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1643年）冬，张献忠入湘后遣军攻占了明故督师杨嗣昌的家乡湖广常德府武陵县。 　　 　　杨嗣昌崇祯十年任为明廷兵部尚书，制定和推行“四正六隅十面网”的围剿农民起义的军事计划，使张献忠被迫于湖北谷城伪降；崇祯十二年，张献忠谷城再起，杨嗣昌又持尚方剑任督师专事追剿，必欲灭之而后已；至崇祯十四年张献忠兵袭襄阳杀襄王，方摆脱杨嗣昌之追蹑，杨嗣昌惧陷藩罪，自绝于湖北沙市。 　　 　　杨嗣昌生前，可谓张献忠农民军之死敌。故而，张献忠军占领武陵后，对杨嗣昌大官僚地主的家庭势力进行了严厉打击。当时张献忠军为此专门发布了一个榜文： 　　 　　照得朱贼杨某（指杨嗣昌），昔年曾调天下兵马敢抗天兵，某幸早死于吾刃矣。今过武陵，乃彼房屋、土田、坟墓在此。只不归顺足矣，焉何栓同乡绅士庶，到处立团？合将九族尽诛，坟墓尽掘，房屋尽行烧毁，霸占土田，查还小民。有捉杨姓一人者，赏银十两；捉其子孙兄弟者，赏千金……① 　　 　　张献忠打击杨嗣昌家族势力，其中将杨氏祖上的“坟墓尽掘”，也是其一项重要行为。对这一行为，《明史》等旧籍多有记载和渲染，令今人读来无不惊心怵目。《明史·张献忠传》云：“（献忠）陷常德，发故督师杨嗣昌祖墓，斩其尸见血。”《明史·杨嗣昌传》云：“后献忠陷武陵，心恨嗣昌，发其七世祖墓，焚嗣昌夫妇柩，断其尸见血，其子孙获半体改葬焉。” 　　 　　清初人（佚名）所撰《痛余杂录》记载稍详： 　　 　　……杨氏四世墓俱被发，大司马修龄公（杨嗣昌父杨鹤，宇修龄）及其祖父骸骨，皆燔而粉之，杂草剉以饲马。……阁部公（杨嗣昌又称督师阁部或阁部）独葬沅江天星河之滨，距武陵三日（路程）。被发，蟒玉肢体如生，贼肢解其尸。龙阳宋百户收其元（即头）及一手，宋其懿亲，认定不谬。② 　　 　　张献忠军在常德发掘杨氏家墓之惨烈举措，后素为世所病诟，被视为“杀人魔王”张献忠惨无人道之墨点。但是，从有的史料看，发掘杨氏墓似原本并非张献忠之旨意。 　　 　　清初仕人王世祯撰《池北偶谈》，其卷九《武陵起复》中云：“（周）圣楷，宇伯孔，湘潭人，有才名。后为献忠伪常德知府，发掘杨相祖墓最惨，卒为献贼所杀。”这一冷僻的史料告诉我们，掘杨氏墓应是其时大西军常德知府周圣楷私自所为，张献忠本人并不知道，也未曾指令周圣楷等人去掘墓。张献忠后来从长沙撤军“复由常德走荆州……入蜀”③时来到常德，得知此事，遂将周圣楷处斩。这就说明，张献忠不仅未掘杨氏墓，而且是反对这一惨烈举动的。 　　 　　周圣楷，明末湘潭人，贡生，有才名，著《楚宝》一书，书在《四库》存目中可查。光绪《湖南通志》有周圣楷小传，但该传记其之死，却与《池北偶谈》迥异：“献贼犯长沙，（周圣楷）弃家避于南岳，贼必欲得之，移文将族其家。乃以病见。贼将祭江，索祭文甚迫。圣楷两手持空纸宣读，语多丑诋。贼觉，怒而杀之。④”该小传之后附注云，此说是据乾嘉时湘潭人周系英之《周系英笔记》所转述。 　　 　　那么，《池北偶谈》与《周系英笔记》二者所云孰是孰非？《周系英笔记》恐为非。一是该《记》晚于《偶谈》约百年；二是周系英恐为周圣楷之族人，出于洗刷同族人“污秽”的目的，他矫作了如是说。而《偶谈》成书于康熙辛未（1691）年，距张献忠事不到五十年；又作者王世祯乃山东籍，与周圣楷全无好恶之联系，故其说恐为是。 　　 　　《偶谈》之说为是，还有力证。即周圣楷是为张献忠军占领常德时的大西军常德知府，这在常德某些旧籍中有确切记载。光绪《湖南通志》卷一七一《人物志·常德府》引常德旧志云：“季嗣先，字继初，武陵人，素负才名。与其弟嗣宗俱为贼所执。贼伪知府周圣楷旧善嗣先，力为申救……”其中“贼伪知府周圣楷”句，明白告诉我们，周圣楷确如《偶谈》所云，时任大西军之常德知府。又杨嗣昌子杨山松所撰《孤儿吁天录》中更明确记载：“周圣楷，湘潭人，崇祯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就任常德伪知府⑤”。即如此，《周系英笔记》之说，显系伪说明矣。 　　 　　周圣楷为何要私掘杨氏墓？《池北偶谈》中也给我们提供了考察的线索，其卷九《武陵起复》中云：“……严首升、周圣楷辈，为（杨）武陵所抑，遂腾谤书。……”这段话是说，明末时，湖南华容名士严首升和湘潭名士周圣楷，仕途为杨武陵（即杨嗣昌）所抑制阻塞，于是严、周联手向朝廷上杨嗣昌的谤议之书。 　　 　　这就告诉我们，周圣楷原本就与杨嗣昌深有过结，对杨心存积怨。既如此，当周圣楷后来投归张献忠麾下，到了武陵杨嗣昌家乡就任常德最高行政长官知府时，他主持发掘昔日压抑自己仕途的宿敌杨嗣昌家墓并戮尸，就十分顺理成章了。故此，周圣楷掘墓动机在这里得到合理的诠释。 　　 　　当然，周圣楷本人以为他的掘墓戮尸之举，既可报泄一己之私怨，又当深合张献忠之意愿，因张献忠此前与杨嗣昌在战场上曾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然而，不意其揣测误矣，悲乎！《明史》等云张献忠掘杨嗣昌祖墓，此实在是一数百年来的历史“冤案”。 　　 　　———————————————————— 　　注释：①杨山松：孤儿吁天录；②湖南通志杂志·摭谈，卷末十四；③计六奇：明季北略张献忠入楚始末，卷十九；④湖南通志人物志·长沙府，卷一六六；⑤顾诚：明末农民战争史附录·大西政权地方官员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 　　 　　第21卷第1期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NO.1 Vol.21 2000年2月 Journal of HengyangNormal University（Social Science）Feb.2000；陈致远，常德师范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湖南常德 415000。 　　收稿日期：1999-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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