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391号馆文选__一向年光有限身 平淡曲折一缕魂__我的父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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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傍晚,母亲打电话叫姐姐回家,我们一起背着父亲讨论他的病况。母亲告诉我们,父亲在体检时发现肝部有肿块,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最后诊断为胰腺癌扩散到肝脏,已经属于肝癌晚期。 听到此言,我和姐姐目瞪口呆,欲哭无泪。母亲征求我们意见,是否告诉父亲他的病情。我和姐姐都不同意现在告诉他,等他病重再告诉他不迟。父亲离休以后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不久前给父亲落实了政策,文革期间造反派占我们的房屋退还给我们了(我们家四居室竟然为三家合住),在隔离审查期间扣发的工资又如数退还了我们,父亲虽然已经离休,党和国家还给调整了工资并享受付部级待遇。这一切刚刚开始怎么就要结束了呢,这对父亲来讲太不公平了。 母亲不同意我们的观点,她说,父亲是参加革命工作几十年的老同志了,虽然不是战斗在生死斗争前线,但也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他会平静的接受这个现实的。何况他是懂医的,几天来连续的医学检查他多少能够看出一些端倪。 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步入了父亲的卧室,母亲简洁的转述了几个医院的医学专家的诊断意见。父亲默不作声的静静的听着,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喃喃说到,有结论就好。人生老病死,自然规律。 听到这儿,我和姐姐都流下了眼泪。见状父亲苦笑了一下接着说,肝癌一般还有3到6个月的时间。人能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一种幸事,没有什么可以悲伤的。这样我可以有充分的时间来考虑后事了,我初步考虑我不写遗嘱了,今天我就谈谈大致想法。我走以后不开追悼会,不搞遗体告别。将来在健康报(卫生部报纸)发一条讣告以告慰在世的朋友和战友。骨灰可放八宝山革命公墓,那有不少老朋友已经去了。目前人类对于癌症的认识从理论上讲是非常肤浅的,对于我这个晚期癌症病人就更谈不上什么治疗了,不要浪费国家有限的医疗资源进行无谓的治疗了。但是医院还是要去的,主要是减轻癌症扩散后引起的神经痛楚,不过最后时刻不要进行抢救性治疗了。说完,父亲似乎不愿意再对此话题进行讨论了,他说了说其它的事就让我们回到了各自房间。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晚上如厕时听到了父亲的鼾声。如此惊天噩耗,父亲竟然如此淡漠真是不可思议。要知道这不是去出差或是工作调动,简单和家人交代一下就可以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永别呀。小的时候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父亲忙于工作每天都很晚才回家,他回家时,大部分时间我已经入睡。 文化大革命期间,父母双双被隔离审查,然后下江西卫生部“五七”干校劳动,在这期间我到东北参了军,从此天各一方。后来我离开部队又上了学、分配了工作,父亲也离休了,我们才又聚到一起。现在又要分别,而且是永别,这真是聚少别多呀。 又过了一段时间,扩散的癌细胞开始肆虐父亲的机体,他感到周身不适,为了缓解一下症状,不得已住进了医院。母亲给我和姐姐分了工,我上午陪护,姐姐下午陪护,母亲则晚间陪护。我们不同意母亲晚间陪护,考虑到母亲也是70多岁的老人了,怕她身体搞垮了。母亲深情的说,这次可能是你父亲最后一次住医院了,我想多陪陪他。此外我有战地特护的经验,病人睡我睡,病人醒我醒,这一点你们做不到,我不会累倒的,你们父亲是我这一生陪护最后一个病人。 癌症病人在后期的痛楚是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父亲默默的在忍受着,实在忍不住就含一片止痛片,从来没有呻吟过。一天父亲略感好一点,他问我,癌症病人是怎么死的。我实在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于是顺嘴答道,癌细胞破坏了器官组织,人就死了呗。父亲笑了笑说,就癌症而言是死不了人的,癌症病人都死于心力衰竭。癌细胞本身也是人体细胞的一种,只不过是一种变异的人体细胞,它比正常人体细胞功能差了。 看我迷惑不解的样子,父亲接着说,如果用种地比喻的话,具有正常细胞,一亩地打400斤粮食,满足你机体再生的需要。而癌细胞一亩地只能打100斤粮食,满足不了机体再生的需要,最后以至于50斤,10斤。越是缺乏营养机体越是虚弱,恶性循环,导致心力衰竭。父亲对“癌症”的认识不管是否正确,他的病情发展却证实了这一点。癌细胞的扩散使父亲这一亩三分地再也打不出多少粮食来提供他机体营养的需求,很快他进流食也困难了。医生采取了措施,把各种营养液输入他的体内。有时父亲从昏睡状态状态醒来,看着输营养液,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他叹息道,这些高级营养液不如我能喝一口米汤。 人能喝一口米汤,生命就可以延续。可是当他艰难的喝下几口米汤时又都吐出来。父亲苦笑了一下说,老天爷不赏这碗饭吃呀,顺其自然吧。这是父亲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就长时间的处于昏睡状态一直到去世。 父亲走完了看似平淡又是十分曲折的一生,年轻时曾经想学习医学,成为一名救国救民的医生。日本人的侵略战争打破了他的理想,不得已只好弃医从戎,参加革命保家卫国。他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他没有向他的敌人放过一枪一弹,可是他却挽救了成千上万负伤的八路军、解放军干部、战士的生命。 父亲曾经感叹过,他原来想成为一名有所建树内科大夫,在学习时也努力付出过,不过最终上帝没有给他听诊器,给他的只是一把手术刀。被他救助的八路军、解放军伤员对他总是千恩万谢,他却由于缺医少药给他们带来的痛苦时常感到内疚。在战争期间,为了抢救伤员,他每天都重复着外科基本手术,没有什么学术建树。但是在这些平凡的工作中,他总感到如履薄冰。他经常告诫自己和工作人员,对于这些负伤的八路军、解放军伤员,敌人给了他们第一刀是要他们的命,我们给他们第二刀是救他们的命,但是由于我们的失职也会要了他们的命。 父亲的平凡还在于从38年抗大毕业后就担任了抗大医院的院长(应该算县团级吧)几十年后还是从一个县团级单位离休了。在这期间他数次工作调动,组建了不同类型的卫生教育、医疗管理、卫生科研机构。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组建工作从机构设置、人员调配、选址、经费申请事无巨细,他任劳任怨,无怨无悔。每当这些机构正常运转开始工作时,父亲想踏踏实实干点事时,新的调令又来了。我们(外婆、我、姐姐、父母)是1957年才从各地汇聚到北京建立了一个家庭。 在中央卫生研究所工作期间,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建立了我国预防医学的“五大卫生”体现,这对我国人民的防病、身体健康起到了关键的、无可替代的巨大作用。工作上的劳累让他感到体力不支,建国后的历次政治运动更让他身心疲惫,摧残了他的健康。 我曾经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听到他和母亲还在讨论一些事,父亲喃喃的对母亲说道“我们参加革命,和日本人、国民党斗争了几十年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建立一个新中国吗?日本人打跑了,国民党打败了,新中国建立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斗来斗去的,就这个斗法,就能改变我们国家一穷二白的面貌,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吗?”父亲带着不理解和苦恼走完了他平淡而又曲折的一生,我想,他的困惑可能也是他的战友、同事或领导的困惑。现在看来,此方程无解或多解。组成该方程是两条变幻莫测神秘的政治直线,该二元方程,在不同的空间,有人看到的是平行的(无解),有人看到的则是重叠的(多解)。所谓平淡中的曲折本身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彽各不同”吧。(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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