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献_中国古代文献~集部_348号馆文选__顾亭林诗文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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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林文集卷之四(一)
○答李子德書之一 三代六經之音,失其傳也久矣,其文之存於世者,多後人所不能通,以其不能通,而輒以今世之音改之,於是乎有改經之病。始自唐明皇改尚書,而後人往往效之,然猶曰:舊為某,今改為某,則其本文猶在也。至於近日鋟本盛行,而凡先秦以下之書率臆徑改,不復言其舊為某,則古人之音亡而文亦亡,此尤可歎者也。開元十三年敕曰:「朕聽政之暇,乙夜觀書,每讀尚書洪範,至『無偏無頗,遵王之義』,三復茲句,常有所疑,據其下文並皆協韻,惟頗一字實則不倫;又周易泰卦中『旡平不陂』,釋文云:『陂字亦有頗音。』陂之與頗,訓詁無別,其尚書洪範『無偏無頗』字宜改為陂。」蓋不知古人之讀義為我,而頗之未嘗誤也。易象傳:「鼎耳革,失其義也,覆公餗,信如何也。」禮記表記:「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義也。」是義之讀為我,而其見於他書者,遽數之不能終也。王應麟曰:「宣和六年詔:洪範復舊文為頗。」然監本猶仍其故,而史記宋世家之述此書,則曰「毋偏毋頗」,呂氏春秋之引此書,則曰「無偏無頗」,其本之傳於今者,則亦未嘗改也。易漸上九:「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范諤昌改陸為逵,朱子謂以韻讀之良是。而不知古人讀儀為俄,不與逵為韻也。小過上六:「弗遇過之,飛鳥離之。」朱子存其二說,謂仍當作「弗過遇之」,而不知古讀離為羅,正與過為韻也。雜卦傳:「晉晝也,明夷誅也。」孫奕改誅為昧,而不知古人讀晝為注,正與誅為韻也。楚辭天問:「簡狄在臺嚳何宜,玄鳥致詒女何嘉。」後人改嘉為喜,而不知古人讀宜為牛何反,正與嘉為韻也。招魂:「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五臣文選本作「不可以久止」。而不知古人讀久為几,正與止為韻也。老子:「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夸。」楊慎改為盜竽,謂本之韓非子,而不知古人讀夸為刳,正與除為韻也。淮南子原道訓:「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騶。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縱志舒節,以馳大區。」後人改騶為御, 【 據吳才老韻補引此作騶。】 而不知古人讀騶為邾,正與輿為韻也。史記龜策傳:「雷電將之,風雨迎之,流水行之。侯王有德,乃得當之。」後人改迎為送,而不知古人讀迎為昂,正與將為韻也。太史公自序:「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舍。」今漢書司馬遷傳亦正作舍。而後人改為合,不知古人讀舍為恕。正與度為韻也。栢梁臺詩上林令曰:「去狗逐兔張罝罘。」今本改為罘罝,又改為罘罳,而不知古人讀罘為扶之反,正與時為韻也。楊雄後將軍趙充國頌:「在漢中興,充國作武,赳赳桓桓,亦紹厥後。」五臣文選本改後為緒,而不知古人讀後為戶,正與武為韻也。繁欽定情詩:「何以結相於,金薄畫搔頭。」後人改於為投,而不知古人讀頭為徒,正與於為韻也。陸雲答兄平原詩:「巍巍先基,重規累構。赫赫重光,遐風激騖。」今本改騖為鷲,而不知古人讀構為故,正與騖為韻也。齊武帝估客樂:「昔經樊鄧役,阻潮梅根冶。深懷悵往事,意滿辭不敘。」今本改冶為渚,不知宋書百官志:江南有梅根及冶塘二冶,而古人讀冶為墅,正與敘為韻也。隋書載梁沈約歌赤帝辭:「齊醍在堂,笙鏞在下,匪惟七百,無絕終古。」今本改古為始,不知「長無絕兮終古」,乃九歌之辭,而古人讀下為戶,正與古為韻也。詩曰:「汎彼栢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惟我儀,之死矢靡他。」則古人讀儀為俄之證也。易離九三:「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則古人讀離為羅之證也。張衡西京賦:「徼道外周,千廬內附。衛尉八屯,巡夜警晝。」則古人讀晝為注之證也。詩曰:「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則古人讀宜為牛何反之證也。又曰:「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又曰:「吉甫燕喜,既多受祉。來歸自鎬,我行永久。」則古人讀久為几之證也。左思吳都賦:「橫塘查下,邑屋隆夸。長干延屬,飛甍舛互。」則古人讀夸為刳之證也。漢書敘傳:「舞陽鼓刀,滕公厩騶。穎陰商販,曲周庸夫。攀龍附鳳,並乘天衢。」則古人讀騶為邾之證也。莊子:「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又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則古人讀迎為昂之證也。曲禮:「將適舍,求無固。」離騷:「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修之故也。」則古人讀舍為恕之證也。秦始皇東觀刻石文:「常職既定,後嗣循業,長承聖治。群臣嘉德,祗誦聖烈,請刻之罘。」則古人讀罘為扶之反之證也。詩曰:「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後;予曰有奔走,予曰有禦侮。」則古人讀後為戶之證也。史記龜策傳:「今寡人夢見一丈夫,延頸而長頭。衣元繡之衣而乘輜車。」則古人讀頭為徒之證也。荀子:「肉腐出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作。彊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作、束並去聲,則古人讀構為故之證也。馬融廣成頌:「然後緩節舒容,裴徊安步,降集波籞。川衡、澤虞,矢魚陳罟。茲飛、宿沙,田開、古冶。翬終葵,揚關斧。刊重冰,撥蟄戶。測潛鱗,踵介旅。」則古人讀冶為墅之證也。詩曰:「於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尸之,有齊季女。」則古人讀下為戶之證也。凡若此者,遽數之不能終也。其為古人之本音而非叶韻,則陳第已辨之矣。若夫近日之鋟本,又有甚焉。阮瑀七哀詩:「冥冥九泉室,漫漫長夜臺。身盡氣力索,精魂靡所能。」今本改能為迴,不知廣韻十六咍部元有能字,姚寬證之以後漢書黃琬傳:「欲得不能,光祿茂才。」以為不必是鼈矣。張說隴右節度大使郭知運神道碑銘:「河曲迴兵,臨洮舊防。手握金節,魂沈玉帳。千里送喪,三軍悽愴。」唐文粹本改防為址,以叶上文喜、祉諸字,不知廣韻四十一樣部元有防字,而「峻岨塍,埒長城。豁險吞,若巨防」,已見於左思之蜀都賦矣。 【 盧照鄰奉使益州詩:「峻岨埒長城,高標吞巨防。」正用蜀都賦語。今本盧詩改防為舫。】 李白日夕山中有懷詩:「久臥名山雲,遂為名山客。山深雲更好,賞弄終日夕。月銜樓間峰,泉漱階下石。素心自此得,真趣非外借。」今本改借為惜, 【 杜甫鄭典設自施州歸詩同。】 不知廣韻二十二昔部元有借字,而「傷美物之遂化,怨浮齡之如借」,已見於謝靈運之山居賦矣。凡若此者,亦遽數之不能終也。 【 其詳並見唐韻正本字下。】 嗟夫!學者讀聖人之經與古人之作,而不能通其音;不知今人之音不同乎古也,而改古人之文以就之,可不謂之大惑乎?昔者漢西平四年,議郎蔡邕奏求正定五經文字,乃自書丹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後儒晚學咸取正焉。魏正始中,又立古文篆隸三字石經。自是以來,古文之經不絕於代。傳寫之不同於古者,猶有所疑而考焉。天寶初,詔集賢學士衛包改為今文,而古文之傳遂泯,此經之一變也。漢人之於經,如先後鄭之釋三禮,或改其音而未嘗變其字。子貢問樂一章,錯簡明白,而仍其本文不敢移也,注之於下而已。所以然者,述古而不自專,古人之師傳,固若是也。及朱子之正大學、繫辭,徑以其所自定者為本文,而以錯簡之說注於其下,已大破拘孿之習。後人效之,周禮五官互相更易,彼此紛紜;召南、小雅且欲移其篇第,此經之又一變也。聞之先人,自嘉靖以前,書之鋟本雖不精工,而其所不能通之處,注之曰疑;今之鋟本加精,而疑者不復注,且徑改之矣。以甚精之刻,而行其徑改之文,無怪乎舊本之日微,而新說之愈鑿也。故愚以為讀九經自考文始,考文自知音始。以至諸子百家之書,亦莫不然。不揣寡昧,僭為唐韻正一書,而於詩、易二經各為之音,曰詩本音,曰易音。以其經也,故列於唐韻正之前,而學者讀之,則必先唐韻正而次及詩、易二書,明乎其所以變,而後三百五篇與卦、爻、彖、象之文可讀也。其書之條理最為精密,竊計後之人必有患其不便於尋討,而更竄併入之者,而不得不豫為之說以告也。夫子有言:「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今之廣韻,固宋時人所謂菟園之冊,家傳而戶習者也。自劉淵韻行,而此書幾於不存。今使學者睹是書,而曰:自齊、梁以來,周顒、沈約諸人相傳之韻固如是也,則俗韻不攻而自絀。所謂「一變而至魯」也。又從是而進之五經三代之書,而知秦漢以下至於齊梁歷代遷流之失,而三百五篇之詩,可弦而歌之矣。所謂「一變而至道」也。故吾之書,一循廣韻之次第而不敢輒更,亦猶古人之意,且使下學者易得其門而入,非託之足下,其誰傳之?今鈔一帙附往,而考古之後,日知所無,不能無所增益,則此之書猶未得為完本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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