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父亲在入提篮桥服刑的十来年间,曾参与过装配半导体零配件、拆纱头、装茶叶罐等劳动;监狱内办有内部报刊《劳改报》,应报纸征文,父亲也发挥出自己的写作专长,参与了投稿,将狱中犯人之间及犯人和家属之间发生的一些人和事,以正面、积极、乐观的态度和角度用文字表述出来,来影响和鼓励年轻犯人努力改造,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减刑出狱与家人团聚。写作投稿之事,让父亲既配合了狱报编辑、帮助了他人,又使得自己漫长的狱中岁月能过得更充实一些。他喜爱写作,他更渴望获得自由的那天…… 兄弟(报告文学) 笔名:王一得(8大队45号徐景贤) 他们是兄弟俩,今天在监狱里会面了。 都是中等身材,眼神特别相像,只是哥哥略微胖些,弟弟的下颌稍微尖些。弟弟穿着威武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装,哥哥却穿着一件蓝焉焉的印着“劳改犯”三个白字的布褂子。 哥哥叫姚介培,二十六岁;弟弟叫姚华培,比哥哥小三岁。 这是上海市监狱八大队的一次犯人的集会。弟弟姚华培刚在讲台上讲述了在祖国南疆打击越寇的战斗经历,拄着拐杖,拖着一条齐膝炸断了的左腿,缓缓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热烈的掌声还没有停歇,当哥哥的就走上台去,他低着头,心情沉重地说: “刚才听了弟弟的讲话,我心里更加痛恨自己犯下的罪行。弟弟问得好:我们在前线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在准备为祖国作出牺牲,你们在后方究竟干了些什么?你们对得起祖国和人民吗?对得起牺牲了的烈士们吗?……”说到这里,姚介培的声音发涩了:“对不起,我对不起……” (一) 1982年的冬天,刚刚年满二十的姚华培,决心离开上海市奉贤县的家乡,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去。哥哥姚介培帮弟弟拿着背包,一路送他。他们走过环着四团镇的那条清澈的小河,从小他们就一起在河里游泳、摸鱼;他们又走过靠近长途汽车站的那棵皂荚树,在那光滑的树杈上,曾经留下过多少他们孩提时代的脚印啊!弟弟姚华培对自己的家乡,充满着依恋的感情,但是他对当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更觉得自豪。因为他意识到:保卫祖国,也就是保卫这条流水涟漪的小河,保卫这棵枝叶婆娑的皂荚树呵…… 长途汽车背后拖着一股烟尘远去了。但是,站在车站上招着手的哥哥姚介培却感到有些迷惘不解:弟弟太傻了,你不愿意在家里种水稻、棉花,也可以到我的理发店里来当个帮手呀;而且,自从我的个体理发店里添了妇女烫发的设备以后,生意越来越好,钱也赚得不少,可是弟弟偏偏犟着要去参军。“唉!”直到汽车开得看不见了,姚介培才叹了一口气,朝着自己的理发店走去。 思想上分野的路标树立起来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也从此开始了。姚华培在部队里当上了工兵,挖战壕、筑工事、排地雷、炸碉堡……这些都是他们日常训练的内容,而更加重要的,是他在这所大学校里,懂得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是这支人民军队唯一的宗旨;在他的思想上,筑起了抵制资本主义思想侵蚀的战壕。至于姚介培,他对自己开设的小店的兴旺感到洋洋自得,晚上关了店门,他就可以无拘无束、随心所欲,县城的溜冰场、电影院……经常有他的足迹。没有学习,也没有生活目标,必然会“饱暖思淫欲”。他交上了各式各样的“女朋友”,过着朝三暮四的荒唐生活,连他的小理发店也成了犯罪活动的渊薮。思想上的堤防决了口,污泥浊水是可以把一个人整个儿淹没的。 1983年9月,对姚介培来说犹如晴天一声霹雳,他以流氓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等到关进了提篮桥监狱的铁窗,姚介培才如梦初醒。他开始觉得:弟弟的生活道路走对了,而自己却步入了歧途。原来他以为弟弟太傻,结果真正的“傻瓜”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自由,这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字眼,当你和自由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懂得珍视它;当你失去了它的时候,才知道它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你只有付出成倍、百倍的努力,才能重新获得它。 就在监狱这所“特殊学校”里,姚介培开始争取自由的新的生活。 在政府管教人员的启发教育下,姚介培交清了余罪,揭发了别人,轻装迈上了改造路;监狱注意发挥犯人的特长,把替大队犯人理发的劳役任务,大部分交给了姚介培,他能够尽心尽力地去完成;打水、搬运、清扫……哪里有繁重的劳动,他都抢着去做。他出力、他流汗,他好似在攀登一架艰难的阶梯,而在阶梯的顶端,闪耀着两个辉煌的金字:自由! (二) 正当姚介培在改造的道路上奋力攀登的时候,弟弟姚华培却在人生道路上迈出了更重要更坚实的一步:1984年的初冬,他坚决报名要求到云南前线去抗击越南侵略者。“男儿热血何所用,报国有门正当时。”部队领导上批准了姚华培的请求。他在动身之前,给姚介培写了一封信,希望哥哥能够踏实改造,争取早日回家,照顾年迈的父母。 1985年1月的某天凌晨,在老山地区,正当我前线部队准备发起攻击,夺回一个被越寇侵占的山头之前,姚华培他们特务连的工兵们出发了。他们背上炸药包,挂上导爆索,带上探雷针,走在步兵的前面——冲锋的道路有待他们去开辟。天还没有亮,他们摸着黑上山去。在一条狭长的山路上,发现了敌人布下的雷区,长四百公尺,宽三公尺,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地雷。这里的活动范围太狭窄,无法使用探雷器械,姚华培走在前头,班长带着几个战士跟在后面,前面用人工的探雷针一针一针地探,后面小心翼翼地排除暗雷。他们知道:一个隐患也不能留下,不然就会给步兵带来巨大的灾难。五十公尺、一百公尺、两百公尺……一直到三百五十公尺,排雷都比较顺利。最后,这个工兵小组逼近到了越寇的眼皮底下,终于被敌人发现了。密集的子弹像雨点般地射来,小组里的两名战士当场牺牲。情况紧急,再也不能用探雷针排雷了,班长下达命令:“用炸药包引爆地雷!”姚华培第一个冲了上去,丢下炸药包,拉动导爆索。“哒哒哒哒……”敌人的机枪子弹一梭子打来,姚华培扑倒在地,子弹从他的耳边穿过,他就地一滚,“轰”地一声,炸药包响了,引爆了附近的地雷。姚华培觉得左腿给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又觉得这条腿突然变轻了。排长和其他几名战士相继冲上去,炸药包连续炸响,布满地雷的道路终于开通了。姚华培挣扎着爬起来,发现左脚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炸飞了。后续的步兵开始向前冲锋,敌人的枪炮继续喷吐着火舌。姚华培取出事先准备着的急救包,草草地包扎了一下,向路旁一个比较隐蔽的山沟爬去,爬了将近六十公尺,终因流血过多,昏了过去…… 云南前线医院的病房里,弥漫着过氧乙酸和酒精的气味,做了截肢手术的姚华培,两眼望着白色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战斗胜利了,许多战友牺牲了,我失去了一条腿,我是幸存者。党和政府一定会很好照顾我们残废军人的,应该写一封信,告诉爸爸妈妈,免得他们牵挂。只是我今后难以照顾家庭了,真希望哥哥能够早些回家,但是,现在还没有必要把我的消息告诉他,免得影响他的改造情绪……” (未完待续) |
原文 发表于文章写于1986年,提篮桥监狱中 浏览:14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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