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297号馆文选__評論集 |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
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 人未寢,倚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 時見疏星渡河漢。 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 玉繩低轉。 但屈指西風幾時來,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那一縷幽魂夜深撫琴歎喟,遙遙呼應蘇軾的《洞仙歌》。話到嘴邊無語凝噎……是趙雷(飾寧采臣)冒失闖進閨閣,抑或是她入了趙雷的夢? 《倩女幽魂》(1960)中的樂蒂(飾聶小倩)游走於香軟妖魅女子與淒切官家女兒兩個身份,因此,當她雙眼泫然欲泣,不語間道盡蒼茫哀愁之際,與其說是在自憐身世,毋寧說是剎那間徨然於自我的迷失——我們都不能忘記,她匆匆解下羅衣,投向趙雷懷抱一刻所掀起的蕩漾,細薄輕紗,掩不住渾紅似火的裏衣(以及內裏的一顆心?),還有玉身輕臨靦腆書生之上,俯臉欲吻,雙目漫撒最端莊的媚惑——然而她卻是在甚麼時候愛上趙雷的?那未遂的纏綿,是真的受指於姥姥,還是一番詩文唱和以後,小姐真的「想男人想得瘋了」?就算真箇是一場虛情假意的誘惑,那時的聶小倩對寧采臣有沒有少許的傾心;這場投懷送抱當中有多少的真,多少的假?趙雷袍袖一揮,撿起羅衣催她歸去,她臉上的哀惋,是失敗的難堪、失誤被罰的恐懼、遭輕藐的委屈、為失卻分寸感到自慚、還是對自身飄零感慨萬千?恐怕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 漫無焦點的凝視,遺落在尋覓與失落之間。(《倩女幽魂》中的樂蒂) 正是這種混沌朦朧,召喚我們一看再看,為了回味銷魂的一刻,更為了看穿樂蒂眼波浮掩的惘然。 不禁想到《迷魂記》(Vertigo, 1958),金露華在影片前段受命迷惑占士史釗活,不料戲假情真,與他墮入愛河。她對他的愛固然真切,然而在真相大白後,我們仍不禁要問,當初金露華的信誓旦旦情意綿綿,是戲文還是真心?可能是真假皆有之,其實是融混在一起,無以區分。 同樣地,樂蒂再訪趙雷,聲淚俱下哭訴:「先生,請你帶我離開這兒……我不能違背良心,做我不願做的事……」,然後奉上金銀,其情切切,就算是受了指使,也必摻進了盤旋良久的心事。也可以說,小倩或多或少借了這個「身份」來「還魂」,卸下女兒家的矜持,盡訴柔腸,向心上人大膽表白(甚而獻盡溫柔?)。 直到她氣急敗壞,跑來懇懇相告:「我是來救先生的……」我們一一成了寧采臣——大難過後自然舒一口氣,當下的狐疑卻只有更甚,尤其已經知道她是陰魂,又目睹了前夜怵目驚心的一幕:貪色同儕慘成祭品,鮮血湍流。她安的是甚麼心?實是了一袖的汗,背後也似乎有色字頭上那玩意兒一拂而過的颼涼,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聶小倩的軟語柔情,究竟在真中有沒有假,假中又有沒有真;又有多少是連她自己都辨不分明?(其實,她最後託寧采臣把骨灰運回故里,是不是姥姥計劃的一部份?)這是看多少遍也叫人心悸的猜謎遊戲,一切停駐在樂蒂婉媚相參的意態中。這未曾言喻的部份,正正才是本片——也是樂蒂——的迷人之處。雙目流轉,動人的是情致,更是那千古不解的曖昧。 |
原文2004年 发表于香港電影資料館通訊第29期 浏览:19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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