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爱丰子恺的人特别多，我也一样，喜欢看他淡淡写来的散文，喜欢他充满爱心的毛笔漫画，喜欢他用翠绿颜色画就的西湖边的依依杨柳。 　　 　　　　今春在杭小住，正是江南二月。特别拿出他的一张作品，张挂在房间里，朝夕相对。我没有他的水墨画，只有一张信札，权把字当画看。此信约四百五十余字，书法参差自然，文人写信，率性而成，意在笔先，常有“无意于佳乃”之妙。 　　 　　　　这是封写给杭州郑晓沧先生的信： 　　 　　　　晓沧吾兄： 　　　　久违得示甚喜，附赐月历二枚，且有诗词，观兄笔致，犹健如昔，当得期颐之年。弟今年七十四，亦幸茶甘饭软，酒美烟香，可堪告慰。常思到杭，苦时机未到。盖弟属中央级，虽已定性（内部矛盾，市革委会消息）但未完案，人在罗网，身无羽翼，日唯引领南望耳。三年前患肺病，自此即在家长病假休养，今已入吸内好转期，可保全性命。国家为我耗费医药无算。深可感谢。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来信言受严重蹉跌，是否失足跌交。弟我患半边疯，右腿行步不便，出内须人扶持，一吟在奉贤五七干校，每月回家四五天，大儿合瞻同居，晨出晚归，亦无闲暇。弟无人扶持，故经常函居小楼，足不出户，学习之余，唯读古籍，聊供消遣。自制玩具一种，左翻右翻，形象不同。附赠一枝，聊供清赏。来信言薪水八□ ，自是优遇。弟原为二百二十，获罪后减为六十，但据云所扣他日一概补还，不知确否。（单位人言，已算清数目，专等定案后付还。则是代为积蓄，实太宽大）劳动人民尽日辛勤，亦只得五六十元，故弟已十分满足也。弟子女众多，供养丰足，故生活全无影响也。弟近日饮啤酒二瓶，吸高级烟十余支，医嘱戒烟，苦难从命。吾兄吸烟否，不吸最好。“人生七十古来稀”已是陈言。目今七十乃小弟弟耳。但昔年宾朋，确已寥若晨星，深可扼腕。书不尽言，即请珍重。 　　 　　弟子恺顿首上 七月廿八日 　　 　　　　丰子恺生于1898年，据信中言，当时他七十四岁，由此可推知此信写于“文革”后期，也就是他被落实政策之前。“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等明显带有时代印记的文句在此信中也是清晰可见。我相信他当时写这句话时也是信笔而来。丰是随遇而安的性格，他不是像狮子一样的傅雷，更不是脆弱的周作人，他是中庸的，于是他的一生中没有太大的起起落落。 　　 　　　　有人说：“丰子恺的画像字”，其实他的字也像画，丰的字潇洒浑朴，刚中有柔，自成一家面目。据云，丰先生早年临写《张黑女墓志》，后又临《□宝子》《张猛龙》、《索靖月仪》等碑帖。从《张黑女》入手的书家很多，但能从工整中写出散乱，实在不易。 　　 　　　　此信只在末尾钤“缘缘堂主”朱文印，看印似为邓散木风格。去年秋天我曾专程去桐乡石门参观过缘缘堂。今日的石门还比较落后，只是这座建筑较像样。一个地方有时只需要一个名人，便可以声名远播。缘缘堂抗战时期毁于战火，九十年代修复一新。我在马一浮手书的题匾下拍照留念。国学大师马一浮与丰先生是莫逆之交，丰子恺因战乱背井离乡时，他曾赠诗“红是樱桃绿是蕉，画中景物未全凋。画师酒后应回首，世相无常画有常”。两位大师都是精通佛学之人，所以对人生看得很透彻――随遇而安 、苦中作乐，身逢乱世，夫复何求。据丰氏后人回忆，先生最爱的一副对联是：“藏胸丘壑知无尽，过眼烟云且等闲”，此 联也是马一浮手书，一直被他挂在重庆“沙坪小屋”的墙上。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白云苍狗，过眼烟云，这副对联就是窥视丰子恺内心世界的视角。 　　 　　　　刘再复先生把丰子恺称作“20世纪中国的童心”：20世纪的中国和世界充满争斗与仇恨，他却与世无争；20世纪的中国政治煽动仇恨，他却无所不爱。20世纪的中国被权力和金钱弄得很脏，他的心却纯洁无暇。这是一个奇迹，一个柔和、脆弱、美丽的奇迹，一个没有咆哮、没有风烟、没有喧嚣的奇迹。 　　 　　　　也许这就是那么多人喜爱他的原因。

原文2001年5月 发表于《国子书斋》第5期  浏览：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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