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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研习鲁公《麻姑山仙坛记》的时候,拜谒沈老觐寿先生的念头便油然而生了。
那是沈老仙逝前一年的一个秋日,我有幸随远风先生在福州画院亲近了这位仰慕已久的长者。在一间极为朴实的画室里,沈老倚坐 在一张破旧的藤椅上,双眼做开,静如蛰龙。远风先生上前把我们介绍给他,沈老会意微笑不语,威仪如山,又随和亲切。我的眼神往来于这位长者与墙上的几幅近作之间,静静地体悟着字如其人的真言。少顷,适有人来请沈老题写牌匾,让我亲睹了他晚年作书的情形。 笔墨纸由信秋先生打理就绪后,沈老在其搀扶下从椅子上努力地站起来,用微颤的手执笔蘸墨,显得有些吃力,在场的人都感到紧张而屏住了呼吸。然笔四落纸的刹那间,见沈老行笔提按使转、轻重缓急极其自信自如,似有神力相助。直线条沉稳利落,斩钉截铁;曲线条闲适应回。顾盼有情。最让我惊叹不已的是他在署名“寿”字草体最后一个四笔时,行笔异常舒缓稳健,气定神闲。观沈老作书如仰高山,如闻流水,能使人的心灵震撼和净化。 为什么沈老作书与平时判若两人呢?我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充分:一个艺术家经年累月积累的艺术功力,在其自然生命的流程中逐渐沉淀下来并不断纯化。在“技进乎道”的进程中。他那自强不息的生命也由有限的自然状态向永恒的纯艺术状态升华。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老者作散氏盘风格的大篆,行笔轻灵自如有仙气,墨行纸上如刚出冶炉的赤色铁水,或急或缓地自然流注成凝重而畅意的线条,分割出诸多错落有致、或大或小、或开或闭的和谐空间。痛快之至,令观者心折。醒来觉着奇妙,严然日间沈老作书情形的翻版。 纵观沈老的传世书作,无论是早期还是晚期,颜书还是错体,行指还是篆隶,其一以贯之的就是“正大”二字。只不过早期手摹钱南国。翁松弹及谭氏兄弟,心追颜鲁公、活河南乃至汉碑钟鼎而取法正大,晚期则熔篆隶行指成自家风貌,以自我认可的语言书写正大。他是当代书坛最得颜、诸法乳的书家。读沈老的作品,能感受到仁者的情怀和盈天地间的浩然正气,能感受到孟子所说的“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给人的美学感受是崇高的。从我个人的审美价值取向来看,我觉得沈老80岁之后的作品渐臻妙境,在正大工稳之中更以和穆见长。尤其是88岁、89岁的部分作品,常态之中时出机锋,超然羽化而登仙。对联“治事当有序,读书会其通”89),斗方“斗转星移”(89岁),绝笔“自在”(89岁)等最具代表。这些晚期书作全然没有火气,虽创作时间很近,却能各显风神。“‘治事读书”联亦碑亦帖,似颜非颜,凝重深沉,如香象渡河,有泰山压顶之势;斗转星移”则临本从宜,信手而成,线条浑圆,简约紧缩,测取迟举,势若飞动;“自在”二字乃其绝笔,不工而工,返朴归真,拙意沉寂,安然自在,若感而不猛的狮子,达到了书法意境与文字语境的高度一致。 品味沈老晚年书作,回味他晚年作书的情形,常让我记起明代王家厉的太极拳论:“……虽变化万端而理为一贯,由者熟而渐悟值劲,由苍劲而阶及神明,然非用力之久不能豁然贯通焉。”晚年的沈老无疑是书坛“阶及神明”的太极高手。从王宗岳所强调的“用力之久”来看,研讨沈老的书法,不能忽视其早期的学书经历,特别是他几十年如一日对传统经典的真诚和执着。没有手攀心追、沿波讨源孜孜以求的过程,就不可能有羽化登仙的境界。从某种意义上说,过程往往较结果更值得关注。因为沈老的艺术之路并未走完,往前还有广阔的延展空间。 作为福建乃至全国书坛的代表人物,沈老与其同辈书家的逝去,似乎意味着一个特殊时代书法传统精神的式微,然而他们在完善自我人格的过程中所创造的文化精神却依附其作品永久地留驻在这个世界。他们的生命历程与20世纪的中国同行,经历了新旧文化变革,饱尝了社会动荡的苦难,却始终秉承优秀的中国文化精神,保持着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他们学习书法,完全是出于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对书法艺术的真诚,即使在困苦磨难的岁月也未改初衷。就连他们的书法教学也完全是出于对文化传承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而毫无功利意识。他们在艺术实践中尊重经典,重视传统而不轻言创新,积淀深厚又能自出机籽。就如深山里的野灵芝,来日月精华,得山水灵气,经风霜雪雨,天然长成,其内涵和价值是人工培植者永远无法比拟的。 西方艺术大师罗丹曾这样忠告世人:“要有耐心!不要依靠灵感,灵感是不存在的。艺术家的优良品质无非是智慧、专心、真挚和意志。”沈老的艺术实践和艺术成就证明他具备这样优良品质的艺术家。 我们怀念沈老觐寿先生,就是在怀念一个就是特殊时代的文化精神! 岁次辛已仲秋于鞠心斋 (作者系沈老再传弟子) |
原文2001年第四期 发表于《福州画院通讯》 浏览:57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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