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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龚自珍的了解,大概基本上是来自语文课本中的那两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除此之外,似乎语文课本中再也没有更多这位诗人的痕迹了。我想,这未免是语文教育中的缺憾,实在是不应该如此忽略这样一位才子的。或许,似乎人们谈起诗来,无非李杜,诗必盛唐,固然唐诗是中国古典诗史的最高峰,但龚自珍却是古典诗史的殿军,其地位是无人可以取代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多读点龚自珍的诗。
关于龚自珍的生平,我无意多说,他的一生都是在矛盾中渡过,无论其思想、个性,乃至在文学创作方面,都兼有着激昂和低沉,用龚自珍自己的话来说,是“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他的生平思想以及艺术创作的象征,就在于这“剑”和“箫”,现实的忧患、仕途的不遇、思想的郁怒、感情的丰富充满了他的一生,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才使他成为了中国近代思想的启蒙者,同时使他成为古典诗史上最后的一座高峰。 我们不谈他的忧患意识,也不谈他仕途的不得志,只谈谈他关于情感的诗作。每个人,在其一生中,也许都会有那么一个难忘的梦,那个故事如此真挚,直教人一生回味。龚自珍为了悼念他的这个故事,写下了十六首诗,收在他的《己亥杂诗》里。故事是关于他和他的表妹的湖畔恋情。 龚自珍的这个表妹,家在杭州城南,天生丽质,在龚自珍的眼里,说不清是她的修眉如远山那样妩媚,还是远山象她的修眉般清丽,同时她的针黹(即针线)功夫很出色,龚自珍说她“艺是针神貌洛神”。龚自珍辞官回家时,这位表妹已经于十一个月前去世,惆怅万分,回忆起十三年前与她倾心相爱,百感交集,悲伤不已,于是写下了十六首伤感的挽歌。 女郎还没有出嫁就匆匆离世,也许正是那刻骨的相思导致了病情加深,在她弥留之际,想到的还是龚自珍,希望远在北京的诗人能回杭州一见,并将亲手绣的汗巾、荷包、枕头套等托付自己的母亲转送给诗人。在京的龚自珍得到她的噩耗,犹如催心裂胆, 拊心消息过江淮, 红泪淋浪避客揩。 千古知言汉武帝, 人难再得始为佳。 诗人意识到她真的是一去无法再返了,泪如雨下,就象今日我们常说的,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懂得其可贵。龚自珍想到了汉武帝时的歌唱家李延年唱的句子,“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眼泪只有暗地里流,往心里流。 后来,诗人终于决定辞官出京,回到杭州老家,去凭吊和表妹昔日相会的地方,觉得自己空负红颜,内疚不已,然而人去楼空,遗物宛然,又勾起了他无穷的伤感。善解人意的婢女把表妹的一个指环送给诗人留念,但诗人只想要一副她的玉照,重加临摹,永远供奉起来。龚自珍让婢女陪着他去走曾经走过的路,想从中再次体会些昔日的感觉, 昔年诗卷驻精魂, 强续狂游拭涕痕。 拉得藕花衫子婢, 篮舆仍出涌金门。 回忆起当年时光,曾为她写下过不少诗歌,那是两人之间爱情的永恒见证,她的灵魂应该也一定还活在那些诗篇里。今日,擦干了泪痕,想再去寻找往日的遗踪,于是拉着婢女,依旧如前地乘着轿子,穿过涌金门,向西湖边走去,可是旧梦不再,到哪儿去重温呢?又到哪儿去寻找年轻时的足迹呢? 小婢口齿蛮复蛮, 秋衫红泪潸复潸。 眉痕约略弯复弯, 婢如夫人难复难。 女儿魂魄完复完, 湖山秀气还复还。 炉香瓶卉残复残, 他生重见艰复艰。 虽然带着婢子一起出游,但婢子毕竟不象她那么高雅,娴静,口齿太伶俐了,说起话来南方口音很重,谈起女主人时,婢子也忍不住潸然泪下。看上去,婢子的弯弯眉头,倒有几分象她,但终究缺乏她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啊。她的灵魂气质是多么完美,正是杭州那湖光山色的灵秀所赋予她的,她来自于这湖山,又归向湖山。如今人去楼空了,铜炉中的香、花瓶里的花都已经凋谢消逝,她真的是香消玉殒了,也许在遥远渺茫的他生,怕是也相见无期了。 这两首诗,龚自珍用了“字字双”的调子。“字字双”据《太平广记》中引《灵怪集》的故事说有一中官夜宿于某地,半夜见到有四个人,穿着很古老时候的服饰,饮酒作别,并互相联句道:“床头绵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定庭朗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龚自珍用这个调子,使诗意反复,音调缠绵回绕,可以想见那段感情之回肠断气,催人泪下。 于是乎,一切都结束了,象个飘渺的梦,来时悄然,去时轻盈,十三年后,诗人再来寻觅这旧梦,只有景物依旧,梦境早已不再了。 一百八下西溪钟, 一十三度溪花红。 是恩是怨无性相, 冥祥记里魂朦胧。 山寺钟声又响起了,还是一百零八下,西溪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开开谢谢已经十三次了。她溘然而去,如花之飘零,似水般东流,所有的恩恩怨怨也随之而逝,就象进入了佛教中的“无性相”的境界,在这个境界里,一切都得到超脱,脱离了形象躯体的束缚,在专门记载因果报应的那本《冥祥记》里,也找不到她的那缕芳魂了,只能在西湖边的西泠桥畔为她立一块石碑,刻上凄美的碑文来纪念她。 花神祠与水仙祠, 欲定源流愧未知。 但向西泠添石刻, 骈文撰出女郎碑。 钱塘门外的水仙王庙,又名钱塘龙君庙,就是当年常常幽会的地方,这水仙祠又叫花神祠,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叫呢?诗人自己也搞不清楚,但已经没有必要去搞清楚这名字的来由了,只想为她立块碑,将往日的情愫,尽笔墨于碑文。我们不知道龚自珍究竟立了这块碑没有,也不知道他会写些什么来纪念他当年的挚爱,但我们从当年年少,两人仍在一起时,龚自珍写过的一首诗《梦中述愿作》中或许能领会到一点什么。 湖西一曲坠明璫, 猎猎纱裙荷叶香。 乞貌风鬟陪我坐, 他身来作水仙王。 这首诗只写了个梦境,湖西一泓清水,象是明月坠落在人间,和她的耳环一样晶莹清澈,微风起时,吹动她薄薄的裙裾沙沙作响,还带着荷叶般的清香。诗人愿作那水仙王庙里的神,给她塑一座像,永远地陪伴自己。这个梦境一直萦绕在龚自珍的心头,所以十三年后,他还没有忘记当时的刻骨铭心,也许在他想要立的这块碑上,碑文会和这首诗,这个梦境中的愿望有关吧。不过不管这座碑有没有真的做成,龚自珍的这一组诗已经记下了一段伤感动人的爱情故事,洒落在明媚的西湖湖畔,供后世多情的人们吟咏,惆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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