被你们杀光了。可是怎么样?没用,共产党好像是地里的韭菜,割掉一茬它又会出来一茬,总也杀不绝。 但现在,不杀几个不行啊!连他们的气焰都镇不住,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软化、瓦解?要给这伙人做出个样子来,让他们明白,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要么是刘国定、冉益智的路,那是生路,是升官发财的路;要么跟这几个一样,死路一条! 许建业是条硬汉,看起来根本不会有诱降的余地,留下他,反而会在监狱对其他人犯发生影响。刘国志也是一样,而且他还有那么多的背景,杀了他更能显示出自己说一不二的决心。至于川东抓来的那个李大镛,本身倒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虽说参加了川东的暴乱,至多不过是条绿林好汉,但借人头嘛,该借的时候还是要借一下的。 杀害许建业、刘国志、李大镛三人的计划,经朱绍良签批后报蒋介石核准。刘国志的六哥得知后,急急赶往南京,请求同辈兄弟、时任国民党政府经济部长的刘航琛疏通关节。刘航琛随即密电何应钦,务请刀下留人。 当朱绍良接到南京打来的电话,再通知徐远举的时候,已是行刑前的最后一刻。 徐远举脸色变得很难看了,悻悻地对陆坚如说: “妈的!到底是有背景,靠山硬,连何应钦都出面了,好说歹说让我们刀下留人。” 陆坚如问:“那朱长官怎么说?” “他能怎么样?何应钦的面子,能不给吗?” 陆坚如捉摸不透,试探着又问:“那……处座的意思是……” 徐远举忿忿地说:“像他这样出身的人,也跟着共产党闹什么革命,简直让人不能理解!……唉,怎么办呢?上头要留他的头,只好先留着了!” 说着,徐远举提起笔,在那张名单上勾掉刘国志的名字,重重地将笔往桌上一摔。 但留着刘国志,徐远举实在很不甘心! 张界走进来报告说:“处座,军法处来了一个电话。他们王处长怕执行以前出什么问题,提出最好在明天拂晓就把三个死囚提解进城。” 徐远举露出一丝苦笑,道: “三个死囚?哼,现在变成两个了!” 一壶酒,几样菜,摆在桌上。 许建业和李大镛面对面坐着,筷子却一动未动。 这是重庆绥靖公署军法处囚室,深更半夜就把他们提到这儿,心里,是什么都明白了。 李大镛望着许建业,突然说: “兄弟,跟你一起上路,也是我这辈子的荣幸。” 许建业问:“大哥,您是……” 李大镛爽朗地大笑起来,说:“我是梁山好汉啊!不过,不是书里戏里的水泊梁山,而是我们川东的梁山啊!” “我听说川东梁山有个农民起义的首领,”许建业又问,“叫李生俊,你可认得?” “岂止认得!” “你是……” 李大镛自豪地说:“李生俊是我的儿子,我是李生俊他爹!七十九军来梁山围剿,抓不到我儿子,就把我绑得来了。这些狗东西,想杀一儆百呀?没他们的戏唱!瞧着吧,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许建业点点头,说: “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 李大镛举起酒杯,对许建业说:“兄弟,按老规矩,这酒叫断头酒,喝了它吧!” 许建业也面带微笑举起了酒杯,却慢慢地将酒洒在了自己身上。 李大镛说了声“好”,也学许建业的样子将酒洒了。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大街两旁,满是围观的群众。 远远地,一辆敞篷的囚车开了过来。 浑身五花大绑、插着死囚标签的许建业和李大镛傲然挺立。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宪兵。 围观的人群朝前涌动,道路堵塞了。 开路的宪兵嚷嚷: “散开散开!” 尽管宪兵挥舞枪托驱赶,群众还是不停地往前挤,像难以阻挡的潮汐堵住了囚车。 许建业见围观的人越多越多,扯起喉咙高喊: “国民党反动派的末日就要到了!人民胜利的日子就要来了!中国共产党万岁!……” 李大镛也跟着喊了起来:“父老乡亲们,不要怕!起来跟他们斗,只有跟他们斗才有活路!” 宪兵上来摁住许建业和李大镛的头。许建业和李大镛挣扎着,倔强地又把头颅高高昂起。 围观的人群中,有不少人在啧啧议论了: “骨头好硬啊!” “那才叫气节,宁死不屈!” “妈的,龟儿子们还是心虚,江山坐得稳当,能这样杀?” “一车子军人,押着两个赤手空拳的共产党,算什么威风?” 此刻,囚车上的许建业慷慨激昂地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李大镛也跟着哼唱。宪兵想制止,嚷着:“住口!不许唱!不许唱!” 许建业和李大镛毫不理会,唱得愈加高吭。 几个宪兵一齐上前,按住许建业,将一根竹棍插到他的口中,撑住他的上下颚。顿时,鲜血顺着许建业的嘴角淌了下来。 李大镛见状怒骂: “魔鬼!强盗!你们才是真正的强盗!” 一个宪兵用枪托狠砸李大镛的腿,李大镛晃悠了一下,马上又挺直了胸膛。 许建业的嘴虽然无法开合了,但口中仍然发出一个声音,这声音,还是《国际歌》那激越的旋律! 群众又涌动起来,宪兵们如临大敌,横着枪,死命地抵住汹涌的人群。 明晃晃的刺刀在人们的眼前晃动,但似乎谁都忘却了害怕,望着囚车上的两个共产党人,热泪盈眶…… 许建业终于将撑在口中的那根竹棍吐出,这时他已满口是血。他吐出一口血水,又高喊起口号来。 李大镛也与许建业一道高喊。 这时候的徐远举,正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但他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 “你们行辕在杀共产党是吗?我在路上看见一汽车的兵押解着两个人去杀,他们沿途高呼共产党万岁,真英武啊!……” 徐远举一下子感到了黯然和怅惘。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他还是在内心里意识到,像许建业这样的对手,是他无论用什么手段也无法征服的。 许建业被公开枪杀的消息传到白公馆,难友们以绝食的方式表示了无声的抗议。 这场绝食是许晓轩联络起来的。 许晓轩戴副黑框眼镜,瘦弱的脸庞上却始终挂有一种沉着老练的表情。他是个被关了九年的老囚犯了,对白公馆,他是太熟悉了。那年去大溪沟兵工厂发动地下斗争被捕不久,他就被关在白公馆。后来转囚军统息烽监狱五年,息烽监狱一撤消,许晓轩又被转囚到白公馆来了。刚刚被捕的时候,家人想方设法营救他,他在香烟薄纸上写了“宁关不屈”托人捎出去,就表明了他斗争到底的决心;在息烽监狱,他又在一棵核桃树上刻下“先忧后乐”四字,以昭示他所追求的人生境界。他在白公馆的难友里,一直有着很高的威信。 是啊,许晓轩是白公馆的见证人、活字典,说起白公馆的来龙去脉,比那些当了好几年看守的人都还清楚。他知道白公馆原先是四川军阀白驹风花雪月的别墅,后来被军统局重金买下改为看守所,成为审讯、关押革命者的秘密去处,据说还是军统头目戴笠亲自选定的地址。后来成立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一度又曾改为来华美军人员的招待站,可见这里的环境还是比渣滓洞要好得多了。过不了两年,它又成了关押革命者的地方,而且都是被认为案情严重的政治犯。有一种说法,息烽是大学,白公馆是中学,渣滓洞则是小学了。 说是重犯,但白公馆囚犯的情况,远比渣滓洞复杂。除了共产党人,各种各样的人都有。那边一对,男的叫王振华,女的叫黎洁霜,是托派组织的成员。王振华被捕的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黎洁霜追到息烽监狱,死活要跟王振华在一起,赶都赶不走。刚进来的时候,特务想利用托派组织同共产党的对立,让王振华来监视难友。可王振华硬气得很,就是不给他们当走狗。特务们就报复他,一直把他们两个分开关押,让他们在一个监狱里却不能见面,以此折磨这对不求同生只求同死的恋人。直到后来,拗不过,才准许他们结婚。这里头还有些人,可千万要当心了,比如那边的白佑生,是复兴社特务,看上去就有点鬼鬼祟祟的;一个叫何炯的,是蒋介石的卫队长,说是有谋刺总裁嫌疑;还有一个蒙古人叫奇丕璋,听说跟何应钦有着什么纠葛;另外还有个张碧天,当过康泽的机要秘书…… 乍一看,还真不像是国民党的集中营! 人员一复杂,斗争当然也就复杂。许晓轩知道,绝大多数的难友,都是痛恨反动派的,起码也有一股强烈的爱国激情在胸中奔涌。不少人,还是抗战时期就被囚禁于此,他们弄不明白,爱国也会成为罪名? 许晓轩始终觉得,真正的共产党人,要学会在复杂的环境下对付敌人结盟友人,谁说这又不是一个进行爱国统一战线工作的好地方? 就说这次绝食,一发动,绝大多数人都积极参加了。像爱国将领黄显声、李英毅,杨虎城的部下宋绮云夫妇他们就不用说了,跟许晓轩同囚一室的那个小伙子宣灏也很坚决。那个宣灏,原来是军统息烽特训班的,年轻人政治上幼稚,看了报上的广告,还以为是抗日救国呢,就报名考上了那个特训班。等到他看穿了军统组织的黑幕,想脱身已经来不及了。据说是因为跟进步朋友通信,被抓了起来。现在,他恨透了那帮特务,反而跟共产党人比较接近。就连带着两个孩子的王振华和黎洁霜,也参加到绝食斗争里来了。他们虽说是托派组织的人,可每次有什么行动都能跟许晓轩他们站在一起。这一对夫妻,现在表现越来越好了,自己主动参加绝食斗争不说,还把娃儿也拖进来。是过火了些,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态度和决心总还是值得赞赏的,爱憎分明嘛! 整个白公馆里静静的,只听见院外的山野间不时响起单调的蝉鸣。 许晓轩的目光,透过窗棂注视着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当年他在狱外做苦工的时候,带回来一根树苗,每天,他总不忘记给它浇水,现在,它已经根深叶茂,能年年开出火一样的石榴花来了。 白公馆的斗争,是不是也像这棵石榴树那样成长起来了呢? 从渣滓洞转来许建业、刘国志和陈然,共产党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他许晓轩也有了越来越多的伙伴。许建业很坚强,任凭敌人怎样劝降都不为所动,倒在狱中影响和争取了很多难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但他现在被杀害了,许晓轩,还有白公馆的难友们,能不寄托他们深深的怀念?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飘过来了。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宣灏说: “是小华,王振华黎洁霜的孩子!” 听到宣灏的话,许晓轩没说什么,只是把身子贴近铁窗,注意地聆听。 王小华未满周岁,真的饿慌了,在母亲黎洁霜的怀中大声啼哭。黎洁霜不停地摇晃着怀里的孩子,但她依然静默着,脸上,是一副决然的神情。 饭,就放在旁边。 今天的伙食还特地改善了,有香喷喷的红烧肉。 她看都没看一眼。 白公馆看守长杨进兴摇摇晃晃地从外院走了进来,见王小华还在哭个不停,便从窗外探进脑袋说:“唉,你们这是何苦哟!” 黎洁霜回头看到窗口中露出杨进兴似笑非笑的脸,把头扭向了一旁。 “处决许建业,关你们啥子事?”杨进兴说,“你们又不是共产党,跟着他们起个啥子哄嘛!看看,看看,娃儿饿成这个样子……” 黎洁霜毫不客气地回敬: “杨进兴,你走开,用不着你在这里猫哭老鼠假慈悲!” “你这是讲的啥子话?怎么是假慈悲嘛!你不晓得,我这辈子啊,顶顶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没得一个儿子。你们看看,这娃儿长得有几多乖巧,让他挨饿,你们就不心疼?” 杨进兴挺委屈似地说。 黎洁霜只是“哼”了一声,她丈夫王振华开口了: “姓杨的,你别再说了。我们的儿子该怎么心疼,是我们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教!” “我说,这样吧,我真的喜欢这个娃儿,你们不如把他给了我,我想抱个儿子……” 杨进兴说的,还真是实话,对小华,他是很喜欢的,从前,也当真地跟黎洁霜说起过几次,但她都婉言拒绝了,可今天,她说得更加断然: “杨进兴,你死了这条心吧!……明白告诉你,我宁肯把他饿死、掐死,也决不把他送给哪个王八蛋当儿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进兴脸色变了:“你……你怎么这样讲话?” “我就这样讲了,你怎么样?” 杨进兴恼羞成怒地说:“你……简直是反天了,都骂到我的头上来了!你以为我杨进兴拿你没办法?啊?……” 王振华喝道:“杨进兴,你想哪样?” 杨进兴说:“老子今天要教训教训这个婆娘!” 王振华挥起了拳头,晃了晃,说: “你敢!” 杨进兴一怔,看看王振华,又看看黎洁霜。他们都毫无惧色,怒目相向。 黎洁霜接着骂道: “老许死了,也只有王八蛋,会在这时候跟人寻开心!” 那边的陈然听到这里,大声说: “好!骂得好!骂得痛快!” 说着,他像孩子起哄一般,“喔喔”地喊了起来。 顿时,从其他囚室里也相继传出同样的声音,杨进兴愣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终究不敢发作,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狼狈不堪地低着头走向外院。 王振华和黎洁霜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微笑。 许晓轩也悄悄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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