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毋忘告乃翁
今年是爸爸去世十周年。在我的世界里,父亲母亲的角色似乎是颠倒的。我有一个慈善的父亲和一个严厉的母亲。也许这是父母教育子女时互相分配的角色。也许我的父母两人都十分进入角色,所以在我的心目中,我一向认为自己是可以到爸爸那里撒娇的。可能女孩子都这样,而父亲们也都很沉醉女儿们的撒娇。 1996年,我父亲突然身患癌症。从开始诊断到治疗到去世,总共只有三个月。这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我们全家的灾难,使得我们剩下的三个人都震惊得没有反应的余地。在父亲去世之前,我的生活中从来都是远离死亡的。我人生中第一次面临死亡,竟然是最疼爱我的人的死。 也许是爱得太深的缘故,我从来没有祭祀过父亲,从来没有写过纪念父亲的文字。不是没有那份心,而是没有那份勇气和坚强。不仅如此,而且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去父亲那里看望他了。说一句不严肃的话,那个骨灰匣子里装的是谁我们并不知道。每当我磕头的时候心里都想,但愿当时火葬场的工人们工作认真,没有把不同人家的人弄混淆。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怕自己担上不敬祖先之名。因为我知道父亲喜欢幽默,他如果活着,知道我在哀悼之余居然有力气幽默一下,他一定会和我一起开怀大笑的。 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家里为父亲设过灵堂,从来没有在他的生日、忌日或是逢年过节为他上过供,做他生前爱吃的东西,点上香火,再向他的相片三跪九叩首。也许是因为爸爸一直活在我心里。他似乎经常陪伴着我,他并没有离开我,现在我见不到他了,是因为父亲有事出了远门。 以前我上中学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撂下书包,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爸爸做菜的时候为他打下手。哥哥说妈妈年轻的时候做菜是十分讲究的,可是轻易不动手。家里来客人了,总是母亲掌勺。我对此毫无印象。我有记忆以后,似乎都是爸爸做的菜。后来印象再深刻一点的时候,不仅是爸爸做菜,而且是我打下手。打下手的时候,我们父女二人总是聊天。我把每天学校里的新鲜事都一一端出来,讲给爸爸听。他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的。 不知怎的,爸爸的评判在我心里总是份量很重。他原来老是嘲笑我爱面子。我在中学学习期间,轮流着几乎把所有功课的课代表当了个遍。每当一门课的课代表,我那门课的学习都特别努力,考试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因为要单独见老是嘛,如果功课不学好,怎么好意思见老师呢?课代表一卸任,似乎大功告成,考试成绩恢复到中不溜秋的水平。爸爸总是说:“你不能学好一门功课就保持住那个水平吗?再不考试的时候把爸爸揣在兜里替你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稀里糊涂的考试成绩时好时坏,但是爸爸开玩笑说考试的时候把他揣到兜里的话,我喜欢。说明他还是深知我读书的辛苦嘛!我原来老是喜欢问他,为什么他脑袋里的知识不能遗传给我点。如果知识能遗传该有多好!为什么他辛辛苦苦地学习、研究之后,到了我这一辈,我们的脑袋还是空空,学习还是要从零开始?这岂不是资源浪费?这个问题没人回答得了,但是我相信我的问法是绝对有道理的,尤其是在爸爸去世之后。有时候我真的遇到问题了,知道如果我爹活着,他一定是回答这个问题的专家,我不用查字典、翻阅资料来寻找答案,因为爸爸是行家。生活在行家身边可以偷懒。可是行家离开了,我尤其想念有行家的日子。 有的时候,生活中遇到难题了,我总是喜欢找父亲商量。我父亲是个宽容的人,他说完了自己的意见,并不要求我按照他的指点去做决定。其实他了解我的脾气。父母亲就是一定要我答应按照他们的办法行事,我到最后还是按照自己的愿望来,而他们是无法掌控的。所以往往他会说:“相信我女儿的判断能力。”这种信任那么多年就是我前进的动力。我学习好,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知识重要,不是因为我想当个有头脑的人,也不是因为我在学习中找到了乐趣,而是因为父母亲十分看中教育,他们希望我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如果我有学习条件不利用起来,他们会很伤心的。仅此而已。 父亲的去世使得我在人生观和价值观上发生的地震般的变化。一是动力没有了。二是父亲一直教育我要想把学问做好,一定要耐得住清贫。他不仅这么教育我,而且自己就是我的榜样。可是当我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在学问上十分有建树的人在生病的时候国家连医疗都不负责的时候,我决定自己不能再走他的路了。这就是我在父亲去世以后给了自己整整半年的时间进行思考,随后得出的结论。结论已定,我就必须贯彻执行。于是我毅然决然地中断了我攻读博士学位的学习,经过经济管理学方面一年的培训,找到了一份和德国硕士毕业生平起平坐的工作。那时知道我终止学业的人都大叹可惜,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是我觉得一个人活在世上首先应当谋生,应当有能力过上自己认为幸福的日子。做学问固然自己有快乐,可是如果学问好的人都要饿肚皮,我认为还是学问不要太好的为好。这是父亲去世给我留下的教训。我多么想知道在他知道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自己一辈子只想到了学问没有想到挣点钱先把日子过过好。那时的我还很小,不敢问他要走的时候还想跟我说什么。 最近,我感到自己找到了自己十几年以来一直寻找的生活。我并不是有成功的感觉,而是觉得自己终于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所谓正确,就是指我坚信这条路带我走向幸福。当自己有这样一种充实的感觉的时候,我想到该告诉我的父亲了。于是我想写一封信给他。希望,不,我坚信他会收到的。 施岷 2006年5月7日星期日,于阿姆斯特丹至中国的飞机 |
原文2006年5月7日星期日 发表于阿姆斯特丹至中国的飞机 浏览:64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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