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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时,有人喜欢清静,父亲贺龙喜欢“人间烟火”。 我们家的巷口新添一个小饭馆,我发现后告诉了父亲。没过两天,他问我:“你知道那个小饭馆是怎么来的吗?”我摇头:“不知道。”父亲笑着说:“是从上海迁来的。”我叫起来:“啊,你去吃过了?”父亲笑着点点头,带了一种感慨的神情:“人,不食人间烟火不行。进城了,官做大了,想食人间烟火就难多了……” 我理解父亲。他过去一刻也没离开过群众,整年整月整天生活在老百姓之中。现在难了,想出去散散步都不行,保卫人员要拦阻。而且,一到群众中就会被包围。他那两撒胡子又“目标显著”,一露面就受围观,这很使很苦恼。有次他要去街上走走,保卫人员要求他戴口罩,他不戴。保卫人贝说,“你戴上口罩还可以走越街,你不戴口罩,只怕一出大门就迈不开步了。” 事实正如保卫人员所言。于是,要上街就只好戴口罩。父亲曾忧虑:“越到外面活动少,越戴口罩,老百姓就越觉稀罕,我们就越无法正常地与群众在一起了。这怎么行呢?” 在一次政治局会议上,别人发言谈的都是党和国家的大事,到贺龙发言时,却出乎人们意料地说:“该讲的大家都讲了,我没啥补充。我说总理啊,我们多吃点人间烟火怎么样”我那儿开了个小饭馆,卖的馄饨可真好吃。” 有人不明白贺龙怎么在政治局会议上说起饭馆和吃馄饨来,周总理明白,望着贺龙忽然一笑:“这个提议好,我跟你去吃。” 陈毅忽有所悟地哈哈大笑:“算上我一个!” 晚上,贺龙和陈毅陪着周恩来总理到我家巷口的小饭馆吃了一顿饭。 从来也没见父亲回家来表现得那么高兴,眉眼嘴巴笑成弯弯的月牙,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不停地说:“开了一个好头,开了一个好关。” 这以后,他们多次“溜”出去,在东单东西等热闹处,在街头巷尾的小馆子,食人间烟火,与群众随便聊天,了解到不少社会生活的真实情况。 有一次,父亲后半夜才回来。母亲问:“怎么回来这么晚?”父亲一脸粲然:“会散得晚。”母亲疑惑地打量他:“开会?开会能开出一身汗?”父亲哈哈大笑:“我跟总理去当了一回清道夫。” 原来,会议是晚上十点多钟结束。贺龙提议,出去走走小巷,周恩来说:“走小巷还走不出公仆,我们去扫马路吧。” “要得,”贺龙和陈毅同声响应,“今晚就当一夜清道夫。” 一个总理带两个副总理就这么“溜”出中南海,在长安街上扫了大半夜的马路,最后被工作人员“请”回中南海。 记得有年在昆明,晚上看花灯戏。台上的女演员一手拿扇,一手拎花蓝,纤腰束带,舞得美极了。正看得入神,女演员忽然袅袅地飘下舞台,一直舞到面前,真让人以为仙女下凡了。我还没有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周恩来已经立起身,原来是女演员在邀请他一同登台。 刹那间,全场沸腾,掌声欢呼声如大潮一般灌满每一个角落。周恩来从女演员手中接过扇,接过花监,模仿着女演员的动作,边舞边登上了台。我的母亲没有敢接扇子和花蓝,逃一样躲到后台。我的父亲贺龙还是有很大的勇气的,他竟接过扇子和花篮,跟着女演员舞上台去。 于是,全场掀起新的更大的欢呼浪潮。贺龙生得虎背熊腰,平生不曾舞蹈,现在和那些仙女一样的演员们舞在一起,那情景不难想象。礼堂沸腾了,人心也沸腾了,欢笑声掌声汇成震耳欲聋的雷鸣声…… 回来的路上,父亲热烈的情绪仍在极峰上明光闪烁。他两眼亮亮地望着我们说:“群众欢迎我们,说明我们的政策好,受到他们的拥护。可是,有没有另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呢?” 父亲明光闪烁的两眼渐渐换上了沉思的神色,片刻,他似问似答地自言自语:“群众越来越不易见到我们,见到了就会兴奋。有没有这个问题?我们都是希望生活在群众中,有时却想做面做不出;不是不想,是不让。这是哪里的问题?……我讨厌那些个保卫制度。” 除了“食人间烟火”,贺龙休息时还喜欢“吃球饭”。 部队里的老人知道,贺龙三件宝:球队、报社、文工团。他常说,文体活动开展得好不好,能看出这支部队的作风和战斗力。所以,直到现在,各地驻军都很重视球队建设,哪个部队的球队好,哪个部队在当地就影响大。用现代的观点看,那是活广告。 贺龙率部队进军西南时,抓球队就抓出了名。他通过打比赛,挑选优秀球员组成篮球队、足球队。有的球员是文化人,打球只是作为业余消遣。现在一下子调入代表队,都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贺龙问有关负责人。 “主要是一些有文化的同志,觉得打球下贱,和戏子一样,丢人。” “你问问他们,什么叫文化?打球唱戏就不叫文化?” “写文章作诗是文化,打球唱戏也能算文化?”体工队的负责人也糊涂了。 “那是孔老二的文化,唯有读书高。这个观念要改一改,吃球饭一样有文化,而且是新文化。” “我看不容易想通。有些球员进了代表队,发军装不愿穿,发薪金不愿领……” “你不要讲了,我去跟他们讲。”贺龙来到体育代表队,往前面一站,开拳就打:“听说你们有人不愿干,以为吃球饭没文化。谁说没文化?就那个四书五经叫文化?这个观念要破一破,我们祖宗创造的一切物质、精神财富都叫文化!如果说吃球饭,我贺龙是新中国第一个吃球饭的人;哪个说我没文化,下贱,我就和他比一比,看看谁高贵谁下贱?你们出去就挺起胸脯子讲:没文化的人吃不了球饭,就说我贺龙讲的,不服气我跟他辩!” 不多几句话,全都服气了。贺龙组织这些球队下部队,下乡,与地方比赛。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人们都说:贺老总的球队来了。每到一地都揪起一阵体育热潮。 贺龙“吃球饭”,敢用人,为了寻求好教练,贺龙让大家荐贤。有人推荐说:“上海有个人才,怕你不敢用。” 贺龙说:“什么人?” “国民党里有一个有军衔的人,真有才真有本事,但本人的出身和经历也有些问题,没人敢用,还闲在家里呢。” “杀过人,投过毒,放过火吗?” “那没有,是一般政治历史问题。” “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敢用?我用!我派专人去请!。” 贺龙果然派了专人去上海找这位教练。这位教练一听是四川来的,就摇头:“我拖家带口的,从上海去四川?不行,谢谢你们的好意了。” “是贺龙同志专门派我来请你的。”来人只解释一句。那位教练任了一瞬,激动地跳起身:“我现在就跟你走!” 教练一见贺龙就说:“还有个能人比我不弱,老总敢用不敢用?” “没有我贺龙不敢的。” “你敢,可我怕你请不来。” “为什么?” “他在香港。” “香港有什么了不得?只要他爱国,愿意回国,我就能请他来!” 就这样,著名运动员、教练员傅其芳等人,被父亲贺龙从香港那边请回来了。当时贺龙还不曾担任国家体委主任,他就已经先行了一步。 贺龙担任国家体委主任后,“吃球饭”更吃出了水平。曾经轰动全国的徐寅生的演讲,还有震动全世界的“小球转动大球”,无不凝聚了父亲贺龙的心血。 从某种意义上讲,世界对中国体育的重视,是从二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开始的。记得赛前,是父亲工作最紧张的一段时间,荣高棠每天都要到我家里来,多是吃饭前来,饭桌上也不停讨论,具体战术和团体赛出场名单顺序都是由父亲贺龙亲自拍板决定。 有几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赛前获得请报,日本发明了弧圈球。贺龙问:“这是什么球?”大家弄不清。贺龙下令要搞清,说:“这就和打仗一样,必须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后来搞到了情报,专门为“弧圆球”开了个会。有关人员介绍说:“这种球有很强的前冲力,要是再带上侧旋就更厉害了。” 贺龙说:“有矛就有盾,别叫他们吓住,我就不信治不住它!怎么治?你要治住人家就先要打人家的球,会打入家的球了,才能设法治住它……” 于是,专门挑选出一名乒乓球运动员,记得是广东人,瘦长脸,长得结实精壮,我印象是叫胡炳权?我曾随父亲一道去看他们练球。父亲拉住他的手,捋起袖子,很动感情地对我们说:“他叫无名英雄。你们看他的胳膊,提拉弧圈球都肿了。他练球不是为了打别人,是为了挨打。他挨同伴的打,叫同伴练出硬功去打真正的对手,这是什么精神?你们都要学习他的这种自我牺牲精神。” 一方面要搞别人的情报,另一方面还要做好自己的保密工作,真像打仗一样。 当时,张燮林是我们的一件秘密武器。他打出的球像施过魔法一样,飘忽不定,用外国人的话讲,球像一团火,闪烁不定,捕捉不住,明明看见落点,一拍过去却扑个空。为了这件“秘密武器”,父亲多次召开专门会议。 “眼光要放长远,保密时间越长越好。”贺龙想得很远很细,“二十六届一亮相,保密工作更难也更重要。要想到二十七届、二十八届。大家动动脑子,怎么搞好保密?” 有人提议,模仿张燮林的球拍,再做两三个球拍,上场的真球拍有一面长胶粒,给别人看的变成短胶粒。 贺龙点头夸赞:“这个主意好。假拍子要做到以假乱真,不但颜色外形要一样,新旧要一样,留在拍子上的手形、印痕也要一模一样。外国人要看时,就给他们变戏法,这叫兵不厌诈。” 果然,张燮林这件“秘密武器”一拿出,震动了世界乒坛,尽管各国都研究他的球拍,甚至将他的全部动作都用高速摄影拍摄下来,场场不丢,却仍然研究不透其中的奥秘。这项保密工作一直延续到第二十八届,始终是令外国人“谈虎色变”,没等上场已经先失去了勇气和信心。 庄则栋是早于中国女排为我国赢回三连冠的优秀乒乓球运动员。当时人称“小老虎”,是家喻户晓的“小老虎”。有次父亲带我们去看他打比赛。庄则栋先失一局,可以看见教练正在紧张地向庄则栋“面授机宜”。父亲鼻子里哼一声说:“我一句话就能叫他赢。” 父亲叫来荣高棠,用手一指庄则栋:“你去对他说,什么小老虎,是纸老虎。就说是我贺龙讲的。” 荣高棠去了,传达了贺龙这句话。庄则栋脸孔一下子涨红起来,朝贺龙坐着的方向望一眼,举管用短袖衫用力擦一下汗,什么也没说就上了球场。再开局,他龙腾虎跃,大砍大杀,真有股暴风骤雨、摧枯拉朽的凌人之势,打得对方毫无还手之力,接着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见了那狼狈相你就可以理解什么叫落花流水,一败涂地了。 父亲笑着对我们说:“看见了吗?他有第一流的技术。对这样的人请将不如激将。” 父亲“吃球饭”真是全身心地投入,影响得我们全家无一例外地全身心投入。二十六届世乒赛是在北京举行,我们全家人天天看,场场看,比现在人们看亚运会、奥运会的热情还要高几倍。每胜一球、胜一局,我们都跟着全场观众轰地“爆炸”一声,就这么从早到晚地“爆炸”,那种民族自豪感决非语言所能形容出来。 问题也跟着发生了。先是母亲垮了。她看球太投入,也太紧张太激动,一紧张激动就肠功能紊乱,没完没了拉肚子,上厕所。开始不知道原因,以为是饮食出了问题,可是吃了一样饭,别人并不拉。而且吃什么药也止不住拉肚子。只好请医生诊断。 医生检查之后,问:“这些天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大事了?” “没有呀。”母亲皱着眉头回想,“除了看球,没干什么大事。” “每天看球吗?” “二十六届,我当然天天看呀。” “这就对了,你一定很紧张很激动?” “谁不紧张激动?看你问的。” “你太紧张太激动了,造成肠功能紊乱。这种拉肚子靠药物不解决问题,只有不去看才能止住。” 于是,我们留母亲在家,不许她去,因为她拉得太厉害,没完没了上厕所,身体吃不消。 可是,不去看也不行,更着急,想知道输赢,那就打开收音机听宋世雄现场播音,听着听着肠功能就又乱套了,又得上厕所。 就这样,直到比赛全部结束,母亲的拉肚子才不治而愈。 我和哥哥、妹妹也都迷上乒乓球,看完比赛就自己打起来。那段时间,不是看乒乓球比赛,就是自己打比赛。二十六届乒乓球赛结束后,父亲等候运动员洗澡,然后直接把他们拉到人民大会堂,举行盛大宴会。近百张宴会桌,坐满了贵宾和各界代表。父亲讲了话,嗓门大得吓我一跳,跟在家讲话完全不同了。我忽然想到,过去战争年代,父亲打了大胜仗一定也是这样讲话吧? 当晚回到家里,父亲组织全家讨论,怎样给乒乓球队祝贺一下?后来一致推选我为代表,代表全家给荣高棠打电话,献上了最热烈的祝辞。 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工作人员请我们到客厅,只见一个大蛋糕,像宝塔一样矗立在桌上,有很多层。原来是荣主任把我代表全家献给乒乓球队的祝词,连夜传达到运动员那里。运动员们一商量,就把华侨大厦送给他们的大蛋糕转送了父亲贺龙。 二十六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上的一副球桌被送到我们家,这张球桌是男子单打庄则栋夺冠的球桌。“小老虎”的威风深深留在了父亲脑中,他也拿起了球拍,要跟我比赛。他很想像庄则栋那样虎威虎势地打,可是没有那个技术,便心急地把球在台上一拍,然后拼尽全力一板扇去。这一板确实打出了威风,小小银球疾如流星,在球台上一触,便直跳上房去。 “爸爸耍赖!”我叫起来。 “哈哈哈,”父亲笑出声,笑得两眼生泪,用拇指一边抹去眼里的泪,一边说:“像不像老虎?” 印尼体育部长的女儿和我年龄差不多,是印度尼西亚代表队的队员,刚参加过二十六届世乒赛,有胜绩,也算是国手了。部长带着女儿来拜访我的父亲,在我家吃的饭,饭后出来,一眼看到乒乓球桌,兴致极高地问:“唔,你家里谁会打球?” 贺龙说:“孩子们都打着玩玩。” 部长的女儿望着我问:“你会打吗?” 我说:“我们是自己瞎打着玩。” 她说:“我跟你打。” 翻译是一名华侨,给我鼓劲说:“跟她打。” 我从未打过正式比赛,更不要说同国手比。但也有过同国手较量的纪录,是同庄则栋。那水平相差不异天上地下。庄则栋用左手,不用他那只令人生畏的右手,而且让我二十个球。就是说,我只要能赢他左手一个球,就可以赢得全局。可是,记不得比过多少次了,我从来不曾赢过一局,也就是从来没有赢过庄则栋左手一个球。 但是,我从不认为我的球艺太差,我只承认庄则栋球艺太高。因为我和同学打球,基本上都是赢球。 比赛开始了。几个回合下来,我信心更足。翻译用中国话对我说:“你要赢她!”我说:“能赢。” 三局下来,我很轻松地赢了这位印尼国手。三比零。 印尼的体育部长竖起拇指夸我。翻译告诉我,部长讲的意思是,类似中国那句成语:“将门虎女。” 贺龙不但影响了一家人“吃球饭”,更注意发动“群众”去吃球饭,他说的群众都是大群众,是指领袖群。动员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去看球,看体育表演。不久前王震副主席忆当年,还曾对我说:“你爸最会干这种事,会议一完就磨着主席、总理去看球,看体育表演。还不叫白看,看完了就磨总理,要钱,要总理批地皮……” 其实,父亲这样做是一举两得。一方面让党和国家领导人更多地了解、关心和支持发展体育运动,另一方面,对运动员也是一种鼓舞。记得有次父亲动员毛泽东、周恩来来看望运动员,先看陈镜开举重。陈镜开刚创造过世界纪录,但那天试举,第一次没成功,贺龙马上拦阻说:“不要再举了,今天主席和总理来了,运动员太激动,容易发生事故。以后再举吧。” 主席和总理都笑着表示赞同。主席还风趣地说:“老总真是爱兵如子啊。” 父亲贺龙,业余生活丰富,爱好十分广泛。游泳打球之类即兴活动不算,经常性的活动我们给总结了六项三句话:读书看戏、钓鱼打猎、下棋玩牌。 贺龙读书有瘾,半张床放书,半张床睡觉,决非摆样子,睡前若不看会儿书,那是睡不着的。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办公室桌前,点燃一支雪茄烟,放一杯热茶,备一支红笔,静悄悄一个人读书。这种时候往往读的是政治理论书籍。我曾观察过他读书,也看他读过的过。他读过《资本论》、《反杜林论》等马列经典著作,上面标过各种红的蓝的重点线和一些感想。但读得最多,真正读出兴趣的还是《毛选》,也不知读过多少遍了,每次读都要划几条线,写几个字,久而久之便把全书都画成重点线,写满了感想。 我曾问:“爸爸,你全画满了,那还叫什么重点啊?” 父亲摘下眼镜,笑呵呵说:“每次读都有新体会,读到最后就发现句句好,句句重要,毛主席写东西没废话。” 我问:“是不是毛主席的书浅显易懂?” 父亲将书一折,端起茶杯,一边喝一边摇头:“你不懂哪。练功、练字、写文章,天下事都出一理:功夫到家,自然返朴归真;练字、写文章,天下事都出一理:功夫到家,自然返朴归真;练字练成气候,必然返老还童;文章写到极处,只是一个淡字。高楼万丈平地起,故弄玄虚,标新立异很容易;而淡中知真味,非大家伟人做不到。” “爸爸最喜欢主席哪篇文章?” “《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父亲说这个话的神情给我留下极深印象,我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许多没有说出的想法,“越往后,社会越发展,人们越会认识到这篇文章的意义……” 还有一次父亲给我留下印象极深。他读书沉静,忽然卟哧笑出声,将书一折一合,摘下眼镜,像秀才吟诗一样仰起头来,独个儿念念有词:“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文不在奇而在用,用好就是奇!” 一旦躺上床,父亲便极少看政治理论书,怕用脑造成失眠。这种时候他多是读些消遣书。他喜欢看《杨家将》、《说岳全传》、《说唐》、《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以及《三侠五义》这些斗智斗勇、英雄侠义的书。他天资聪颖,读这类书尤其过目不忘。读一本《罗成》,看一遍就能讲,给我们从头讲起,可以一章不丢。 至于上厕所,他更多是拿本小人书,书看完了,解手也完了。有时吃饭也不释卷,或拿一张报,或翻一本书,边吃边读,乐在其中。偶尔也抓狼毫写写大字。大凡文人写字怕落个匠气,匠气便是俗气,只宜民间流传;文人写字追求书卷诗文气,书卷气就是雅气,诗文气就是洒脱之气。我曾问过一些文人出身的高级领导干部和将军,贺龙的字是什么气?他们说:“非匠非书,绝对是英豪之气。古人云,文若其人。非英雄豪杰,一代风流,写不出这种虎骨龙筋,敢放敢收,自由自在的大字来。” 父亲贺龙,看戏和看书一样容易进入角色。常言道,英雄气,儿女情。贺龙戎马一生,大小战役战斗,何止经历万千次?越是吃枪药多,越是感情细腻充沛。那种种表现,有时决非常人所能理解。 父亲爱听《走西口》,百听不厌,他对我说:“你妈唱走西口唱得最好。” 我问:“怎么好?” 他说:“土腔越浓越好,你妈唱得土味足。” 我问:“为什么土腔越浓越好?” 他说:“没有土就没有人,没有我们民族。” 父亲作报告都是直来直去,出口明意。但是聊天时,常能出人意外地说几句极富哲理的话,令你回味无穷。 他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五朵金花》。我家住的是座长条楼,实际分成四个独立体,是四家合住。每次放电影,轮流由四家首长选,一轮到贺龙选,他必然说一声:“看《五朵金花》。”第一遍他选《五朵金花》,第二遍还是,第三遍仍不改,其他三家就有反映了。有反映他也不改口,轮到他仍然是《五朵金花》。看到后来,再请他选片子,他索性只笑不言,放映员便明白他的心思,不再问,到时候就放《五朵金花》。这部电影他看了十几遍,有时其他首长向他打趣,他就笑:“可不是我点的啊,我没吱声。”放映员明白,他不吱声就是想看《五朵金花》。 类似的电影他都喜欢看。比如《刘三姐》,比如《阿诗玛》,都曾看了又看。他去云南视察,张冲副省长陪他参观石林,向他介绍:“阿诗玛的传说就来自小石林,现在小石林还有阿诗玛的头像。” 父亲贺龙立住脚,望着石林神思悠悠,半晌,忽然叹口气,发出议论:“可惜我当时不在啊!如果我给阿诗玛一辆水陆两用坦克,她就死不了啦!” 父亲爱看电影看戏,也爱与写剧演剧的人交朋友。他常去看望一些老作家。有次他晚上出门,我和母亲问他干什么去”他说:“看老舍去。”他和程砚秋是朋友,多次去看望程砚秋,程砚秋也多次来我家看望父亲贺龙。 交往多了,谈话也深了。有次,父亲推心置腹地问:“程先生,你说真心话,共产党怎么样?” 程砚秋说:“讲心里话,我这一生最服那句话: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共产党英明,伟大。” “那你为什么不加入共产党?”贺龙率直地问。 “我怎么不想加入啊?”程砚秋说着,又摇摇头,“我不过是有自知之明。我这人一生经历复杂,参加共产党我不够格,也没那个条件啊。” “听你说的,讲复杂你还能复杂过我贺龙啊?只要真正站到人民一边,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你就可以参加共产党。” 程砚秋望着贺龙,眼圈湿了,大约是受贺龙坦诚性格的影响,他说话也变得十分坦诚:“老总啊,没见过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李逵式的人物,见了面才感到误会了,你应该属靠背武生,相交久了,才发现你还不全是靠背武生,你其实是统帅人物。你把话讲到我心里了,我一定百倍努力,争取早日加入共产党。” 程砚秋经过努力,终于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介绍人就是周恩来与贺龙。 在父亲贺龙英武豪侠的性格中,确实还同时存在着一种感人至深的柔情。他喜欢白玉兰,每当玉兰花开,必要弄个碟子,放上水,转圈摆满玉兰花,一边观赏一边深深地嗅。走路也要带几朵在身上。他说:“我喜欢这种清香。” 贺龙还喜欢夜来香、桂花、茶花。喜欢果树。我家的院子里,栽满了苹果和桃、梨。 我至今鲜明地记得那一幕:父亲在院子里散步,正好桃花开了。他拿个拐棍,双手拄拐仰面桃花,久久地一动不动,看得那么入神入情,仿佛要领悟这天地造化、日月精华,完全将自己融入了这大自然的结晶中…… 除了读书看戏的户内活动,父亲还喜爱钓鱼打猎的户外活动。 说起钓鱼,父亲贺龙还真算得上历史悠久。少年时他就喜爱钓鱼,投身革命,参加北伐,战事繁忙,便放弃了这项爱好。他曾说:“钓鱼浪费时间,对革命无益,以后军人不许钓鱼。” 然而,红军战争时候,他又拾起了钓竿。那是在洪湖斗争中,由于“左”倾路线占了统治地位,仗打得不顺,贺龙心情烦躁,休息时,跑湖边看一位老渔民垂钓。浮标开始沉落,贺龙脱口一声:“上钩了!” 话声才落,那浮标又漂起来不动了。 “谁这么没静气?”老渔民头也不回地问。 “对不起,我多嘴了。”贺龙道歉。 老渔民朝后瞟一眼,继续望住浮标问:“看你的胡子,是贺老总吧?” “是我。”贺龙点点头。 “钓鱼和你打仗一样,要有静气。”老渔民慢条斯理地说,“最忌浮躁。浮则错,躁则昏,又错又昏,哪有不败之理?” 贺龙心动,连称:“有学问,有学问!”不由得俯下身去虚声请教。老渔民指指筐里的不同鱼饵,讲了一番垂钓的道理,然后说:“鱼儿百种,钓法不同;千篇一律,两手空空。你们打仗不也是这个道理吗?” 从此,贺龙便又拿起了钓竿。他钓鱼钓出了大名,长征快结束时,胡宗南给部队发下材料,说贺龙有三个特点:一是八字胡,二是爱钓鱼,三是骑枣红马。命令骑兵在草地边缘巡弋,说贺龙正率部走出草地,悬重赏让骑兵根据这三个特点设法捕杀贺龙。 这个情报被贺龙得到了,是部队抓来的一名俘虏供出的。贺龙将计就计,把枣红马拴在水边,只带警卫唐云清一道坐在石头上钓鱼。一下午钓了满满一桶大青鱼,傍晚果然“钓”来了胡宗南的骑兵,预先埋伏在附近的大军立刻将敌人围住,干净利落地全部歼灭。 建国后,父亲几乎每月都要去钓鱼。钓鱼处有记录,每月父亲去结一次帐,按市价付款。他带回家的都是小鱼,我们笑他钓不到大鱼,他笑眯眯说:“大鱼都送人了,不信你们问聂帅,问陈帅,问罗帅。” 我们没有问,都笑着喊:“爸爸就会吹牛。” 父亲只是笑,并不解释。后来父亲钓鱼的本事有口皆碑,中央领导们聊天总要提起父亲钓鱼一钓就是大鱼,我们才知道父亲讲的都是实话。 有一次父亲去山东济南,和罗瑞卿大将一起垂钓大明湖。两人坐的位置不远,就那么怪,父亲贺龙一会儿钓一条,一会儿钓一条,罗瑞卿那边却没有鱼咬钩。罗瑞卿气得一个劲骂。他腮部负过重伤,说话时,人们常以为他是咬着牙说。越骂鱼越不上钓。 终于,贺龙笑眯眯地说了一句:“钓鱼和打仗一样,要有静气。” 父亲打猎可不像钓鱼那么有本事。他教会我们兄妹瞄准射击,我们兄妹都练出一手好枪法。手枪、步枪、冲锋枪,打得都很准。前几年我去一军采访,碰上他们打靶,我也参加进去,出手便打个优秀。军长笑道:“想不到你还能打优秀。”我说:“哎,我可是十三年不打枪了,过去我打得要更准呢。” 父亲教会我们打枪,他自己从不打枪,我们兄妹谁也没见他打过枪。他打猎,与其说是打猎,不如说是看猎,因为他自己从不开枪。 那时,我还没有小口径步枪高,射击时,枪不能顶在肩窝,顶肩窝手就够不到板机了,只能将枪托扛在肩上打。父亲将一块土圪垃放树权上,教我三点一线瞄准,教我轻而柔地勾动扳机。叭!土圪垃应声碎落。我笑,父亲也笑。我说:“爸爸,你也打枪。”父亲一手抓起枪,掂一掂,又放下了。说:“不行,我老了,眼花。”我说:“没事,又没外人,打不准也没人看见。”他笑了笑,悠悠地说:“爸爸英雄一世,名声在外,该退就退,不能放空枪。” 可是,苏联专家团的专家都喜欢郊游打猎。他们久闻贺龙神枪,一定拉他同去行猎,要一赌胜负。带了酒水干粮,在河滩上野餐,举杯祝贺龙打猎成功。 一行人各自埋坑隐蔽,准备猎雁。哥哥鹏飞与副官埋伏在一个坑里,寒气袭人,工夫大了,鹏飞不无忧虑:“哎呀,这么等下去不行,非把老父冻坏了不成。” 副官点头,爬到另一个坑,只见贺龙抱了枪已然睡着了。他忙摇醒贺龙,劝说:“老总,你年岁大了,这样非冻病不可。你回去吧,我给你找个借口打发那些专家。” “行,你去办吧,我先走一步。”父亲便先行一步回去了。副官向专家们解释:“中央有会,老总回去参加会议,下次再跟你赌胜。” 这一天,专家们在坑里冻一天也没打着一只雁。 父亲好胜心强,心里放不下这场赌猎,二次再来,他带了一名优秀射击运动员。 “元帅谋略,将军动武。”父亲观察一番地形,小声说,“不能这么打,这个位置不行,到那边去,那边准定有雁,而且好打。” 贺龙选的地点果然好,工夫不大就有雁飞起,从头上掠过。贺龙小声下令,射击运动员应声瞄准射击,一枪打落一只。远处的苏联专家紧跟着乱枪齐放,却雁毛也不曾打落一根。 拾回那只落雁,苏联专家都惊得目瞪口呆。子弹准准地打在头上。便惊诧地叫起来:“怎么能打住头?” 父亲笑眯眯地吸燃雪茄,慢条斯理地说:“不打头还打身子呀?打身子怎么吃?” 苏联专家还想看贺龙打雁,但是父亲笑着摆摆手:“对不起,今天不行了,我得赶紧走,中央还要开会。” 赌猎便以贺龙获胜而告终。 父亲贺龙还喜欢下棋打牌。他这一生,大胜吴佩孚,大胜张作霖,大胜国民党蒋介石,大胜日本侵略军。战场上赢惯了,下棋打牌也从不愿输。 贺龙下棋也是“渊远流长”。大凡习文练武之人,没有几个不喜棋。贺龙先人喜棋,贺龙也喜棋;在家下,赶马帮下,北伐下,就是红军长征那样大险大难之中仍然不丢棋子,有点空儿还要下。 中美建交后,对外友协来人,对母亲薛明说:美国访华团里有名成员叫史密斯,再三要求见见贺龙的亲属,见见薛明。因他父亲老史密斯曾在中国当传教士,被红军抓住,随红军长征,与贺龙有过一段时间交往。小史密斯来中国访问,老史密斯反复叮嘱儿子:一定要设法见到贺龙亲属,并致问候。 母亲同意了,在北京饭店见面。小史密斯很高兴,说他就生在庐山妇产医院,对中国感情深。他拿出一份美国报纸,30年代的,上面报道老史密斯被贺龙领导的红军抓走,可能没命了。他又拿出一张贺龙当澧州镇专使时的照片,说:“老史密斯没命的报导出来后,马上有另一位医生给我家送来这张照片,说他曾经被土匪绑架,后被贺龙救出来。说贺龙完全懂得西方文明对中国进步有积极意义的一面,他反帝反封,但决不盲目排外,是会分清‘洋人’里的敌友。老史密斯肯定不会死。”不久,老史密斯果然回来了。 小史密斯在这次见面,特别讲了一段下棋的故事。 老史密斯是个中国通,喜爱中国文化,对中国象棋有研究,下得很好,号称没有失败纪录。贺龙听说后,便向老史密斯发出挑战,要在棋盘上决胜负。 老史密斯一边走棋,心里一边犯嘀咕:这棋怎么下?如果我赢了,贺龙会不会发火杀了我?如果我输了,贺龙会不会因此瞧不起我,连命也一起输掉? 这一嘀咕不要紧,棋盘上的形势已经全变,老史密斯即便想不输也回天乏力了。 贺龙立起身,老史密斯的心也跟着提起,不知输棋会不会输命?贺龙抓起一个棋子,望着老史密斯:“你懂这是什么意思?” 老史密斯小心翼翼瞟一眼举棋望着他的贺龙,没应声。 “这叫举棋不定。”贺龙忽然笑了,“你本可以不输,举棋不定就非输不可。” 于是,老史密斯也笑了。他从贺龙的眼里找到了理解宽容,也找到了友好的表示。 建国后,贺龙一直喜爱下棋打牌,特别是年岁大以后。建国初,他更多的是游泳、骑马、打网球。人老都是从腿脚开始老,到60年代中期,有轻微的眼底出血,我们常陪他散步聊天,尽力把他从繁忙的工作中拖出来,多休息一点是一点,支持他下棋、打牌。老警卫员说:“我跟老总十几年,下棋打牌没赢过一次。” 当然,这里有相让的成份。所以,下棋打牌不叫贺龙与朱德对手,他们都属于一心想赢,怕他俩争起来。下棋不当对手,打麻将、打扑克,就让这两位老总打对家,两个人可以公开换牌,我们一边说他俩赖、一边笑得开心。只要两位老帅得到休息和愉快,我们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使我宽慰的是,父亲在战场上一直是赢家,在棋盘和牌桌上,也从来没有输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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