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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名士风流以后》一文是一篇读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
一书的读后感。文中,王蒙说:“嵇康为什么被杀?罗氏认为是由于‘他 太认真’、‘性烈’、‘在思想感情上把自己和世俗对立起来’,罗氏最 精彩的论述是:‘以自己为高洁是可以的,以世俗为污浊则不可。’以至, 他认为这是嵇康的‘性格弱点’。由于‘认真’、‘性烈’、‘与世俗 对立’就要掉脑袋,这很可怕也很不好。另一方面,从嵇康本人方面探讨 一下经验教训,并非没有话可说。”王蒙接着用他刻意的“幽默”语言说: “山涛向朝廷推荐嵇康代己为官,看不出有什么恶劣的用心,辞谢是可 以的,写‘公开信’与之绝交,就有点不合分寸。” “辞谢”是那么容易的吗?与嵇康同时的刘毅,也是颇有声望的人。 司马昭请他做“相国掾”,他借病推辞,不肯就职。后来司马昭就要对他 下手,刘毅害怕,只好答应上任。对于司马昭这样的枭雄,杰出的人才如 果不能为我所用,也决不能留给自己的对手。便捷的办法就是杀掉,就像 曹操杀掉孔融一样。 嵇康的掉脑袋是因为“太认真”、“性烈”、“和世俗对立起来”、 “以世俗为污浊”吗?至少不完全是。司马炎废曹奂建立晋朝后,从正始 元年(240年)开始,二十多年间,司马氏集团与曹氏集团展开了激烈的 斗争,最后司马氏得胜,曹氏集团中人几乎被杀绝。嵇康是曹家女婿,自 然在被疑忌之列。嵇康的斥责山涛,仅仅是斥责山涛吗?显然不是。我们 只要读过《与山巨源绝交书》并对其稍有研究,就知道《绝交书》不只是 针对山涛个人,而是“欲标不屈之节,以杜举者之口”,是一篇不与司马 氏合作的声明,一篇反礼教的宣言。所以,鲁迅说: 古之嵇康,在柳树下打铁,钟会来看他,他不客气,问道:“何所闻 而来,何所见而去?”于是得罪了钟文人,后来被他在司马懿面前搬是非, 送命了。所以你无论遇见谁,应该赶紧打拱作揖,让座献茶,连称“久 仰久仰”才是。这自然也许未必全无好处,但做文人做到这地步,不是很 有些近乎婊子了么?况且这位恐吓家的举例,其实也是不对的,嵇康的送 命,并非为了他是傲慢的文人,大半倒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即使钟会不 去搬是非,也总有人去搬是非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者是也。 (《且介亭杂文二集·再论“文人相轻”》) 鲁迅的话说得很明白,嵇康得罪了钟会只是外因,嵇康独立于司马集 团之外、又是曹家女婿,这才是内因,才是致死的根本原因。没有钟会搬 弄是非,也会有别人搬弄是非。总之,嵇康必死无疑,不管他认真与否, 性烈与否,与世俗对立与否。 嵇康一案是钟会审理的,他认为嵇康该死的理由是:“今皇道开明, 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 王侯,轻时傲物,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 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不事王 侯”、“不为物用”这才是要害所在。 嵇康被逮入狱时,三千多太学生上书,“请以为师”,许多人甚至愿 意随他入狱。这些救援嵇康的行动,实则加速了嵇康的死亡。这样一个拒 不合作而又广有影响的人物,不杀,司马昭睡得着吗? 退一步说,如果嵇康真的如王蒙所认同的那样,是由于“太认真”、 “性烈”、“和世俗对立起来”、“以世俗为污浊”而掉脑袋,那么,不 去谴责统治者的残暴,却在怪罪嵇康自己找死,这不是太不近情理了吗?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像嵇康以及屈原这样“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忧国忧民 者的形象,向来是崇高的。王蒙对司马昭的凶残不置一词,却在那里对嵇 康之死缺乏历史常识的胡扯,这种思维方式、价值观念,实在令人费解。 |
原文1998年6月17日 发表于《中华读书报》 浏览:1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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