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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之魂·袁崇焕

关于张自忠死的一种说法- -在“汉奸”与“民族精神”之间

napolen 转载

  
   转自:史海钩沉
  
  一
  我要来为一个“汉奸”翻案了。
  
  他可以说是八年抗战里产生的第一个汉奸。“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不久,北
  平落入日军的掌握之中,他便在那时走马上任,当了第一任北平市长,兼冀察政
  务委员会代理委员长和冀察绥靖公署主任。
  
  他所代理委员长的这个冀察政务委员会,本身即有相当的“汉奸”嫌疑。为
  了抗议它的成立,还在1935年12月9 日引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学生游行,就是号
  称与“五四”齐名的“一二九”学生运动。这场运动的意义,或曰胜利成果,便
  是“迫使‘冀察政务委员会’延期成立。”[1]
  
  学生们为什么要反对冀察政务委员会的成立呢?这是因为它是在1935年“华
  北事变”后,为了适应日本“华北特殊化”的要求而成立的半自治组织,是中国
  政府对日本让步妥协的结果。是年7 月,日本通过“何梅协定”的签定,“攫取
  了中国河北、察哈尔两省和平津大部分主权”[2] ,国民政府已难以在华北立足。
  当时,华北最大的军事集团是宋哲元的二十九军。他们过去是属于冯玉祥的西北
  军集团,和南京政府的蒋介石集团一向貌合神离,日本人觉得有希望把他们拉离
  中央政府,最终实现华北独立,成为第二个满洲国。于是在这种特殊的局势下,
  以二十九军的军事首脑为主体,成立了这个冀察政务委员会。冀察政务委员会虽
  然名义上还从属于南京政府,但它“变相自治”的性质,路人皆知。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组织,这个“汉奸”却仍然嫌它亲日的程度还不够。在代
  理了委员长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组冀察政务委员会,“改派张允荣、张
  壁、潘毓桂、江朝宗、冷家骥、陈中孚、杨兆庚等人为委员,并任命潘毓桂为北
  平市警察局长,指定陈觉生、潘毓桂等人负责对日交涉。”[3] 这些人,“大多
  是汉奸或亲日派”[3].
  
  由是,他的“汉奸”名声,乃成铁铸。其实,在此之前,人们就普遍认为,
  他“无疑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离汉奸只有一步之遥。”[3] 在卢沟桥事变
  已经发生,日军向平津大举进攻、驻防的二十九军奋起反击的危急时刻,二十九
  军内部却出现了“三十七师打,三十八师看”[3] 的奇怪说法。而他,正是三十
  八师的师长。
  
  甚猎? 月9 日,事变后的第三天,三十七师一部“准备会同其他部队向丰
  台日军发动突袭,歼灭该敌”,他竟说:“现在尚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你们要大
  打,是愚蠢的。”通过军部下达了“只许抵抗,不许出击”的命令,使前线部队
  丧失了一次歼敌良机。[3]
  
  在“七七事变”之前,他也一向是这种态度,即与日本“和为上”。冀察政
  务委员会成立时,他被任命为察哈尔省主席。甫一上任,日本人就送来一份“礼
  物”:派伪蒙军武力攻占了察北六县。[4] 而他对此国土沦丧居然毫无作为,把
  这份“礼物”照单全收了。
  
  到了1937年3 月,日本人邀请宋哲元访问日本。宋哲元不愿在这个敏感的时
  候去,于是,他去了。这一次的访问据说是毫无结果,但当时很多人都怀疑,他
  和日本人签定了密约。而按日本人的说法,则是“代表团在日期间受到各方面热
  烈的招待,满载而归,每个人都满脸喜气,亲日气氛的造成已收到相当效果。”
  [4]
  
  再往前呢,他的历史记录也相当不佳。他的军事生涯开始于北洋军阀系统的
  车震部。该部奉袁世凯之命入湘讨伐护国军,结果被护国军打得大败,全军覆没。
  他得到同乡的资助,才返回了家乡。[5]
  
  然而他并没有死心,三个月后,他又投入了另一支军队。这次,他虽然依旧
  没有选择南方的革命军,又选择了北洋军,但他那个旅的旅长,是后来鼎鼎有名
  的冯玉祥。在随后的十年几内,冯部逐渐由一个混成旅发展为三十万之众的西北
  军集团,他也由一个见习官升到了师长。在蒋冯阎桂中原大战里,他“勇猛果断,
  指挥若定,显示了大将之才”,[6] 连蒋介石也对他另眼相看,在张学良通电拥
  蒋、西北军败局已定后,给他空投了第二十三路军总指挥的委任状。当时,其他
  接到蒋介石委任状的西北军将领,如宋哲元、吉鸿昌、梁冠英等人,无不是方面
  大将,只有他,是个小小的师长,可见蒋方对他的看重。[7] 但是他没有接受。
  
  可是,就是这位在内战里“勇猛果断”的“大将之才”,面对着日本侵略者
  的时候,却表现得那么软弱,一再声称“和平解决为上。”七七事变“后,我军
  战事不利,二十九军被迫撤退,军长宋哲元、副军长兼北平市长秦德纯、三十七
  师师长冯治安等人都走了,他却留了下来,在日军的刺刀下当上了北平市长,并
  且主要的”政绩“就是改组冀察政务委员会,大量招纳汉奸、亲日派。南京政府
  军政部派驻北平的简任参事在给南京的电报里也说:”日人提出此间要员更动,
  艳实现。ZZ(他的名字缩写)、燮元、允荣、毓桂、张璧、仲孚、觉生将主要政,
  汉奸全获胜利。“[3] 除了他做了汉奸,还能怎么解释呢?
  
  爱国华侨陈嘉庚说:“敌未退出我国土即言和当以汉奸国贼论”[23]. 以前
  的我们不说了,卢沟桥事变后,日本大举侵略中国的战争已经正式打响,他身为
  守土有责的军人,却还在那里言和,难道不是八年抗战里的第一个大汉奸吗?
  
  二
  
  后来,很多人为他的“汉奸”名声翻案。
  
  有人举出了他以前的抗日业绩。1933年长城抗战时,在喜峰口大展神威的大
  刀队,就是他三十八师所属的赵登禹旅。他也曾“亲临喜峰口前线,视察阵地,
  慰劳官兵。”长城抗战虽然失败了,但他却因此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还有
  人写诗称颂他:“军称模范久驰名,誓与倭奴苦战争。深夜出兵来杀贼,刀光闪
  烁气峥嵘。”[6]
  
  反驳的人会说,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汪精卫以前也是主张抗日的,曾有过
  因为张学良不愿意抵抗而通电邀张学良共同下野的近于幼稚的壮举。一直到长城
  抗战的时候,汪精卫听了前方的报告,得知中日两国在军火、战力上的差距,才
  慢慢地有了主和的倾向。[9] 这个“汉奸”的心理说不定也是这样转变的。尤其
  他是个军人,和汪精卫那样的政客还不一样。那时候的军人,手上的部队就是他
  的一切,有了部队就有了说话的资本,没有部队就什么都不是。在这样的思想下,
  他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而不肯积极抵抗日军,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但为他辩护的人则认为,他也许确实对日军的炮火震惊不已,由此生出了避
  免武装冲突、和平解决为上的想法。但他的主和,不是无条件的一味主和,而是
  在双方尚未完全破裂的情况下,尽量利用和平谈判的手段,争取最大的利益,至
  少也可拖延时间。这种想法,不仅他有,宋哲元也有,而据二十九军副军长、时
  任北平市长的秦德纯回忆,蒋介石也对他指示说“务须忍辱负重,委屈求全,以
  便中央迅速完成国防。”[10]
  
  所以,当他在察哈尔省主席的任上,日军指使伪蒙军武力攻占察北六县时,
  他并非不想以武力再夺回,“但未获宋哲元批准。”[4]
  
  他访问日本,是因为当时宋哲元必须和日本人打交道,不能拒绝这个邀请,
  但宋考虑到“如果自己亲自出访,一旦日方提出种种无理要求,我方势必失去回
  旋余地,”于是决定从部下另挑一人,这样“在日期间如遇类似情况,可以须请
  示宋为由而不作答复。”他因为当时担任天津市长,和日本人的交道打得比较多,
  所以被选中了。有朋友对他说:“为什么要去日本呢?这于你的名誉是不利的。”
  他回答说:“我知道。但是在和平未绝望以前,我希望能够打开一个局面,维持
  一个较长的时间,而使国家有更充实的准备,其他毁誉我是不计较的。”[4]
  
  在访问日本的时候,他“言行谨慎,态度坚决,并多次对日方的不友好行为
  进行了抵制。”日本人为了离间,才故意放出“亲日气氛的造成已收到相当效果”
  的谣言。抗战结束后,从“日本公布的档案资料看,找不到任何ZZZ 访日期间有
  负职守的记载。”[4]
  
  在“主和”的思想指导下,卢沟桥的隆隆枪炮声也没有能打破他的幻想。宋
  哲元和他一样,在处理这次事变时,仍然认为:“目前日本还不至于对中国发动
  全面战争,只要我们表示一些让步,局部解决仍有可能”。[3] 在三十七师一部
  准备主动出击时,因为抱着这种想法,他才会通过军部命令三十七师不许出击
  (他是三十八师师长,不能指挥三十七师,所以必须通过军部)。
  
  到了7 月底,形势恶化,二十九军独力难支,被迫南撤。这时宋哲元认为,
  “在把实力转移时,在北平必须留人负责与敌周旋,把形势缓和一下”。这个任
  务,就留给了他,因为他“与日本人接触较多,留平易于为日方所接受,有利于
  缓和局势”[3].为了日后他能向世人辩白,宋哲元还特意写了手谕给他。所以,
  他留下来不是要当汉奸,而只是要与日本人周旋,为中国的抗战争取时间。他改
  组冀察政务委员会的举动,显然也是为了向日本人故作友善,以增加回旋的余地。
  
  以上的辩护,大家也许会觉得有些面熟——对了,怎么这么象张学良丢掉东
  北后,有人说是因为奉有蒋委员长的手谕?那么,到底他是忍辱负重的英雄,还
  是自甘堕落的“汉奸”呢?
  
  当时舆论的回答是一致的。他留平的消息传出后,一时盛传是他逼走了宋哲
  元,自己留下来做汉奸,“舆论大哗,皆曰可杀。北平街头也纷纷传闻:”出了
  汉奸了,仗不打了。‘二十九军官兵得知此信,也纷纷把ZZZ 照片撕得粉碎(当
  时二十九军各部都挂有旅以上将领照片)。“[11]全国舆论都直指他为”华北头
  号汉奸“,报纸上一律称他”Z 逆ZZ“[8] ,就象后来他们一律称汪精卫为”汪
  逆精卫“一样。
  
  他的北平市长并没有当久。8 月7 日,他宣布辞去一切职务。两天后,他化
  装离开了北平南下。为他辩护的人说,这是因为他的民族立场坚定,日本人看到
  从他那里占不到什么便宜,就去转而酝酿扶植彻底倒向日方的傀儡组织,他再留
  在北平已无可为。[8]
  
  舆论却兴高采烈:“他演了一套得意的‘二进宫’以后,委员长的瘾,却拘
  束地仅仅度得八天,就被敌人一脚踢开了!”[3]
  
  三
  
  为他的“汉奸”名声彻底地翻了案的,是他自己的行动。
  
  三年后的1940年5 月,日军为了控制长江交通、切断通往重庆运输线,发动
  了“宜昌作战”,也就是我们所称的枣宜会战。这时,他已经是国军第三十三集
  团军总司令,兼第五战区右翼兵团(又称右集团军)总司令,下辖除了他自己的
  第三十三集团军外,还有第二十九集团军、第二十八军团、第二十六军等部,总
  兵力达15万余人。他的任务是担任襄河河防及大洪山之守备,于是留了一部兵力
  固守襄河西岸阵地,将主力配置于襄河东岸,以迎击敌人进攻。[12]
  
  从5 月1 日日军发动进攻,到5 月6 日,激战六日下来,因为形势严峻,他
  决定亲自到襄河东岸去督战。部下纷纷劝阻,认为总司令应当坐镇指挥,不应该
  亲临前线,他执意不听,带着手枪营和右翼兵团的预备队第七十四师的两个团在
  7 日拂晓渡过了襄河。在河东转战三日,他和河东各师陆续取得联络,逐步控制
  了局势。河东将士闻知总司令也在河东,士气大振,战斗行动更加有力,几乎将
  日军后路完全截断。[12]
  
  日军调集了两个师团(总共参加枣宜会战的日军也只有四个师团),集中攻
  击他。他直接指挥的部队加起来只有2 万余人,仅相当于日军1 个师团,装备则
  远远不如,但他仍然坚持要留在河东和敌人周旋。战至15日,他在南瓜店十里长
  山被敌人包围。当时,他“手中可战之兵仅1500余人,而包围之日军则有五六千
  人”[12](注一)。部下数次建议他转移突围,都被他拒绝。
  
  因为敌我众寡悬殊,到16日下午4 时左右,他“身中七弹”[14](注二),
  战死在杏仁山脚下,成为“抗战以来,以上将衔集团军总司令职亲临前线,战死
  沙场”的第一人[14](注三)。时年49岁。抗战期间,殉国的集团军总司令共有
  两人,一个是1944年5 月战死于黄河的第三十六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16],另一
  个就是他。
  
  他叫张自忠。
  
  他的身后备极哀荣。“噩耗传出,举国震悼。当时国民政府发布国葬令,以
  张自忠与学界泰斗蔡元培先生共享国葬殊荣。”[14]蒋介石亲自主祭,同时“通
  电全军,表彰了张自忠一生的勋绩”[12],并题词“勋烈常昭”[16]. 冯玉祥题
  词“荩忱不死”。[16]“延安各界也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毛泽东、朱德、周
  恩来分别为张自忠将军题写了‘尽忠报国’、‘取义成仁’、‘为国捐躯’的挽
  词。1943年张自忠殉国3 周年之际,周恩来著文将其誉为‘抗战军人之魂’。”
  [14]
  
  而当时已被共产党开除、困居四川的陈独秀的题词则格外意味深长:“岁寒
  然后知松柏”[16].
  
  四
  
  很多迹象表明,张自忠的绝境是他主动要求来的。作为一个集团军的总司令,
  张自忠完全没有必要亲临前线。另一位在抗战中战死的集团军总司令李家钰将军,
  是在战事不利的情况下,撤退时被日军追上,不幸殉国的[18]. 再比如第十四集
  团军总司令刘茂恩将军,也曾身陷绝境。当时他奉卫立煌之令向黄河南岸撤退,
  被紧追上来的日军包围,数次突围皆告失败。幸亏忽然天气变化,雷电交加,风
  雨狂作,他才在黑暗和风雨的掩护下,顺利突出重围[19].
  
  我对李、刘二位将军并无任何不敬之意,但他们都是在撤退时被敌人追上的,
  而张自忠则是主动渡过襄河,以两个团加一个手枪营的兵力和敌人周旋。战斗都
  发生在东岸,如果他留在西岸的总部里,是不会有生命之虞的。他决定渡河时,
  部下就已经一致反对,认为太过冒险。到了河东,他和各部队取得联络后,日军
  调集两个师团集中攻击他,双方实力悬殊已显,这已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这块死地,已无生的希望,应当赶快转移。张自忠打了一辈子的仗,不可能不明
  白当时的处境。
  
  当然,从我军在抗战中的很多英勇表现来看,置自己个人安危于度外的中国
  将领,绝非只有张自忠一人。比如李、刘二位将军,如果平时总是畏缩不前、望
  风而逃,也不会陷入绝境。上面的对比也许说明不了什么,但是,结合张自忠其
  他很多的言行,我想,张自忠是带着“求死”的心去打这一仗的。这种心态很清
  楚地表露在他过河前给集团军副总司令冯治安的信里:“到河东后,如能与38D 、
  179D取得联络,即率该两部与马师不顾一切向北进之敌死拼;设若与179D、38D
  取不上联络,即带马之三个团,奔着我们最终之目标(死)往北迈进。无论做好
  做坏,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以后公私,均得请我弟负责。由现在起,以后或暂
  别或永离,不得而知。”[12]
  
  再比如,有人说:“张将军平日衣着十分简便,但此次出战却穿上黄呢军服,
  带上中将领章,一反平日所为。”[21]那么,他应该在出战前做了必死的打算,
  所以才衣着如此整齐,宛如入殓时的盛装。
  
  甚至早在1939年8 月,他赴重庆述职,事毕回到防区前,到冯玉祥那里去辞
  行时,就已经是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态度了:“两人
  互道珍重,依依而别。走出去不远,张自忠又停住了。他预感到自己很难再与冯
  先生相见,决不能就这样与先生分手,他还要再看一眼自己的恩人,他还有话要
  对先生说,便折转身来,怀着诀别的心情回到屋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
  向冯玉祥磕了个头……冯玉祥因惊愕而语塞,但他内心明白,荩忱(张自忠的字)
  行此大礼,作这样的告别意味着什么。”[21]早在那时,张自忠就已经下定决心
  要死在战场上了。
  
  如果这种“求死”的气势激发了全军的斗志,最后取得战斗胜利,那当然最
  好。如果失败了,死在了战场之上,他也是心满意足的。抗战爆发以来,他“每
  战必预留遗嘱,抱定必死之心,亲临前线督战。大家既为他的英雄气概所鼓舞,
  也为他的生命安危而担忧。他的苏联炮兵顾问劝他说:”高级统帅,不宜过分靠
  前。欧战那样激烈,总司令进至山炮射程以内,尚无所闻。‘李宗仁也曾不止一
  次地劝告过他,但张自忠依然故我。“[21]
  
  诚然,张自忠在西北军时就以勇猛著称(事实上,整个西北军都以勇猛著称,
  象常被人说“以勇猛著称”的就有宋哲元、孙良诚、吉鸿昌等人[7] ),但我没
  有看到他如此“求死”的表现。当然,那是内战。但就是在长城抗战,面对着日
  本侵略者时,他也只是“亲临喜峰口前线,视察阵地,慰劳官兵”,在前线督战
  和视察阵地慰劳官兵的区别,我想谁都会看得出来。
  
  抗战刚爆发时,正如我们在前面看到的,他所主张的还是“和平解决”。但
  到了当年12月7 日,他又回到部队时,他却说:“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去
  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20]——这不是一句普通的激励士气的
  口号。他最后做到了这一点。
  
  是什么让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是什么促使他产生了“求死”的心?
  
  是因为他以前在西北军时,替冯玉祥积极打内战吗?1938年2 月,张自忠对
  随军采访的《联合画报》记者舒宗侨说:“现在的军人,很简单讲句话,就是怎
  样找个机会去死。因为中国所以闹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军人的罪恶。十几年来,
  要是军人认清国家的危机,团结御侮,敌寇决不敢来侵犯。我们军人今天要想洗
  刷他的罪恶,完成对于国家的义务,也只有一条路——去死,早点死,早点光荣
  地死!”[20]
  
  以前的军人认不清“国家的危机”,不能“团结御侮”,大打内战,当然也
  有张自忠一份。他对冯玉祥忠心耿耿,中原大战失败后,才有机会跳出西北军这
  个集团的利益圈子,站在全国的利益立场上,认识到内战频仍,国运不振,外辱
  便会乘虚而来。当他反省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时,心里必然内疚。但是,内战的
  原因极其复杂,牵涉也极为广泛,如果细究起来,打内战的人个个都要“找个机
  会死”的话,当时的中国军人——包括延安——一个也剩不下来。就算张自忠的
  自律特别严格,他也不可能会认为内战的主要责任在他。虽然是千千万万个张自
  忠加在一起才打起了内战,但这么一个历史污点,是很难让他“非死不可”的。
  
  或者是因为他丢了平津吗?他总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吧。他在事后和
  宋哲元的谈话中,两个人就“对于误信和平、贻误战机都感到沉痛和内疚。”[3]
  到了1939年,他在接受《大公报》记者王淮冰、国新社记者高咏的采访时又说:
  “华北沦陷,我以负罪之身,转战各地,每战必身先士卒,但求以死报国。记者
  先生,西北军出了个韩复榘,我张自忠决不是韩复榘,他日流血沙场,马革裹尸,
  你们始知我取字‘荩忱’之意。”[22]
  
  诚然,在卢沟桥事变中,他误信和平、贻误战机,对华北的沦陷负有不可推
  卸的责任。然而,这个责任不是他一个人的,力争和平解决,是宋哲元以下整个
  冀察政务委员会,乃至南京的蒋介石政府,所抱有的同一的方针。对此,他当然
  感到内疚,但是,他在抗日战场上的表现,已经足可弥补他当日的错误。何况,
  当时敌强我弱,以区区一个二十九军,是决不可能保得住平津的,在那种情况下,
  谁都难以作为。他刚到南京时,对采访的记者说:“自忠受命留平,因才识浅陋,
  力尽援绝,有负党国使命,贻误之处,实不敢辞。”[3] “力尽援绝”,是事实,
  “才识浅陋”,则显然不能算“罪”,而只是“贻误之处”。
  
  我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人们给他戴上的“汉奸”的帽子。
  
  他本来就因为常和日本人交涉而盛负“汉奸”之声名,到了他当沦陷后的北
  平市长时,这个名声已经彻底地坐实了下来。当时全国舆论都指他为“华北头号
  汉奸”,报纸上的大字标题也饱含着人身污辱:《自以为忠》、《张邦昌之后》
  等等[3].
  
  光是报纸骂也就算了,他还亲身经历了人们对他的蔑视。他从北平脱险南下
  后,先到了济南。在那里他遇到了一个老部下,但这时此人“对张已不再以礼相
  待,而是以讥讽的口吻说:”以前我见你尽读圣贤书,都学了些什么呢?‘一位
  部下竟如此对自己讲话,大大刺痛了张自忠的自尊,他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负党负国岂我张某所为?当粉身碎骨,以事实取直天下!’”[3]
  
  这件事并不是特例。当张自忠在济南求见山东省主席韩复榘时,亲耳在门外
  听到韩说:“他当他的汉奸,我救我的国,来见我干啥?”[3] 韩复榘是当年西
  北军的叛将,被蒋介石收买,背叛了冯玉祥。后来他为了保存实力,不肯抗日,
  丢了山东,被蒋介石枪毙。人格如此低下的一个人,都说张自忠是汉奸,张自忠
  内心的悲愤,可想而知。
  
  不久蒋介石下令要韩复榘将张自忠押解南京。当时舆论方面把张自忠已塑造
  成“汉奸”,很多朋友都劝他不要去,生怕他因此成了平津沦陷的替罪羊,一旦
  有什么不测,那一世骂名,可就永远也洗刷不清了。张自忠对此中干系也清楚得
  很,但他自问“丢华北有过,当汉奸没份”,还是去了。陪同他南下的秦德纯为
  防万一,把他安排在三等车厢,自己和押解的人坐头等车厢。果然,到了徐州站
  时,突有“30多名青年学生拥到头等车厢的门前,要求上车搜查‘汉奸’张自忠。
  秦德纯因预有防备,不慌不忙地请四名学生代表上车谈话,并让他们到车厢内各
  处查看。学生代表未见张的踪影,只好下车而去”[3] (注四)。这件事对他
  “刺激极深”[8].
  
  张自忠是山东人,父亲是个小官。他从小进私塾读书,后来上的临清高等小
  学堂教的仍然是四书五经。“可以说,张自忠从懂事起,就开始接受旧学的熏陶,
  父亲的影响和学校的教育,都毫无二致地归一于孔孟之道,因此,强调忠、孝、
  仁、义的旧道德从小便在张自忠的内心深深扎下了根。”[22]这大概可以解释为
  什么他当初投笔从戎,不去南方的革命军,而是加入北洋军队。他那时的革命意
  识应该是很淡漠的。
  
  西北军也是一支封建色彩极为浓厚的军队。从这样的军队里出身的张自忠,
  自然事事都以“道德”来要求自己。中原大战之后,西北军土崩瓦解,众将有的
  投奔蒋介石,有的自由行动,他却说:“我们做军人的,很要紧的就是忠诚。现
  在西北军失败了,很多人背叛了冯先生,但我张自忠不会这样做。”[6]
  
  这样的一个人,在被人当面攻击为“汉奸”时,在被报纸每天指名道姓地大
  骂时,他心里的痛苦,远非那些信口攻击的人所能想像。他到了南京之后,被撤
  职查办。这时抗战已经打响,凇沪激战正酣,他的老部队三十八师被改编为五十
  九军,驻守津浦线,他却困居南京。人们都目他以“汉奸”,他却无法申辩,舆
  论决不会再相信他的誓言,想要行动却又报国无门。在极端苦闷的心理下,他
  “开始沾染嗜好,抽起了鸦片烟。”[3] ——他的内心已经被折磨到了何等地步!
  
  但我想,他将来一死报国,以示清白的决心,当也是下于这极端苦闷的时候。
  张自忠毕竟不是会在鸦片的烟雾中消磨意志的失败者,这个山东汉子,象一根弹
  簧,外界的压力把他一压再压,压到了极限,当他重有机会爆发时,必然会爆发
  得地动山摇。所以,当他重又被任命为代五十九军军长,终于有机会杀敌报国后,
  他便处处显露出“以死洗冤”的心态来。
  
  在和老部下又见到面时,他就只说了一句话:“今日回军,就是要带着大家
  去找死路,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当时大家都哭了[20]. 在徐州会战前
  的全军营以上干部会议上,他又说:“我现在有过,无论谁都可以打败仗,独我
  张自忠不能打败仗!我的冤枉,只有一拼与死,拿真实的战绩,才能洗刷干净!”
  [20]
  
  在徐州会战中,张自忠“马不停蹄地奔波于各个阵地,给官兵打气,与官兵
  们一起战斗。”[20]他自己给弟弟张自明的信也说:“吾自南下参加作战,濒死
  者屡矣。”[20]1938年10月12日,他升任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11月13日,又
  被任命为第五战区右翼兵团(又称右集团军)总司令。但他仍然在“找死路”。
  在随枣会战中,他又“率幕僚及总部人员”渡过襄河(这条防线他守了两年),
  “亲赴第一线督战”[20]. 在冬季攻势中,他“率领特务营,又一次东渡襄河,
  进至丰乐河附近的果园村督战”[20].
  
  幸运的是,这两次渡河,张自忠都成功地扭转了战局。我们无从得知在那两
  次,如果战事依旧不利的话,他会怎么做。我们能够知道的是,他最后一次渡过
  襄河后,面对着敌人两个师团,仍然不肯回到河西。被敌人重重包围后,形势已
  经很清楚,但他却不肯突围,固守阵地。
  
  张自忠不会不明白当时的战场局势意味着什么,在日军尚未合围之时,他还
  派人陪同苏联顾问转移[21]. 当他的参谋长李文田一再劝说他转移未果后,无奈
  之下说:“你实在不走,我可要走了。”按以往的张自忠的脾气,不枪毙了他,
  也要大骂他一顿,但张自忠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温和地对他说:“老李,你
  们谁都可以走,我是不能走。你们赶快走吧,不要管我了。”然后又命令他的参
  谋转移[12].
  
  显然,他在这时已下定了死的决心,因为他已经判断出形势不可挽回,不再
  要求别人陪同在一起牺牲。到下午4 时,日军已经近在咫尺,他亲自上阵冲杀,
  被日军机枪打中。随从忙给他包扎,他说:“我不行了,你们快走!我自已有办
  法。”[12]他拔出腰间短剑要自杀,被随从拦住。敌人已经冲了上来,他的最后
  一句话是:“我这样死得好,死得光荣,对国家、对民族、对长官,良心很平安。
  你们快走!”[12]
  
  在渡河前他给冯治安的信里就说:“一定求良心得到安慰”,到了弥留之际,
  他还念念不忘“这样死得好……良心很平安。”
  
  他的良心,终于可以得到平安了。他实现了自己说过的话:“我的冤枉,只
  有一拼与死,拿真实的战绩,才能洗刷干净!”
  
  其实,在临沂战役之后,就再没有人说他是汉奸了。可他还记得自己的诺言
  :“当粉身碎骨,以事实取直天下!”
  
  是早年的那些汹汹舆论,把他逼到了非要“一死以示清白”的境地。本来,
  作为一个集团军的总司令,张自忠不会不知道,他的职责是运筹帷幄,指挥前线
  的将士战斗,而不是凭着血气之勇冲锋陷阵。事实上,他死之后才半个月,他守
  了两年的襄河防线就在5 月31日被日军突破,接替他指挥右翼兵团的陈诚中途上
  阵,回力无天,重庆和西南大后方的咽喉重镇宜昌失守。[19]张自忠的死,给中
  国军队造成了极大损失。
  
  害死张自忠的,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当然是都日本侵略者。是他们对中国的
  侵略,造成了这一幕悲剧,和其他数不清的人间惨剧。对他们的谴责和历史责任
  的追究,是我们决不能忘记的。但是,张自忠本来是可以不死的——至少,本来
  是可以不那么早死的,如果他不那样积极地去“求死”的话。
  
  旧道德对他的影响太大了,他太较真了,而以前人们对他的攻击,也太咄咄
  了。
  
  五
  
  张自忠并非没有想到他在大军撤离之后独自留下来担任北平市长,人们会怎
  么看。1937年7 月28日晚上,在送二十九军首脑南撤时,他就垂泪对秦德纯说:
  “你同宋先生成了民族英雄,我怕成了汉奸了。”[8]
  
  那天的下午,在平津已经守不住了的情况下,宋哲元、秦德纯、张自忠、冯
  治安、张维藩等人在一起开会,讨论撤退。因为必须有人留下来继续和日本人进
  行谈判,会上提出两个善后方案:(一)留下四团人,由秦德纯指挥留守北平。
  
  (二)留下张自忠与日本人周旋。[3]
  
  结果秦德纯和张自忠都不愿意留下来,因为两个人都很清楚,留下来就会担
  “汉奸”的骂名。本来大家之所以提出这两个方案,应当就说明了秦、张二人素
  有“亲日”之名,和日本人的交道打得比较多,留下来和日本人周旋会比较容易。
  但是正因为如此,这两个人平时被攻击为“汉奸”也最多,也正是最不愿意留下
  来的人。张自忠不用说了,秦德纯在后来撰文回忆这段历史时也说:“此时国内
  外人士不明真象,本爱国爱友之心情,函电纷驰,责难颇多,既不能向其说明真
  象,只有苦心孤诣,忍辱求全,以待事实之证明。主持其事者的精神痛苦确达极
  点。”[10]
  
  怎么办?这个火炕总得有人跳,这个地狱总得有人下。最后,挑起了这个重
  担的,是张自忠。然后,他在三年后战死沙场的命运,就已注定。他并非挑不起
  与日本人在战败之余,开展“弱国外交”这近于不可能的任务;他挑不起的,是
  舆论给他戴上的“华北特号汉奸”帽子,是举国上下泼给他的脏水。他的才能,
  足以将号称日本“铁军”的板垣师团阻在临沂,不能前进一寸;他的良心,却不
  能忍受自己名誉受到的侮辱。
  
  蒋介石在为张自忠发出的悼电里还特意就他的这一段历史说:“荩忱之勇敢
  善战,举世皆知。其智深勇沉,则犹有世人未及者。自喜峰口战事之后,卢沟桥
  战事之前,敌人密布平津之间,乘间抵隙。多方以谋我,其时应敌之难,盖有千
  百于今日之抗战者。荩忱前主察政,后长津市,皆以身当樽俎折冲之交,忍痛含
  垢,与敌周旋。众谤群疑,无所摇夺,而未尝以一语自明。惟中正独知其苦衷与
  枉曲,乃特加爱护矜全,而犹为全国人士所不谅也……夫见危授命,烈士之行,
  古今犹多有之。至于当艰难之会,内断诸心,苟利国家,曾不以当世之是非毁誉
  乱其虑,此古大臣谋国之用心,固非寻常之人所及知,赤非寻常之人所能任也。”
  
  我不知道当年骂他“汉奸”的人,在那时心里的想法。我只知道,在那时,
  张自忠已经死了。
  
  悼电里说他“未尝以一语自明”,是不确的。事实上,张自忠一直不停地在
  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不是“汉奸”,可惜的是,当时的舆论不能认同他的作法。
  “行”之不立,“言”就更不能被接受了。他的辩解,一说出来就会淹没在滚滚
  的舆论里。比如,他说:“我姓张的决不做对不起民众的事。”报纸却讽刺他说
  :“张自忠在津宣言:”我姓张的决不做对不起民众的事。‘我们闻其’声‘,
  如见其人。拍着胸膛硬碰,好像不失’英雄‘本色。……这样并无用处,事在做
  给人看。“[3]
  
  与舆论的反应比起来,蒋介石说他自己“独知其苦衷与枉曲,乃特加爱护矜
  全”,则不能算是自夸。表面上看起来,当时南京政府对张自忠还是比较严厉的。
  张自忠刚刚化装离开北平,辗转来到济南,蒋介石就下令将他“押解南京”[3].
  然后他人还在去南京的火车上时,政府又发令说他“放弃责任,迭失守地”,撤
  职查办[3].这好像不能算是“爱护矜全”吧?但其实当张自忠在南京去见他的时
  候,蒋介石安慰他说:“你在北方的一切情形,我均明了”[3] ,后来秦德纯问
  蒋介石对张自忠的处理意见时,“蒋介石踱着步,沉吟了片刻,说:”现在舆论
  反应很大,他的身体、精神都不好,先在南京休养一段再说吧!‘“[3] 可见蒋
  对张自忠的处置只是迫于舆论的压力,所以他可以近于自豪地说”而犹为全国人
  士所不谅也“(案蒋氏所行,一向也是和张自忠同样的政策,所挨的骂,只怕也
  还在张自忠之上,确实是可以说”我均明了“)。
  
  悼电里还有一句话:“曾不以当世之是非毁誉乱其虑”。当张自忠在平津面
  对着敌人,不能战斗,反需周旋的“艰难之会”时,是当得起这样的评价的。但
  当他被撤职查办,困居南京,远离了斗争的漩涡后,没有了公务的繁忙劳心时,
  “当世之是非毁誉”却又从心底钻了出来,反倒开始“乱其虑”了。如果侮辱他
  的是敌人,他可以和他们一决生死。可他也深知,舆论对他的攻击,其实也是基
  于爱国之心,对他们,他无可如何。给自己申辩吧?没人会听他的,况且那时全
  国都是一片爱国高调,他能放得出什么言论上的“卫星”来?在这样的苦闷中,
  他除了沉醉于鸦片之外,怕也只有一遍遍地痛下决心,将来要“一死报国,以示
  清白”,不然,他的良心又怎能挺得过那样的煎熬?
  
  所以我认为,张自忠在战场上的“求死”行为,主要原因是人们对他的攻击,
  造成了“精神痛苦确达极点”。打内战和丢失平津,应当也是他精神上的重大负
  担,从而加重了他“求死”的决心。但是,综观他在困居南京前后不同的言行对
  比,以及他多次提到的要洗刷自己的冤枉的话,舆论给他戴上的“汉奸”帽子,
  应当才是决定性的原因。
  
  当然,我愿意再强调一遍,这一切的一切的原因,归根到底,都是在于日本
  侵略者。正是因为他们的侵略,中国人感到亡国奴的命运已经迫在眉睫,在如此
  严重的压力下,舆论的反应自然相当过激,更不用说日军是杀死张自忠的直接凶
  手了。
  
  六
  
  如今,中国的生存环境已经大为宽松,我想,我们可以,也应该检讨一下了。
  陈嘉庚的提议“敌未退出我国土即言和当以汉奸国贼论”,曾由国民参政会
  第二次大会通过,并被后人誉为“古今中外最伟大的一个提案”[23]. 但是拿这
  个说法,往抗战的历史上套时,第一个被网住吊起来示众的,就是张自忠。你看,
  在日本人未退出东北,而且借着“何梅协定”、“秦土协定”在华北驻扎重兵的
  时候,张自忠却和日本人酬酢往还,交往密切,而不是一见到日本人就拉下脸来,
  怒斥他们的侵略行径。甚至到“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在全国一片抗日声中,他
  还一次次地主张“和平解决”、“就地解决”,陈嘉庚的提议简直就是为他度身
  定做的。
  
  ----把我们的“民族精神”打成了“汉奸”,这个提案不知伟大在哪里?
  
  问题出在,我们不应该从一个人的观点来断定他(含“她”,下同)的立场,
  尤其当这个观点和自己不合时。冀察政务委员会的首脑人物中,张自忠被认为是
  “主和派”的代表,其实委员长宋哲元以及其他重要官员如秦德纯等的共识,都
  是与日本不可轻启战端,能拖则拖,而来自蒋介石的承诺也是“务须忍辱负重,
  委屈求全,以便中央迅速完成国防。将来宋军长在北方维持的时间越久,即对国
  家之贡献愈大。只要在不妨碍国家主权领土完整大原则下,妥密应付,中央定予
  支持。”[10]
  
  我无意于在这里讨论这个政策的正确与否。当时的情势极为复杂微妙,要彻
  底说清楚这个问题,不是我这篇小文所能承担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政
  策或许不是当时最好的选择,然而冀察政务委员会提出这样的政策,一定是出于
  维护国家利益的动机。他们不是完人,在政策判断上当然也会犯错误,有时还会
  很严重,但他们提出政策的出发点,都绝不是为了出卖国家的利益。
  
  冀察政务委员会不是个卖国的组织,相反,说到抗日,全国都找不出像二十
  九军这样光荣的部队来。他们不仅有威镇喜峰口的大刀队,而且高级将领中一个
  当汉奸的都没有(注五),主要人物除了张自忠留守北平外,都随主力南撤了。
  尤其他们仅师长以上的将领中,就有副军长佟麟阁、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亦即
  喜峰口一战的英雄)、三十八师师长张自忠三人先后殉国。抗战军兴后,部队扩
  充,当时的军长,都相当于后来的集团军总司令,而师长则至少相当于后来的军
  长,比如宋哲元任第一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任五十九军军长至第三十三集团军
  总司令,原三十七师师长冯治安任七十七军军长至第三十三集团军副总司令,原
  一四三师师长刘汝明任六十八军军长至第十四集团军总司令[3].总共在抗战里殉
  国的集团军总司令不过两位,可见二十九军的牺牲和贡献,在中国军队里是首屈
  一指的。
  
  顺便说一句,二十九军是由在中原大战后不肯投降蒋方的西北军残部改编而
  成的。西北军本身就是封建色彩浓厚的一支军队,讲究旧道德。二十九军们的将
  领们在中原大战失败后,同侪们纷纷另谋高就的情况下,仍然忠于冯玉祥,比如
  宋哲元收到蒋介石的委任状,看后就撕掉了[7] ,说明他们确实对道德看得特别
  重。这群人在抗战中有如此英勇的表现,也就不足为怪了。
  
  但偏偏他们却被舆论猛烈攻击为“汉奸”。当时的南京政府也有着同样的遭
  遇,但那里的政客们对这一套心知肚明,虽然迫于舆论的压力也会做些让步,但
  根本的想法却不会改变。冀察政务委员会里的首脑们都是军人出身,对政治这一
  行的复杂度远远估计不足,“当世之是非毁誉”把他们弄得无所适从,以至于大
  家都知道应该有人在大军南撤后继续和日本人打交道,可就是没人愿意留下来,
  不是怕任务艰巨,而是怕被骂成“汉奸”。被骂为“汉奸”的人,微弱的自辩往
  往激起人们更大的愤怒,背上了一个沉重的黑锅却无可奈何,因为他所面对的,
  是人们近于疯狂的爱国热情。
  
  张自忠决定留下来后,在这爱国热情的驱使下,全国马上一起投入了对他的
  口头讨伐中。在同样的爱国热情的驱使下,北京的居民曾真的以“口头”来讨伐
  了袁崇焕。张自忠虽然没有象袁崇焕那样被凌迟,但他的心灵上所受的刀剐,又
  何少于前人遍体的鳞伤……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忍再回顾一遍了。让我们跳到1940年5 月16日下午,随着
  南瓜店十里长山杏仁山脚下的一阵枪响,一个“汉奸”死去,随之而新生的,乃
  是一个“民族精神”[17].
  
  在一个“汉奸”的骂名消失、一个“民族精神”的丰碑被树立起来的同时,
  我更关注的,却是有一个“人”死了。在“汉奸”和“民族精神”之间,是一个
  “人”。在“汉奸”和“民族精神”的生和死之间,有着一个人的灵魂的生死斗
  争。我虽然不能同意张自忠“求死”的行为,可是,看完了他的传后,我又想:
  这样备受煎熬的灵魂,被搅动得那样痛苦的良心,活着也是苦难,确实还是“求
  死”比较容易。鸦片是一种麻醉,死也是。
  
  我不想研究张自忠的死给抗日战场带来了多大的损失,也不想假设张自忠如
  果活着可以打多少胜仗,仅仅是为了他那饱受折磨的灵魂,为了他那不能平安的
  良心,我们就应该检讨舆论的过错了。
  
  七
  
  我想,说一个人是“汉奸”,是对他立场的判定,即他损害中国和中国人民
  的利益的动机是为了个人的利益或者其他卑劣的原因。所以,我们攻击一个人是
  “汉奸”,应当是对他的动机有了充分的判断,而不是由于其他任何原因。我所
  能想到的,有如下几点:
  
  一,不能仅仅因为一个人的作为损害了中国的利益就说他是“汉奸”。世无
  完人,任何人都会出错,如果是“楚人失弓,楚人得之”,也还罢了,如果因此
  损害到了国家的利益,那也不能就指他为“汉奸”,否则的话,上至国家领导,
  下至普通留学生,没有一个不是“汉奸”。谁敢保证说自己从没有犯过错误,没
  有损坏过中国人的形象?不是说“好心办坏事”就不能责备,只是我们应当责备
  的是坏事的原因,而不是非把好心硬说成坏心。除非能有充分的证据证明他是为
  了自己卑劣的动机而故意损害中国的利益,否则“汉奸”的帽子要慎祭。
  
  二,不能仅仅根据一个人的言论就说他是“汉奸”。人的思想差异之大,有
  如星球爆炸后的尘埃轨迹,满天飞逸,且越行越远。从同一个立场出发,不同的
  人可以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从某些人的逻辑来看,别人得出那样的结论,只能
  倒推出此人是站在卖国的立场;而其实这样的倒推,往往只说明了这些人自己思
  想的狭隘。爱国不是只有一个方式,一种思想。把和自己的“爱国观点”不同的
  人打为“汉奸”,一来是对别人心理的(往往是出于不耐烦的)武断猜测,二来
  相当于剥夺了别人的爱国权,三来,我坚信,所有的人只能用同一种方式爱国,
  是极其危险的。
  
  三,不能仅仅根据一个人的行为就说他是“汉奸”。理由完全同上。可以支
  持的例子我们已经看到了,就是张自忠出任平津沦陷后的北平市长。需要再多说
  几句的是:行为不同于言论,是会带来直接后果的。所以人们有时可以容忍不同
  的言论,但对于不能认同的行为,容忍度就差得多。可是,你所认为的“铁定卖
  国”的行为,也许别人是为了“爱国”的动机才做的。
  
  总之,“汉奸”是“动机罪”。给人的动机定罪,就要找到他动机卑劣的证
  据,而不是去抓“行为罪”、“言论罪”或“思想罪”。抗日战争时的中国,确
  实处在亡国的危险之下,那时舆论的过激,虽然也造成很多不好的后果,但还情
  有可原,日本侵略者在这方面的罪责不容推卸。可到了今天,我们还在用同样的
  标准到处苛求同胞,就真可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了。
  
  盖我们的社会舆论总觉得,一个人的行为言论思想,皆不足道,重要的是道
  德,所谓“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是也。所以舆论对一个人的评判,
  怎么说他做事带来的不好后果、说话犯了错误、思想荒谬不堪,都是不够份量的,
  非得把这一评判带到道德领域里去,才能彻底将他一笔勾倒。同理,要夸奖一个
  人,说他做了什么好事是不够的,一定要因此发现出他的优秀道德品质,才算是
  真正的褒扬。
  
  这其中的荒谬,在于把本属于德、言、功不同的领域的评价混同起来了。我
  们似乎总有一种要把人的评价“一刀切”的倾向,要么言好功好德也好,言语大
  放卫星,行为无私奉献,思想(实为道德)处处闪光;要么言坏功坏德也坏,说
  了几句实话,做事特立独行,立刻就是觉悟低下、道德败坏了。
  
  结果,中国的社会舆论对于人物在道德标准方面的评价,往往极为苛刻。对
  于人的错误,动辄能以主流道德标准上纲上线,追究到内心的根源里去;而赞誉
  之词,只给死人和当权的人。早在两千年前,冯唐就对汉文帝说:“陛下法太明,
  赏太轻,罚太重。”其实何止皇家的法典如此,我们的思想也是如此(这两者的
  关系,颇堪深思)。舆论高擎着宛如照妖镜一般发出万丈光芒的道德标准,对人
  的言行举止乃至思想一一甄别,略有出入,立即打为异端,贬为败类;而到需要
  “赏”时,闹剧便顶着“正剧”的名目,严肃地上演。
  
  回顾历史时,人们往往只是惊诧于那个道德标准的可笑,却不能觉察到我们
  自己的可笑。经历了那样的岁月的人们,在主流道德标准蜂腰轻轻一扭换了个面
  目重新粉墨登场时,竟然好像全然忘记了曾经刻骨铭心的教训。我们又义愤填膺
  地开始骂起了“汉奸”,仅仅因为那个人说了几句外国的好话,或者提倡实行外
  国的政治制度。我们又趋之若鹜地拜倒在“爱国”的冠冕下,无论那只是几句豪
  言壮语,还是把国疮形容为艳如桃李。谁说“文化大革命”不会再来?当一个新
  的叫做“精神大爱国”的运动兴起时,谁又会有胆量去抗拒?
  
  我们有个成语叫“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可当前面刚刚碾过我们的身体的
  车翻倒在崎岖的路上时,我们却指着那辆车说:这驾车的人太差了(并常常推断
  出他们的道德也不好),或者,这辆车的构造不对,注定要翻;然后压制下自己
  被碾的创痛,挤上另一辆车,又在老路上向前疾奔,并且不吝于在车前出现巨坑
  时,自告奋勇或推下其他人去填,因为这辆车,真的是很漂亮呵。
  
  西方有句话说:“让恺撒的归于恺撒,耶稣的归于耶稣”。恺撒统治着世俗
  的领域,耶稣统治着灵魂的领域。可我们总要让耶稣统领一切,即使是世俗的作
  为,也要让灵魂的审判官来审判。恺撒在舆论的笔下沦为耶稣的傀儡,重复着耶
  稣所唱出的“主旋律”,把世人的功言、事实的真相在道德的准则下重新塑造。
  同时,这塑造又迅速脸谱化,于是人们又往往根据世俗的言行轻易地推定出一个
  人的心灵,让恺撒完成了对耶稣的报复。在恺撒和耶稣的争斗中,被碾得粉碎的
  是人的灵魂和形象。
  
  唐杜牧做<<阿房宫赋>>,在总结了秦历二世乃亡的教训后说:“秦人不暇自
  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如果我们总
  是拜倒在主流道德标准之下,被* 纵着去做着各种“诛心”之论,改朝换代般地
  变了个道德标准就以为解决了所有问题,却始终不能有宽容的心态,始终不能学
  会实事求是,把德、言、功混为一谈,那么,我们今天为以前的荒谬大发感慨,
  不过是“哀之而不鉴之”,就在不远处,后人已经在等着要“复哀”我们了。
  
  八
  
  最后,关于张自忠的死,我不惮再说一遍,是日本侵略者造成的。舆论的
  “罚太重”,虽然是“古已有之”了,但在那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确实也
  难免更为偏激,这些都是应当归罪于日本侵略者。只是对日本侵略者的谴责,当
  是吾等共识,所以这里少说几句而已。全文写下来,似乎是在说舆论逼死了张自
  忠,但我要一再强调,是侵略战争导致了这一切。
  
  但是,我仍然认为,如果国人理智应对,本来是可以避免张自忠的早死的。
  当时,并没有任何人责怪舆论。蒋介石的悼电里说“众谤群疑”、“当世之是非
  毁誉”,乃至“而犹为全国人士所不谅也”,更多的是对张自忠的褒奖,而不是
  数落舆论的错误。这是因为当时抗战仍然处在极其艰难的阶段,爱国的民气不能
  打击。
  
  而到了我们的生存环境大为宽松的今天,我们难道还不应该反省吗?为了那
  个曾饱受折磨的灵魂,也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坠入同样的境地。
  
  愿他在天上的灵魂安息。
  
  
  
  
  
  [ 注释] 注一:一说日军万余人[13]. 注二:一说六弹[13],又一说“为了
  不让日军俘获,他举枪自戕”[15],似为宣传之滥调,不甚可信。
  注三:一说他“是抗战期间唯一阵亡的军团长”[8] ,可能是指他当时指挥
  整个第五战区右翼兵团。
  注四:一说临时躲进厕所[8].注五:一个例外:后来投靠日本人,被部下活
  埋的石友三,当时也混迹于二十九军之中,列为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之一。但他
  不是二十九军“嫡系”,相反,他是有名的“倒戈将军”,曾三叛冯玉祥,二十
  九军将领大多对冯较有感情,对石的观感可想而知。当时轮番当河北省主席、察
  哈尔省主席、天津市长、北平市长等等的二十九军将领里也从来没有他,可见石
  对整个冀察政务委员会应该没有什么影响力。所以我想是可以作此结论的。特别
  指出这一点的一个原因是,后来汪精卫伪军的方面大将,多是西北军旧将,如孙
  良诚、庞炳勋、吴化文等。
  [ 参考资料] [1] http://www.btxx.cn.net/lssj/ls116.htm;一二。九运
  动[2] http://www.btxx.cn.net/lssj/ls114.htm;华北事变[3] http://www.zhangzi
  zhong.com
  ;第五章“人生低谷”(网站没有给出书名)
  [4] http://www.zhangzizhong.com;第四章“步入政坛”
  [5] http://www.zhangzizhong.com;第二章“投笔从戎”
  [6] http://www.zhangzizhong.com;第三章“初显锋芒”
  [7] http://garden.2118.com.cn/taiyuandao/suwu/jindai/0521-zhongyuan.htm
  ;蒋冯阎关系和中原大战[8] http://www.999junshi.com/san/200012/673420001214.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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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烈千秋——张自忠将军[9] http://www.shuku.net/novels/history/chengong.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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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公博自白书[10] http://www8.silversand.net/com/dtbook/lszl/kr03.html
  ;七七卢沟桥事变经过[11] http://fshistory.myrice.com/5000/xjlg/022.htm
  ;第二十二章“张自忠临危受命”
  [12] http://www.zhangzizhong.com;第七章“最后一战”
  [13] http://www.gchjs.com/zhmj/zzzong.htm;英烈千秋——张自忠[14]
  http://www.people.com.cn/digest/200005/17/rw051706.html;抗日名将张自
  忠[15] http://www.16167.com/junshi/history/history44.htm;忠义壮烈之将
  ——张自忠[16] http://www.nanfangdaily.com.cn/ds/9904/04/dstk0401.htm
  ;张自忠,把平安的良心嵌入国土[17] http://www.shuku.net/novels/laoshe/zazz/z
  
  zz04.html
  ;老舍<<张自忠>> [18] http://www.shuku.net:8080/novels/wars/zrdjz/zr07.html
  
  
  ;第七章 “最后疯狂”
  [19] http://www.shuku.net:8080/novels/wars/zrdjz/zr04.html;第四
  章 “艰难岁月”
  [20] http://www.zhangzizhong.com;第六章“黄金岁月”
  [21] http://www.china918.org/lb5000/cgi-bin/view.cgi?forum=14&topic=56
  ;张自忠将军殉职前后[22] http://www.zhangzizhong.com;第一章“少年时代”
  [23] http://www.csdn618.com.cn/page/china/wencui/zhuanlan/0711adcg02.htm
  
  
原文Sun Jun 22 20:27:16 2003 发表于水木清华站 信区: History  浏览:2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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