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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宝林来稿:归国纪事---归葬
一(chinesenewsnet.com) 盛夏时节,我带着儿子,从美国万里迢迢赶回去,仿佛就是为了料理他的丧事。其实,我原本是趁暑假回去探望父母的。到了北京,打电话到老家,才知道父亲已经从城里回到了乡下,没日没夜地守候在他的床前,权且算是代替孝子,尽一尽人子之责。即将下世的这位老人,是我的叔祖─我爷爷的亲弟弟。再过几天,他就要到村子东边的坟岗里,在一堆新土之下,与他的兄长比邻而居了。叔祖无嗣,我的父亲是他的亲侄,下葬的时候,身披白孝,向前来致祭的乡亲行跪谢大礼的,只能是我父亲。 我本打算在北京多住几天的,这时再也没有玩兴了,急忙坐飞机赶回了武汉。武汉的朋友,古道热肠,找了朋友的私家小车,一路疾行300里,赶回江汉平原边缘的那个小村庄。进村的一段土路,铺着凸凹不平的碎青石,小汽车在上面艰难地挪动着,一步步地向生我养我,却终为我所弃的村庄驶去。我生怕尖利的青石,会咬破车胎。 中国的农民,一生只为三件大事劳碌:盖房、娶亲、送葬。以这三件大事来衡量,我大概要算是不孝之人:从1988年到1999年,我家的四个长辈─我的祖母(我父亲的继母)、祖父,由我家赡养的叔曾祖父母,先后离开了人世。我起初在四川工作,后来远走美国,关山阻隔,我一个人都未能亲扶棺木,在他们的灵前,沉沉地叩几个响头。 最令我哀痛的是我的祖母,这个堪称世界上最爱我的,却与我并无血缘关系的人,在田埂上割草时突发脑溢血去世,其时,距离我的儿子出生,只差20多天,而未能听到自己的长重孙在成都出世的好消息。不久前的一天深夜,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她老人家失踪了,心急火燎的我在梦中到处寻找,终于,在一条背风向阳的田埂下(很可能就是她割草时突然倒地、昏迷不醒的那条田埂),见到奶奶头发蓬乱、面色腊黄地坐着。我抱住奶奶,奶奶说:“我好饿,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我急忙拉起奶奶,这时,在梦中蒙太奇般出现的却是旧金山的华埠,平时熙熙攘攘的街上,此刻宛如一座鬼城,所有的餐馆都关门闭户。我在梦中拍打餐馆的大门,我的钱包里有足够祖母美美地吃一顿的、绿花花的美金,我却无法敲开任何一家餐馆的大门。我敲门的巨大声响,将我自己惊醒了。 用嘴咬紧被子的一角,凌晨两点钟的此刻,我放声大哭起来。那一声长啸,凄厉得如同半夜的狼嚎。一个40岁的男人,一路上奋斗、奋斗、再奋斗,从不屈服,绝不自足,最原始,最深层的动力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长辈,尤其是这个在残酷的“土改”时期,改嫁给我的“地主”爷爷的奶奶,在晚年能享几天清福。虽知,这种“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哀,偏偏发生在作为长孙的我的身上。一生中从来没有去过任何城市,更不用说进过任何餐馆的奶奶,在我家的灶膛前忙活、劳累了一生,而我被贫困、疾病与歧视所压迫着的童年,因为有了奶奶,才有了光,有了慈,有了爱。我不敢自诩是一个人文主义者,一个人道主义者,一个具有自由心灵的人,但是,我至少可以自信,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在我的血管里,并没有奶奶的血漩流,但我的灵魂里,却有着奶奶灵魂的照耀。我哀恸难抑的嚎哭,如此放肆、如此悲凄,惊醒了身旁的妻子,也惊吓了隔壁熟睡的儿子。妻子摇动着我的肩膀,急促地喊: “你醒醒!你醒醒!又做恶梦了吧?”儿子“咚”地一声从床上跳下来,跑进卧室里,抱住我说:“爸爸,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我无法说话,只是用被子将头盖住,任眼泪奔涌而下。妻子打开灯,和儿子一起抱住我,说:“醒了就好了!” 我含含糊糊地对自己的亲人说:“我是醒的。我是醒了才哭的!”这时,淤积在心里10多年的悔恨和内疚,终于减轻了许多。我知道,长辈们没有过上我提供给他们的好日子,一个接一个辞世,多少使得我在尘世间的苦斗和闯荡,变得黯然失色。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我在赡养与安葬老人这一大事上,完全失败了,而且失败得无以弥补。妻子对我体贴备至,赶紧给我拿来热毛巾,帮我擦干眼泪。我拿起电话,打给远在老家─湖北荆门市的妹妹,告诉她,我梦见奶奶几天没有吃饭,请她和父母一起,买点香烛纸钱,烧给奶奶。在一个不信神的国家长大,从小受到的是唯物主义的教育,除了“斗争”二字外,从未受到过任何其他的思想灌输,我很难说自己是一个有封建迷信观念的人。但是,中国民间代代相传的习俗和乡风和民间信仰,有时候竟然比报纸和广播有着更强的渗透力和生命力。它就这样深地扎根在我这颗渐渐西化的脑袋里,成为灵魂深处解不开的一个情结、一个谜。 在得知我即将赶回老家,安葬我们家族的最后一位祖辈时,远在新疆旅游的大妹在电话那端说:“老爷子好福气,你从美国回来,正好赶上为他送葬;我们家的爷爷奶奶,这没有这份福气了。”大妹显然将我当成了什么大人物。其实,我非但不是大人物,而且,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都是十足的小人物,但在这个落后、闭塞、贫穷的乡村,我也算是给祖宗争光的程家后代了。如今,又一个与我们有着血缘关系的祖辈,即将入土为安,我们与家族历史的最后一线牵连,马上就要被无常之手掐断了。(chinesenewsnet.com) 二(chinesenewsnet.com) 汽车终于开进了村子中心。十字街头是早已荒废的我家老屋,如今又被村民略为收拾了一番:堂屋里摆起了门板,当作料理丧事时宴客的厨房案板;门前支起了一个用硕大的柴油桶制成的灶,木柴也已堆好。停好车,我就急忙向村子西边叔祖家走去,将14岁的儿子留在十字街头的老屋里,请乡亲们替我照看,避免让他到垂危老人的病榻前去。看见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我担心对孩子的心智健康产生负面影响。这个在美国成长、受教育的“洋”孩子,对于中国,尤其是中国乡村的事情,是完全不懂的。 见到了叔祖。只见他躺在卧室里,眼睛紧闭着,胸部随着艰难的呼吸,一起一伏。按照乡间的习俗,他床上的蚊帐已经拆掉。这就表明,活着的人已经开始为垂死者准备后事。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牵挂,“往生者”可以早点往黄泉之路而去了。叔祖母见到我,眼眶马上红了,带着哭声说:“孩子,你总算赶回来了。你爷爷就是在等你呢,悠着一口气,拖了这么多天,你到底赶回来了!”说完,她对着我叔祖的耳朵说:“宝林回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叔祖似乎想睁开眼睛,但没有成功。他于是点了点头,表示他心里明白。我对他说:“您有什么话要交代给我,我都会照办。”老人嘴巴动了几下,发出一串含糊的声音,根本听不清楚。我说:“您过去后,奶奶的生活,我们仍然会加以照料,绝不会撒手不管的。您听清了,就点点头。”老人顺从地点了点头。 想不到的是,我的儿子竟然找到村子西头的这栋老旧的土屋里,踏进了老人临终的卧室。他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伸出手来,摸着老人的额头,说:“老爷爷,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叔祖母喊着我叔祖的名字说:“义道,贝诺也回来看你了!” 更想不到的是,眼睛紧紧闭着的叔祖,这时,竟然拼命睁开了眼睛,飞快地扫了我儿子一眼,又紧紧地闭上了。我知道,这是来自血缘、来自骨肉之亲、来自人性深处的最后一搏。原本没有哭意的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儿子在一旁,摇着我说:“爸爸,老爷爷还有救,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到医院抢救!你不能什么都不做,坐在那里等最坏的事情。”小小孩子,他也懂得避讳“死”这个词,他是用英语“the worst”来表达“死亡”的。 我坐在那里,无言以对。我知道,我的叔祖,尚不到70岁,只不过是大腿摔跤后骨折,无论如何都不该是致命的。叔祖母在一旁埋怨我的已经昼夜守护了几天、疲惫不堪的父亲:“你们也不早点把消息告诉宝林,他可以帮忙想办法呀!”父亲垂下头,说:“我们又不知道怎样打电话到美国,再说,他在那里,目前失业,连工作都没有,能想什么办法?” 城里的一群文学朋友,已经在郊区的一处“农家乐”餐馆,订好了为我万里归国接风洗尘的乡宴。他们一遍遍地打电话到送我回来的朋友的手机上,催促我们马上动身,务必在傍晚赶到100多里外的城郊。长途跋涉、身心俱疲的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叔祖,对他说,第二天再赶回村里看望他。 谁想到,刚走到十字街头停车的地方,一眼就在村民中间,见到了去年被卡车压死的童年伙伴金兴成的母亲。她向我招手,感谢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他的儿子(见散文《端午一哭》,载2002年7月17日、18日世界日报副刊)。我急忙走过去,拉着她的手。金兴成的母亲说:“孩子,谢谢你有这份心意。”这时,我的眼泪再也无法止住,当着几十位乡亲的面,在脸颊上奔涌而下。一位在乡村行医的老医生在一旁劝我说:“宝林,不哭了,你爷爷快死了,你都没有哭,却哭自己的同学,也算对得起去世的兴成了。”我含着眼泪,嗫嚅着说:“我爷爷是往那条路上走的老年人,而兴成却是年轻人,死得太惨了。”我摸出200元人民币,塞给金兴成的母亲,请她给兴成留下的孩子,买一两件衣服,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她推脱了半天,总算收下了。(chinesenewsnet.com) 三(chinesenewsnet.com) 从无奈的哀伤中,我带着儿子抽身,坐上朋友的汽车,向荆门城郊进发,去接受家乡文友的盛情款待。听说我怀念乡间的饮食,朋友便早早地在一处临着水塘的院落里,订好了一桌地道的农家菜,如黄焖鲫鱼、粉条烧土鸡等。朋友的情意和菜的味道,自然是好上加好,我的兴致却提不起来,因为,老家的村子里,毕竟有一个长辈,还有一口气吊着,我答应第二天回去看他,肯定无法兑现。再说,我的旅途也确实太过劳顿,早晨我还是北京,这会儿,已经坐在家乡的一座被称为“农家乐”的餐馆里了。我知道,这是供城里人到乡下换口味、体验乡村生活的地方,应该叫着“乐农家”才好,身为农家子,目睹几十年来农民当牛作马的命运、被千方百计压榨和歧视的事实,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乐不乐的。 晚上,回到宾馆,晚饭时不吃不喝的儿子,突然放声痛哭起来,泪水在他小小的脸颊上滚滚流下。我一时错愕不已,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大哭。 孩子说:“只不过是骨折,怎么会这样!你为什么不送老爷爷去医院?你为什么不叫救护车?两年前我们见到他,他都好好的,现在却快死了。”无论我怎样劝他,他都不依不饶,一定要我答应,第二天早晨,叫一辆救护车到村里,将老爷爷送到医院抢救。 拗不过孩子,也拗不过良心,我第二天一早,打电话到村里,村里人说:“城里的医生早就下了结论,无法治了,你花再多的钱,也是浪费。” 听我在村里务农兼行医的堂妹夫金医生说,几个月前,叔祖摔了一跤,卧床不起,于是,一封又一封信,写到县里、镇里的民政干部,指责他们不来送他去医院看病。作为无儿无女的“五保”老人,他原本是不敢有这样大的脾气的。他所凭仗的,原来是自己的一丁点“革命”经历。沾“三中全会”的光,这个当了一辈子“地主”的人,在生命临近尾声的这十数年,倒多多少少受到了国家的一点照顾。在村里,老老少少百来口人,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秋收后卖了粮食,才会有点现款,有谁像他这样,每个月有20多元钱的“民政补贴”呢?钱虽然不多,叔祖却极看重,觉得这是脸面,是荣耀,更是尊严,自己也大小算是这个国家的“功臣”。有了这种可笑的心理,他对乡里、镇上的干部,便多少有点不肯买帐,这不,自己摔伤了,不想办法早日延医治理,却等着干部来送自己上医院。三五天过去了,十多天过去了,一两个月也过去了,镇上的几个干部实在拗不过他的骂人信,替他治病的钱又没有申请到,只好凑了一两百元钱,来村里看望了他一次,至于送医治疗,还得他自己想办法。 拖了这么久,实在抗不过痛,他去看病了,却没有去县上的人民医院,而是找了一个非法行医生的江湖医生,图的自然是省钱。那个人胡乱给他推拿一番,非但大腿粉碎性骨折的部份,彻底错位,而且,将他的手也弄骨折了。后来,村民用板车将他拖到县城的正经医院,医生一看,就说没救了。 贫穷和愚昧之间的关系,何为先,何为后,何为因,何为果,这正如“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一样,一言难尽。我只知道,它们之间的那种纠缠、那种难解难分,真正是“剪不断、理还乱”,贯穿了我40年来对中国乡村的全部关注,对中国农民真实命运的深刻同情。 应该说,较之中原某地卖血而成为艾滋村的乡村,位于江汉平原边缘、有“鱼米之乡”之称的我的家乡,应该算是天堂了。我的叔祖不惜一死,也不肯花掉老伴压在箱子底层,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的1千元人民币。面对垂死的亲人,我无话可说。我甚至连悲哀也无法感受到了。我掏出钱包来,给了垂泪的叔祖母500元人民币,算是略表自己的孝心。这个曾经走遍了半个中国、亲自投身于抗击日寇的战场,而且在两支互相敌对的军队里服过役的职业军人,这个在共产党国家里,坚持要求恢复自己国民党员的身份,并因此成为统战对象、每月领取20元民政补贴的农民,这个在1978年以前,连屁都不敢响响地放一个的前“地主”,就这样,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迟至1985年,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夏天,我才得知,他曾经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建军区某部的一个文化与军事教员。他拿出一张泛黄的立功证书,上面赫然盖着这支军队的朱红大印,签着师长、政委的大名,写着“荣立三等功一次”字样。他轻描谈写地说,有一天,他正在给新战士讲解炸药包的爆破要领,一位鲁莽的新兵,好奇地拉燃了作为教材的一个真正的炸药包。在战场上摸爬滚打的这位被俘的原“国军”上尉军官,急中生智,抱起炸药包,冲到操场边的悬崖,将炸药包扔了下去。这成了他日后宁肯躺在床上等死,也要等到乡镇干部来送他上医院的资本。在他看来,干部送他上医院,这无疑是一项巨大的荣耀。在当了几十年“地主”之后,这份荣耀足以抵消他忍受的种种羞辱。 我的手里,保存着一份长达17页、他亲笔用歪歪扭拗的笔迹,写在信笺纸上的我们程家的家族简况。这份日期为1997年5月30日的材料,应该算是一份珍贵的中国民间资料。它的价值在于,它没有任何的功利目的,只不过是一个无儿无女的长辈,试图延续后代对于家族本已渺茫的记忆而已,而这些后代,是否对这些沉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有兴趣,却又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他选择将这份材料交给我,最根本的原因是,我是这个家族孙子辈中的长孙,而且,又是一个舞文弄墨之人。 我将这份材料中涉及到他的部份,原原本本地抄录在下面,连错别字也一仍其旧(括号内为本文作者所注): “我生于1927年3月24日,五岁那年,几乎被○军杀掉(因为犯忌,此处留白)。六岁入学,面壁九年,1938年,日寇抵达河东(指汉江)罗汉寺,40年渡过乡(应为襄河,汉江的别名)河,直抵荆门,我地成为沦陷区,亡国奴的遭遇,被奸掳烧杀,不选地点。不干(甘)心当亡国奴的我,42年逃出沦陷区,负履(应为“笈”)四川,住进国立战区进修学校,本来造就条件很好,奈日寇加剧侵华,出动大量飞机,轰炸剩余土地。眼见整个中华,就要灭亡,我不能再做亡国奴,1943年投笔从戎,44年正式入青年军202师,临阵杀寇。原在学校加入“三青团”,在青年军转为国民党员,历任国军少中上尉。49年厦门岛解放,又在解放军31军92师234团一营三连干过文娱工作。51年朝鲜战争打响了,又因我是名符其实的国民党员,被部队作了提前复转,回到家乡,土改时,施政者不管青红皂白,将我划为阶级敌人,一直拖(唾)弃几十年,叫我如何想得。到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虽然为我解决了问题,但我赤手空拳,囊如悬镜,其凄凉的晚景,不知如何结局。” 我自认为是个读书颇多的人,但从来不知道,汉语中还有“囊如悬镜”这个成员。我的叔祖,留给了我这份材料,这个成语,大约算是一份遗产吧。至于结局,现在他和我已经了然于心。死神的无形之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即使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讲给我─这个并非他嫡亲的长孙听了。(chinesenewsnet.com) 四(chinesenewsnet.com) 我们家的土屋,与叔祖家的土屋,中间只隔着一户同样姓程的人家。男主人叫程家彦,辈分在我的曾祖辈上,与我家却并无任何亲缘关系。在上面提到的这份材料中,我读到了他的一个故事:有一年,在伪军中当军官的他,带着一支手枪回到村里,有点耀武扬威、光宗耀祖的味道。不知怎地,得罪了当地的土匪,绑了他的票,缴了他的枪。我的曾祖父程家安老先生,受人之托,去找土匪头子说情,总算人枪双归了。我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位程姓长辈有一台乡村里罕见的收音机,他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命根子一样。在夏夜的禾场上,我特别愿意坐在他的附近乘凉,为的就是旁听他的收音机。任何节目,对于我饥渴的心灵来说,都是盛宴。我至今还记得收音机播报长江水位的那种类似于密语的播音:九江,涨,涨,三点一五米;芜湖,涨,涨,三点二三米……那些沿着一条大河散布着的水涨水跌的码头,激发了我对于远方的多少向往!我还记得,有一天,我从同学手里,借到了一本《说唐》,躲在田埂后面偷偷看,被扛着锹巡查稻田的他发现了。这个原“汪伪”政权的军官,坐在田埂上,和我这个小学生谈论起这本书来。我惊讶地发现,他对这本书是如此熟悉,书中所写的那些隋朝好汉:李元霸、单世雄、秦叔宝、还有我们程家的祖宗程咬金,他都了如指掌。90年代初,有一年我从四川回老家探亲,见到他的屋子上了锁,这才得知,他已经喝农药自杀了,原因很简单:在公路养护段上班的儿子,打扑克输了100多元钱,他劝不住儿子,一气之下,一死了之。这次回去,他的老屋,已经成为一片废墟了。 行文至此,似乎扯得远了点,但总归离不了一个主题:乡村里的死亡。最近,在美国侨报上,读到一则关于中国自杀情况的报导,上面说,中国80的自杀发生在农村,而农民的自杀方式,80是喝农药。这完全映证了我的亲身感受。在我的记忆里,本村与邻村,喝农药自杀的不下10多人,而我的一位同学,在镇上的卫生院当医生,最擅长的就是抢救农药中毒。他说,每到夏天,是农民喝农药自杀的旺季,一两天就会遇到一位。村民们甚至已经积累了经验:他们在用板车、拖拉机将口吐白沫的喝药者(大多是妇女)拉到卫生院时,常常会记得将自杀者用过的农药瓶也带在身边,让医生一看就知道,喝的是“滴滴畏”,还是“乐果”,或是其他什么农药。于是,三下五除二,利利索索地推进简陋的手术室,灌肠、洗胃,是否能够起死回生,就看寻短者的命大命小了。 我小时候,我们家和叔祖家,关系并不好,两家人互不来往,连话都不说。我的母亲,与叔祖的妻子,更是宛如仇人。结怨的原因,有历史的因素,也有现实的冲突。我记得,导火索大致是这样的:当时的湖北农村,农民必须卖一头猪给供销社,才有过年时杀一头猪的权利。叔祖家老两口,无力养两头猪来杀一卖一;而我们家,祖孙四辈,10几口人,开销大,需要卖猪来给孩子们凑书本费、学杂费等。两家人商量,我们卖两头猪,其中一头算是他们家的“任务猪”指标,他们家养的一口猪,过年时则宰杀掉,两家人分肉,我们家分的肉,以市价算钱给他们。谁知春节前夕杀猪时,两家却起了纠纷。我们家认为,我们有10几口人,老人有4口,孩子有5、6个,都特别需要营养,应该略为多分一点肉,他们家只有两个人,四双筷子,少分一点肉,应该是公平的。虽知,叔祖的妻子坚决不依,非但坚持要平分,而且,还要膘肥肉多的半边猪肉。我的爷爷与叔祖,本是兄弟手足,为了半边猪肉,变得互不理睬了。 母亲不能原谅叔祖母的,是这样一件事情:有一次,母亲从她门前过,没有称呼她“婶母”,她就骂我母亲,甚至扯过一根长竹竿,追打我母亲。母亲后来说:“她太不配当长辈了!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她拿竹杆追打我,我还像个当娘的人吗?” 1980年我上大学后,眼界开阔了。我觉得,过去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所造成的恩怨,应该终结。叔祖毕竟是我们程家的长辈,他无人赡养,本已可怜;我们这些晚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一点照料,应该算是无愧祖先、有益子孙的事情。母亲很不情愿,说:“你还记得吗?你考上大学,村子里一片轰动,她却坐在门口,冷言冷语地说:‘考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人家当飞行员才了不起!’叔祖母指的是她娘家村子里,有人被招成了飞行员。我从北京第一次放寒假回村,买了几包北京的土产,如蜜枣之类,到村子西边看望两位与我们家10多年互不来往的长辈,第一次喊了一声“爷爷、奶奶”。他们忙不迭地答应,拿出腊鸡要蒸给我吃。两家人又开始走动了。 母亲的心结仍然没有解开。她说:“生产队那会儿,时兴评工分,我亲耳听到他跟队长说,应风(我父亲的名字)慢手慢脚,出勤一天,值不了10分工。记8分工就差不多了。”母亲恨恨不平:“哪有胳膊朝外拐的?他考虑过他有6个孙辈,要上学,要吃饭吗?他给你们买过一支铅笔、一个本子没有?现在我们家好起来了,他倒和我们攀起亲来。”母亲的话确实不假,但我劝慰母亲说:“如果这样计较,这个疙瘩就永远解不开了。” 几年前,我听说叔祖生病了,可能是胃癌。我便托回国的朋友,寄了1000元人民币给他治病。过了几天,我打电话给母亲,母亲劈头盖脸就数落了我一番:“孩子,你也太大手大脚了,给两、三百块钱就差不多了,你一给就是1000块!你知不知道,农民辛苦一年下来,能不能赚1000块,都成问题!”我对母亲解释说,在农村,1000元人民币固然不少,但在美国,确实算不了什么。母亲对此一直不能释怀。我深爱我的母亲,我也深知,她被极端的贫困所长年压迫的心灵,在面对钱的时候,或多或少表现出了一种失常的节俭和吝啬。无论我怎样对她讲,要她搬进城里居住后,改善自己的生活,不要怕费钱。她有六个子女,个个成家立业,几乎都有体面的工作,长子又在美国,大小也是一个“老板”,无论如何她要大方一点。我们的话,却很难在她身上奏效。记得我小时候,家里有时候连五分钱的“合作医疗”挂号费都没有,这样的赤贫,是几代中国人的羞耻和悲哀、无奈与无望。 现在,又一个农民,将要从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上消失了。作为土地的仆人、国家的佃户,他们比城里人,至少拥有一项特权:死后不必花数千元钱,在公墓里买一个栖身的小穴或小龛。他们在田边地角的坟地里,天经地义地占有一小块土地。几年前,叔祖和我谈起他的后事,嘱咐我,一是要为我们程家的曾祖父立一块墓碑,二是为他也立一块,上面的碑文是“抗日军人程义道之墓”。我问他买什么骨灰盒为好,他笑了笑说:“那只是个瞌睡匣子,越便宜越好。”“瞌睡匣子”这样视死如归的比喻,就这样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chinesenewsnet.com) 五(chinesenewsnet.com) 我离开老家4天之后,叔祖一命归西。 这几天,在城里,在文朋诗友的款待之中,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在家乡只能停留10多天,如果老人家这口气,在此期间仍没有咽下,我就要带着儿子,从湖北飞到四川去了。我既无力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又不能亲自安葬他─这个将家史交给我的长辈,我的内心一定是十分遗憾的,尽管我承认母亲的话:在我们家最困难的那些年头,他一分钱也没有资助过我们,我们这些孙辈,也从来没有吃过他家的一口饭、喝过一口水。而叔祖母连续若干年,义务担任村支书家的保姆,将书记的两个孙女带大,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情。 死讯传到城里,坦率地说,我们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我的父亲,在那样炎热的盛夏,在蚊子叮咬的土屋里,通宵守候,一会儿帮忙翻身,一会儿擦屎擦尿,亲生儿子都难以承受,何况我父亲只是他的侄子,熬了10多天,连从万里之外回来探亲的长子和长孙都丢在一边,无暇顾及,应该算是问心无愧了。 我的父母,加上我们兄弟三人,租了一辆小汽车,赶回村里,料理叔祖的丧事。我将儿子交付给大弟媳照料,骗他说,我们走亲戚去了。我的儿子只对打游戏有兴趣,没有多问。 汽车走到离村5里远的乡场上,我们买了几个花圈。我提出要买鞭炮,母亲说:“鞭炮到村里去买。我们家对面的程姑,就开着杂货店,有生意应该照顾她。”母亲的话很有道理,我们于是继续前行。 到了村子中心,只见我家门前,已经散坐了一些村民,都是来帮忙料理丧事的。按照当地的乡俗,凡是帮忙料理丧事的,或是曾经前来致祭的,都会吃一顿饭。乡村里,祭品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一挂鞭炮、一两扎纸钱而已,不像城里,一般是送挽幛,或是奠仪。城里人与乡下人经济地位的巨大悬殊,在祭奠死者这一方面,也显示得如此清晰。(chinesenewsnet.com) 我走进叔祖的土屋。几天前试图对我说什么话的他,此刻被一块白布,从头到脚盖着。变成灵堂的堂屋里,燃着香烛。主持丧事的原生产队长、我称为“范叔叔”的村民(我曾经在他治下挣过好几年的工分),将我父亲唤过去,将一块长白布,扎在了他的衣领上。这就是所谓孝子的装束了。待会儿,祭奠和出殡时,父亲要对所有的来宾,一一下跪致谢。对于中国人来说,“跪”是礼节中的极端,而“跪”又是有讲究的,不然,就不会有“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样的话了。不过,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在死者遗体前磕头,要双膝跪地,而父亲叩谢吊客,却只需要单膝着地就可以了。 我们这些孙辈,每个人发了一条窄窄的白布,扎在左臂上。这称为“孝巾”。凡是前来致祭的村民,都会得到一条,据说,带上它,会得到死者在阴间的保佑。 自从我的父母两、三年前搬进城里以后就一直空着的祖屋,此刻又热闹起来。门前用柴油桶做成的灶里,木材熊熊燃烧,蒸笼里漫出粉蒸肉与粉蒸鱼的香气。这都是我在美国日思夜想的家乡美食,我原本指望这次暑假回家,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以慰异国他乡的故土之思。几天来,在城里朋友们安排的接风洗尘的宴席上一直没有吃上,想不到在自己叔祖的葬礼上,第一次有机会品尝。 这时,宴客的时间到了。乡民们纷纷入席,喝酒、吃肉,我的母亲突然放下筷子,站起来,对大家说:“我看,凡是得到他老人家好处的人,都有义务出安葬费,不能让我家宝林一个人出钱。他又没有得到过什么好处。他从小学读到大学,这个爷爷给他买过一根铅笔没有?” 我的心里实在难受极了。我也站起来,对母亲说:“妈,你不要再说了。人都死了,还提那些过去的事情干什么!我愿意出钱,求自己心安而已。”母亲说:“我并不是真地要那些人出钱,我只是要告诉那些得了好处的人:我们不傻。” 原来,我们刚进村时,主持丧事的原生产队长,将我和另一个本家兄弟─在附近一所中学任教的一位老师叫到一边,和我们商量丧事。他开门见山用乡下土话说:“按照我们这里安葬五保户的规矩,村里只出1000元丧葬费。我算了一下,这1000元钱,无论如何是无法将老头子拖下坑的。大约短缺500元左右,你们兄弟俩商量一下,把这笔钱摊下来。你们这里答应了,我才好请人去坟地里动土。”母亲在旁边悄悄地听到了这番对话,心里不免有几分不满。 这个本家兄弟,便属于我母亲所暗指的得到过我叔祖好处的人。确实,他小时候,几乎是寄养在叔祖家的。我说:“老弟,你在乡镇上教书,也不富裕。我在美国,钱毕竟挣得多一点,全部由我出算了。”他坚持和我分摊。我们达成了协议:我出300元,不足的部份由他出。我当即掏出钱包,拿出钱来递给这位前队长。范叔叔忙不迭地说:“让你吃亏了,让你吃亏了!”他那里知道,这点钱,在美国,只抵得上一天的房租。 范叔叔说:“请不请唢呐呢?请了,叔祖母脸上好看些;不请,可以替你们省下200块钱来。”我说:“那就请吧,我来出钱。遭了一辈子罪,临走热闹一下也好。”范叔叔却面露难色地说:“我看还是算了。你看,快到中午了。天气热,老人已经停放一夜了,还是早点入土为安。”这时,雇来的殡葬车也从村外开进,停在了叔祖的门前,村子的入口,燃起一串长长的鞭炮,中间夹杂着几声亲戚的哭泣。这哭泣,多半来自我的几个堂姑。 果然,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桃姑。她是我父母的堂妹,与我血缘关系虽然已经较远,但在情感上,却很亲我们这些子侄。记得我读大学那几年,每逢放假,她都要走好几里路,到我家来,请我这个远近闻名的大学生侄儿到她家做客,吩咐她的丈夫,或是孩子,骑自行车到20里外的后港镇上买鱼。有一次,我实在不愿意去,嫌天气太热,她的眼圈马上变红了。她带着哭音说:“你到我家吃顿饭,村里的人都会高看我几眼。”我哪里知道,她嫁到那个村后,先是丧夫,后是招赘,而上门女婿人太老实,在村里受气,在家里与前夫留下的孩子也相处不好,她指望我这个有“出息”的侄子,能光临她家,给她带来点光彩和脸面,可我却不请愿在大热天走几里土路,仅仅为了吃她一顿饭。 桃姑看到我,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原来胖胖的、壮壮的桃姑,如今已经枯瘦得如同一段木头了。临回国前,我才从妹妹那里得知,桃姑两年前就患上了妇科病,下身常常出血,没有钱,更舍不得钱,一直没有去检查,以为熬一熬、挺一挺,就可以挺过去。她对家里人说:“超过1000块钱,就不必治疗了,免得给刚结婚的孩子背一身债。”不久前,实在痛得熬不住,她到了荆门城里,请我妹妹带她到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已是宫颈癌晚期。在城里,如果确诊得早,花一两万元、至多两三万元人民币就可以施行切除手术,成功率很高,但在乡下,至少是在我们那个“鱼米之乡”的乡下,这个金额的手术费,对农民们来说,是天文数字,想都不敢想。 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带着白孝的桃姑,按照农村的习俗,前来参加自己亲叔叔的葬礼,而她自己的葬礼,已经不远了。以中国之大,农民之众,没有谁会真正介意丧失一个年方50多岁的农妇。她留下的土地,她的子女自会耕耘,继续完粮纳税,支持火箭,甚至载人飞船的蓝天翱翔。至于她这一生,从这个国家,这个社会,这片广袤无边的大地上,得到过任何福利与照料,从国家和制度中得到了任何形式的回报,这个问题,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如果我告诉她,在美国的任何一家医院里,都贴着这样一条用英语、西班牙语、汉语等书写的“标语”:“任何人都不会因为无力支付,而被拒绝服务。”她是否会觉得,这个从美国归来的侄子,是在说胡话?如果我进一步告诉她,在美国,穷人都会得到政府的救济,有的人,一生从来没有工作过一天,却靠政府的福利救济,养大了自己的子女,并将他们送入大学,她会作何感想。 我身上带的人民币已经不多,我拿了300元钱,悄悄塞到桃姑的手里。妹妹曾在国际电话中告诉我,她带桃姑去医院诊断后,心情沉重,留她在家住了三天,送她回乡下时,给了200元钱,谁知桃姑在路上却弄丢了一张100元的票子,害得桃姑哭了一场。我无话可说,只好吩咐她说:“姑姑,你把这点钱装好,想吃什么,就给自己买一点。都到这个份上了,不要舍不得。” 桃姑放声大哭起来,拉着我的手说:“宝儿,你下次回来,就看不见姑姑了!” 姑姑!(chinesenewsnet.com) 六(chinesenewsnet.com) 叔祖乾瘪、瘦小的遗体,被从灵堂里抬出来,塞进了殡葬车内的铁匣中。又一阵鞭炮之后,黑乎乎的、丑陋不堪的殡葬车,朝镇上的火葬场驶去。和我一起分摊丧葬费的那位本家兄弟,坐着一辆租来的、肮脏不堪的“桑塔纳”,和我父亲一起,亲自送老人入焚化炉,我则留在村里,和前来帮忙的村民话话家常,并且,到不幸死于非命的童年伙伴金兴成的坟上,放一挂鞭炮致祭。 陪我前去的,是我前面提到过的堂妹夫“金医生”。在路上,我问起村里30多户人家的经济状况,他将哪家穷,哪家富,一一报给我听。据他说,我家斜对面的程顺道家,应是村里的首富,肯定不少于5万元存款;其他几户,存款也有万元左右。我听了,叹了一口气。记得1994年3月,我采访路过老家时,回了一趟村里,这位堂妹夫拿出一个帐本来,上面详细地记载了他1993年的收支情况:7亩水稻田,亩产均达到1200斤左右,除掉提留、摊派、税款,减去化肥、水费、农药等投资,总共赚了200元人民币!一年里,风里来雨里去,这就是收获,而两个孩子读小学、初中,一学期光学费就得几百元。幸亏他还有一门“手艺”,可以给乡亲们看个头痛脑热,有点额外收入,否则,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那次,我提出将他的那份帐本带回四川,写文章时作第一手资料。堂妹夫犹豫了片刻,同意我的请求,但提出了一项附带条件:不能使用他的真实姓名。 我问他:“你怕什么?你怕剥夺你种地的权利吗?” 在给夥伴上坟的路上,我也问起了他在荆门城里“行医”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他到荆门,在一条偏僻的街上,租了一个门面,开门应诊,当起了没有行医执照的“地下医生”。他将药柜藏在卧室里,不敢挂牌,只靠熟人介绍病人,开药不给处方,以免被抓住把柄;凡是需要打针的病,那怕是最寻常的青霉素、连霉素,他一概不看,以免出医疗事故。这样行医,病人自然少而又少,所得连房租都难以为继。我曾打电话给父母,请他们捎话给他,劝他不要这样铤而走险─在美国,非法行医,人命关天,可不是一项轻罪,那可是要坐大狱的!金医生终于回到村里,老老实实地过自己半是农民,半是医生的日子。 金兴成的坟,因为村里的坟场已“人满为患”,被安置在了村西的一处坡地上。在那里,还埋着金医生弟弟的儿子。那个10岁左右的孩子,几年前我就听说患了白血病,现在,已经变成一堆土了。我给金兴成放了一挂鞭,烧了一迭纸钱,并且,按照金医生的吩咐,半躬着腰,给这为童年夥伴作了三个揖。金医生说,按照农村的风俗,祭奠同辈的人,是不可以行跪礼的,死者消受不起,对生者也不吉利。我离家已20多年,民俗的东西已经淡忘了许多,我记得的只是那句古诗:“死者已己矣,生者常戚戚。” 我俩回到村里时,那辆殡葬车已经从火葬场返回。此刻,是送逝者归土的时刻了。 叔祖不多的几个亲戚都来了,加上村里姓程,或是跟程姓沾亲带故的村民,都不约而同地到了村子东边松树林边缘的公共坟地。从外村请来的道士先生,带着罗盘,测量了风水,用石灰画好了墓穴的四周。前面提到的我村首富程顺道的二儿子,人称为“大金平”的一位30多岁的村民,用锹熟练地铲开草皮,挖了一个长方形的、深若尺许的坑。叔祖的骨灰盒将安葬在这个坑里。我的邻居,我喊“应平叔”的一位长辈,则拿起瓦刀,用碎砖盖起了一个拱形的小屋,刚好可以容纳下一个瓷坛。 道士先生口里念念有词,朝墓穴的前后左右,各撒了一把大米,然后,吩咐村民们,到墓穴的下方取土。这样,这块墓地就是吉墓,有益子孙,也对得起他的100元勘踏费。 可是,“下方”是一块旱地,种着一点稀稀拉拉的芝麻。更麻烦的是,这块旱地属于另一个村的一户村民。在未得到许可之前,擅自在别人的庄稼地里取土培坟,不仅犯了乡村的大忌,而且,还可能导致一场械斗。 村民们都推举我,说就数我面子大,要我和在当地报社当记者的弟弟,到邻村找那户人家求情、协商。义不容辞,责无旁贷,我和弟弟踏着田埂,向邻村走去。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走了那么远,自以为和故乡,和留在故乡的亲人、乡亲,已经隔了两万里,却原来离得这样近。几天前,我还踏在旧金山绿草如茵的草地上,而此刻,我的脚又重新踏在了我发誓要永远背叛的田埂上,脚下同样是绿色的草,只不过,这里的草竟然有如此深的涩味。 那户人家倒很通情达理,爽快同意我们在他家的旱地里取土培坟。弟弟拿出10元钱,硬塞给那位村民,说是“青苗损失费”。几番推辞,那人终于收下了。 等我们兄弟俩回到坟地时,安葬进入最后的程序。那个我称为“应平叔”的人,将骨灰坛放入砌好的“小屋”里,然后,将叔祖生前喜爱的一台收音机,音量开得大大的,放入“屋”内,这时,道士先生喊一声:“来生多子多孙,洪福齐天!”在他的听不清唱词的古怪的吟唱声中,村民们一声吆喝,将第一担土倒在了坟头。装土的农具不够,我和弟弟就用一个装化肥的尼龙袋子,将黑黑的、肥肥的故乡土,盖在叔祖的身上。这个原“国军”上尉军官,这个原解放军“解放战士”(当时对被俘的国民党军人的称呼),这个荆门市沙洋县高阳镇歇张村三组的资深农民,就这样,因为腿部的一次骨折,走完了自己69年的人生。 最后一项仪式是将他的一件破棉袄烧掉,让他在阴间有御寒之物,并且,将他的一双鞋子,朝田野里相反的方向扔去。我至今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寓意。 随着新土越堆越高,收音机的播音越来越微弱,终于彻底喑哑了。有位亲戚在抱怨,说应该换一对新电池,这样可以听得久一点,另一位村民表示反对,说只要没有空气,收音机就会哑掉。两人的争执在此刻涉及到了彼此都毫无所知的无线电学。 我默默地培着土,抬头就看见了范元国。按辈份,我喊他“元国爹”。(chinesenewsnet.com) 七(chinesenewsnet.com) 元国爹,这是我一生中都不会忘记的人物。 我大约7、8岁的时候,他是村里的铁匠,铺子就设在我家隔壁。如果说我的童年和工业有什么关系得话,这个铁匠铺大概是首选。我的童年,就是在他的铁锤丁丁当当的锻打声中度过的。而我童年时代的第一件恐怖的祸事,也正是由他而起。 那是1970年左右的事情,我已有了清晰的记忆,而我的弟妹们却未必知情。50年代末,我父亲农业中学毕业后,当了一个月的某农业机械厂的学徒工,因我爷爷是地主成份,而被赶回农村。生产队见他好歹进过工厂,便安排他进了铁匠铺,跟着元国爹学打铁。当时,元国爹“承包”了这个铁匠铺,由于他购进了一批根本无法使用的废铁,导致亏损了300多元。这笔债拖到70年代初期,生产队向他追讨,他无力支付,于是,想了一个狠招,逼我父亲替他支付70元债务。 我父亲当时连报酬都没有,更没有参与经营,只不过是一个跟他学挥大锤的学徒,况且,事隔10多年,怎么突然逼迫我家帮他还债呢?当时,我只是小学一二年级的学生,我已经知道,这太不公平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元国爹是队里的“贫下中农协会主席”(简称“贫协”),我爷爷是村里的地主(我后来才知道,我的爷爷和我的叔祖一样,既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被俘后也在解放军里打过仗,均在1950年前后被精减回家当地主)。政治地位上的天地悬殊,在那样严酷的年代里是足以致命的。我奶奶哭着吩咐我,要我任何时候都跟着爷爷,特别是当爷爷到厨房里,或是到村外水塘边时。我不懂,我奶奶就解释说:“你爷爷被逼得没法子,想死了算了。他要把自己的两只手绑在背后,倒栽到水缸里淹死!” 奶奶的哭、奶奶的吩咐,刀子一样刺在我的心头。从小学二年级起,我幼小的心灵,就被死亡所笼罩。这是我为什么对于任何形式的死亡展示与死亡恐吓,怀着深入骨髓的恐惧与厌恶的根本原因。只有我才知道,它对于柔弱的心灵有多大的伤害。前不久,看到在家乡教初中的一位朋友,写了一篇文章,谈自己奉命带着学生去参加宣判大会的复杂感受:在那次大会上,一位年仅19岁的、只不过盗窃作案19起、金额不过数万元人民币,没有欠下任何人命的罪犯,竟然被我们的国家机器,当着那么多充当看客的初中生、甚至小学生的面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我记得,我读那篇文章时流下了悲悯的眼泪。我为那个被恶法所虐杀的孩子哭泣,也为那些不得不参加极不人道、极不文明的所谓“公审公判”大会的孩子们哭泣。我知道,他们远未成熟的心灵里,有几颗子弹从此掠过,引起灵魂深处久久难平的惊悸与恐惧。我固然爱我的国家,但绝不爱它为世所病的那堪称残酷的一部份,这其中就包括了将无数非暴力犯罪的人,如贪污分子、盗窃犯、以及其他并未侵犯生命权的财产犯罪者处以极刑的传统和惯性。 后来,多亏了队里领导还算处事公平,没有强逼我们家代人还债。但是,区区70元人民币,现在,在旧金山,如果换算成美金,连一小时的法定最低时薪都达不到,当年却险些逼出一条人命。这是我童年时上过的深刻一课,让我知道了什么叫“贫困”,尽管每篇作文上,我们仍然习惯于用这样的句子开头:我们从小过着幸福的生活。 元国爹早就失去了往昔农协主席的地位。常年打铁,他的背驼得厉害,一边帮着培坟,一边咳嗽。我小时候,记得有一次,村里有一户人家打棺材(乡民们为避讳,常称之为“寿材”),他曾经为了和别人赌一包杂糖,躺进刚刚打好的棺材里,和他打赌的另几个木匠,赶紧将棺材盖住,将他憋了老半天。他爬出来时,脸憋得通红,还哈哈地笑,当时,我差点忘了他就是几年前险些逼死我爷爷的那个铁匠。(chinesenewsnet.com) 八(chinesenewsnet.com) 我带着儿子回到美国,生活又回到了平常与宁静之中。儿子偶尔会想起他在老家村子里见过的那位奄奄一息的老爷爷。他会催我打电话回去,问候老爷爷,寄点钱给他,希望他好起来。面对孩子的善良,想起他在家乡宾馆长达40分钟的痛哭,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老爷爷已经埋在地下好几个月了。 叔祖在留给我的那份家史中,在谈到自己的后事时,是这样写的: “至于我自己,只有一句话:人死灯灭。” 我承认,在我20多年的写作生涯中,我还从来没有写出过如此形像、生动、如此具有情感张力、如此令人悲哀难言的句子。 人死,灯灭。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他去的那个世界。(chinesenewsnet.com) 前几天,打电话给母亲,问起村里的情况。母亲犹豫了片刻,告诉了我两条坏消息: 前些天,元国爹死了。是喝农药死的。他得了肺癌,在深圳打工的小儿子赶回来,照顾了两天,又要赶回深圳去了。一位爱开玩笑的村民对元国爹说:“我看你趁你两个儿子都在家,喝药死了算啦,何必拖半年一年,那时,儿子回来给你送葬,不又得掏路费?” 当天晚上,元国爹果然喝了农药。小儿子那天一早上路,往深圳方向赶,在5里外的乡场上,被村里报凶信的村民骑摩托车追上了。省下了儿子的路费,元国爹该瞑目了。 第二条坏消息,母亲犹豫得更久,终于在越洋电话那端,讲给了我听:我们村首富程顺道的二儿子,也就是前文中所述替我叔祖挖墓穴的那位“大金平”,诊断出患了胃癌,医院打开他的肚子后,又给缝上,现在已经拖回家来,说是过不了今年的年关。母亲带着哭声说:“村里就数这孩子挣钱挣得苦,又是种地,又是开拖拉机跑运输,还帮人理发,好不容易攒点钱,现在,再多的钱也救不了他的命了。40岁都不到,他的爹妈怎么想得过哟!” 我在电话这头,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们那个村子,近年来日渐衰落,像是受了恶咒一样,死于非命的、死于绝症的,越来越多了,而在短短的10多年前,这村子里曾经出过10多个大学生,如今,再也没有人指望考上大学了。 这个程顺道,靠开家庭杂货店、贩卖化肥、农药,日子比其他村民好过些,钱却抠得格外紧。他家在村里人缘不佳,与我们家的关系也不好,他甚至还殴打过我的母亲。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我前头听到这个消息,难过得一夜没睡好。我明天让你二弟回一趟村里,看望一下元国爹的爱人,还有大金平,每人给50块钱,表示一下心意。我们搬进了城,可老屋还在村里,还是村里人呢!”对母亲的决定,我感到欣慰。 母亲在电话里说,几十年前原队长修的地道,通到我家的老屋下面,现在,已经下陷,我一直住到18岁出门远行的那间卧室,倾斜得吓人,怕是马上要倒塌了,问我是不是将它拆除。我吩咐母亲,赶紧请乡亲们帮忙拆掉,免得垮塌时伤着了人。 放下电话,我怅然地在电话机旁发呆。在乡亲们日渐凋零、老屋也日渐倾颓的那个小村里,我是永不回头的背叛者、土地的逆子;而在我尚不拥有任何物业与土地的美国,回望我的父辈与祖辈,乃至祖祖辈辈生生死死的土地,我默然地流出的,只能是一行咸咸的眼泪。(chinesenewsnet.com) (作者附言:我恳请我的乡亲们,原谅我在这篇文章里,使用了他们的真实姓名。)(chinesenewsnet.com) 2003年12月10日至12日,美国旧金山。(chinesenewsnet.com) (chinesenewsnet.com) (chinesenewsnet.com) (chinesenewsnet.com) (chinesenewsnet.com) (chinesenewsnet.com) 父母的“批判”(chinesenewsnet.com) 程宝林 (chinesenewsnet.com) 一 (chinesenewsnet.com) 记得小时候,在一本破旧的语文教科书上,读到了朱德的故事,说朱德将父母接到城里住,让他们享点福。可是,在乡下过了一辈子的父母,在城里无论如何也呆不惯,住了不多久就闹着要回乡下。回家不久,老人就去世了,朱德一直对此深感歉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孝心。 (chinesenewsnet.com) 10多岁时读到的这个故事,我至今不忘,因为它无意中触及到了一个困扰着千千万万普通中国人的情感窘境:经济状况与生活环境的差异,所造成的两代人的隔膜。 (chinesenewsnet.com) 朱德先生贵为开国元勋,其地位在一人之下,亿万人之上,这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夜深人静时,在他忧国忧民的空闲时刻,想起自己竟未能尽人子之责,守着年迈双亲,在城里过一段传统的子孝父慈的家庭生活,一定有难与人言的遗憾。 (chinesenewsnet.com) 朱德先生的老家在四川仪陇。位于川南山区的这个偏远县分,即使在今天,也仍然是四川最为贫困的地区之一。他的父母,在乡下苦惯了,穷惯了,也劳动惯了,一旦到了城里,在那样一个有警卫,有秘书,有司机,有厨师,门禁森严的家里,怎么过得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我理解并同情朱德先生的父母。他们对故土、对农舍、对堰塘与田埂的那种依恋和牵挂,是我们这个民族历经劫难,终能浴火重生的根本原因。但是,在这种近于固执与顽固的依恋与牵挂中,普遍潜藏着延续千百年的农民式生活观念和生活习惯,构成中国向现代化,尤其是人的现代化迈进的巨大障碍。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我对于“农民意识”这个贬词,一向是不怀好感的。但是,我必须承认,我们的国家,几十年来,偏执、偏狭与极端的“农民意识”,与共产主义乌托邦幻想结合,曾长期构成社会思潮的主流,一次又一次将国家驱入疯狂的边缘。“农民意识”___简而言之,以“狭隘、短见、计小不计大”等为基本特点的这种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根源于一代又一代传承的贫穷与愚昧,成为阻碍社会进步的隐形巨石。 (chinesenewsnet.com) 这番感慨,源于一碗馊稀饭。(chinesenewsnet.com) 二 (chinesenewsnet.com) 前天一大早,北京时间刚上班,我打越洋电话给在家乡的二妹,想问问家里的情况。我是一个预感和直觉都很强烈的人,晚上睡得不踏实,我担心家里出什么事。 (chinesenewsnet.com) 二妹没有上班。接电话的同事说,她到医院去了。 (chinesenewsnet.com) 我心里一沉,赶紧给住在荆门城里的弟弟妹妹们电话。奇怪得很,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我的心里更加焦急。由于我要赶到大学上课,只好匆匆出门。下课后回到家,立刻再打电话给妹妹,这才得知,爸爸病了,已被送到医院,并接受了手术。他肚子痛,躺在床上拖了两三天。前天半夜,实在熬不过,二弟将他送到医院,原来是急性阑尾炎,已经穿孔,腹内出现感染,再晚一点就有生命危险了。 (chinesenewsnet.com) 我问是怎么回事,妹妹说,是吃了一碗馊稀饭。如此炎热的夏天,家里又舍不得买冰箱,搁了两三天的一碗稀饭,父亲死活要吃。和他同住的二弟,气得要夺他的碗,却还是让他吃下去了。接着就是腹痛,接着就是“咬咬牙,挺过去”的坚定意志,遵循着中国农民“小病拖大,大病拖死”的惯常作法。一碗至多不过值一两角钱的稀饭,带来的是数千元的手术费、住院费,自己身体遭受的痛苦、儿女精神上的焦虑,尚且不考虑在内。 (chinesenewsnet.com) 将自己的胃当垃圾桶,这不是我父母的个别行为。这是千千万万如我父母一样的农民,一辈子的信仰,一辈子的生活习惯,一辈子的愚昧。多年来,近于赤贫的生活、50年代末“大跃进”导致千千万万农民饿死的惨痛记忆,刀刻一般、铁烙一般,在全体农民的潜意识与下意识里,留下了对饥饿的极度恐惧。由此导致的对于食物的珍惜,本是一件好事,但常常造成的却是过份到荒唐程度的节约与吝惜,以至于出现了“宁肯遭罪,绝不浪费”的普遍的愚昧现象。 (chinesenewsnet.com) 其实,这绝不是我的父母第一次做这样的蠢事。两、三年前,他们刚搬到城里不久,父亲和小妹,就因为吃了变质的剩饭菜,父女双双住进了医院。10多年前,我在第一篇关于“三农”问题的散文《水稻》中,也写过这样的一个细节:某一年的炎夏季节,父亲在家乡买了20个粑粑(湖北乡村的一种面食),坐火车千里迢迢到成都。等我送他回老家时,他竟然要将吃剩下的几个已经变干、硬得如铁的粑粑带在车上,说是用开水泡一泡,还可以吃,结果,被我夺过来扔进了垃圾桶。 (chinesenewsnet.com) 这样的例子我还可以举出若干。记得我10多岁时的一个夏天,我参加劳动后回家,吃了一碗剩饭。那碗饭已经变黄,有明显的馊味,实在难以下咽。在农民的口粮被严重克扣的那个年代,浪费粮食可是要遭天雷劈的___我们从小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和威吓。结果,那顿饭后,全家人都上吐下泻,东倒西歪,幸好,没有出人命。 (chinesenewsnet.com) 多年来,当我时常在报纸上,看到什么地方办喜事,结果出现了食物中毒,喜事变成了丧事;或者,什么地方办丧事,吊客吃了腐败食物,变成了逝者这类令人哭笑不得的新闻时,我不用细看就知道,这种事情,十之八九发生在中国的乡村,发生在农民中间。 (chinesenewsnet.com) 行文至此,我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写出下面的两件事。这两件事,都跟我的母亲相关。(chinesenewsnet.com) 三 (chinesenewsnet.com) 1989年5月,我的多年患病、为肺气肿所折磨的爷爷去世了。当时,大街上人潮喧哗,交通受阻。接到爷爷去世的电报,我无法赶回去。从我记事起,就得知爷爷只能活3年,这是镇上医生的断言。可是,爷爷却在剧烈的咳嗽和吐血中,撑过了10多年,亲眼看到自己的6个孙子中,有4个上了大学,并看到了自己的第一个重孙__我的儿子的照片。记得爷爷在世时,我知道他来日无多,曾在回乡安葬我挚爱的祖母后,陪爷爷睡了三个晚上,祖孙抵足而眠,我用青年的体温,为日薄西山的爷爷增添几许温暖。我问爷爷:“您还有什么遗憾吗?” (chinesenewsnet.com) 爷爷说:“你们都为我争了光。我生病,连书记、队长都买了罐头来看我。以前,我哪里像个人样!”这个在1978年被摘去“地主”帽子的原国民革命军的上士军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解放战士”,对这项迟来的恢复公民权的政策感戴莫名。“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要帮小妹、小弟跳出农门,我死了,就闭眼了。” (chinesenewsnet.com) 现在,我们兄妹6人,全部跳出了农门,我这个长孙甚至举家移居到了美国,父母也搬到了城里,开始学着当城里人。旧宅已颓,家园早芜,而我的内心是何等的欣然啊!可是,我知道我错了。原本,我以为,花两代人的努力,可以摆脱农村环境和农民家庭,现在我才知道,跳出农门,本已不易,要想在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上,摆脱农民的价值判断,这不是两代人可以完成的重任。农民,在他们勤劳、善良、忍辱负重的品德之中,还夹杂着愚昧、落后与偏狭的诸多特性。这“正”与“反”的两种行为模式和价值观念,如此密不可分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中华民族的整体性民族性格。 (chinesenewsnet.com) 爷爷去世后半年,我终于有机会回老家,跪泣在爷爷奶奶坟头。母亲告诉了我爷爷去世的情形:那天,家里有一只鸡,突然在禾场上跳了几下,倒地死了。母亲觉得丢了可惜,爷爷又病着,就将那只鸡熬了鸡汤,让爷爷喝了一点。下午,爷爷就开始发病,当天就离开了人世。 (chinesenewsnet.com)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多病,一直无法下地参加集体劳动。爷爷说:“家里再穷,拆房子卖瓦、卖椽子、卖大梁,也要治病。你只要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孩子们就有娘。”对这话,母亲是感激的。将这只病鸡熬汤,在母亲看来,不是什么错事。村里的人,不是死猪死牛,照样吃嘛,有谁吃出了毛病? (chinesenewsnet.com) 人的命大命小,有天老爷管着,与吃什么、怎么吃,有啥关系?命大的人,猪食狗食都养人;命小的人,山珍海味也白搭。这大概是包括母亲在内的千千万万乡村人的基本信念。(chinesenewsnet.com) 四 (chinesenewsnet.com) 少年时代,有一次,我亲耳听到村里的支书夫人、我称为“德秀大妈”的接生婆(我就是她接生的数百名婴儿之一)在批评我母亲:“你一身都是病。肺病、肝炎,哪样不传染?尝过的汤,就不要再倒回锅里了嘛!不为大人着想,也要为孩子们着想。”母亲一脸的难堪,却不好发作。 和奶奶相比,母亲的厨艺一般,表现之一是,无论做什么菜,母亲总把握不住咸淡,特别是在做汤时。我经常看到母亲,舀起小半勺汤来,尝一尝,然后,犹豫片刻,将勺里尝过的汤又倒进锅里,这一陋习,长期如此,以至于“德秀大妈”这位外人也知道。我至今对这位接生婆充满了敬意,因为她是村里唯一具有卫生意识和一点医学知识的村民。她对母亲的直言批评,在我看来非但不是冒犯,而且是惠及我们全家,特别是我们兄妹的大好事。我上大学后,有一次放假,我特意和母亲谈到了她这一极不卫生的习惯。20年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但愿她已经改掉了这一羞于人言的陋习。 (chinesenewsnet.com) 节俭走到极端,就是愚昧。这在另一件事情上,彰显得更加明显。有一次,她觉得身体不舒服,于是,连自己究竟患什么病也没有弄清楚,就拿了上次在村卫生站用剩的一针注射剂,找到这位接生婆,请她给自己打针。母亲___这个连字都不认识的乡村妇女,为了省下找赤脚医生的几块钱,仅仅凭着“症状相似”这一自我感觉,自己当起了自己的医生。拗不过她的请求,德秀大妈用接生用的注射器,给母亲注射。注射后不久,母亲就觉得自己头昏得几乎要栽倒,血直往脑门上冲,胸膛里火烧火燎的。奶奶当时还在世,赶紧小脚小步地跑着,到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给她灌下去。母亲后来说:“水灌到哪一截,我的身体就凉到哪一截。可是,水一停,身体里的火,又‘呼’地一声窜上来。我赶紧叫你奶奶再灌冷水。如果当时奶奶不在家,我的命就没了。” (chinesenewsnet.com) 前几天,美国《纽约时报》报导了四川广元农村,一名17岁的农村考生,因为缴纳不起拖欠的600元学费,老师声称不让他参加高考,导致他卧轨自杀的悲惨故事。 (chinesenewsnet.com) 贫穷杀人。 (chinesenewsnet.com) 愚昧也杀人。 (chinesenewsnet.com) 这挛生的双煞,仍然是笼罩着中国广大农民的灾星。 (chinesenewsnet.com) 在城市中产阶级兴起、街头流行小资情调与时尚的今日,让我们想一想我们乡村的父辈、祖辈,看看他们的生活品质,是否至少做到了“讲卫生”,或者,是否已经具备了“讲卫生”的基本条件:清洁的饮水、干净的厕所、人与畜的分离、最低限度的医疗保障…… (chinesenewsnet.com) 前几年,听说在外闯荡、想当歌星和主持人的小妹,有一个男友,家在农村,家庭负担沉重。我这个刚刚举家跳出农门的、有所谓“诗人”称号的大哥,极其世俗地表示强烈反对。 (chinesenewsnet.com) 我的反对中,凝聚着我对小妹的兄长之爱,更凝聚着我内心的一片悲凉和无奈。这种对自己所来自的那一个庞大人群的背叛和排斥,是城乡收入差距高达6:1的中国国情所逼迫的。 (chinesenewsnet.com) 怪不得城里有那么多的人,原本出生、长大于农村,对自己的来历却常常支支唔唔。 五 (chinesenewsnet.com) 1994年初,我到河南采访,顺便回老家一趟。在市政府大院内,我看到布告栏里,贴着一纸通知,是下派参加“农村社会主义教育”(简称“社教”)工作队成员的注意事项。在城里的国营企业大多半死不活,已经开始试行下岗、改制,企业私营化的趋势越来越强烈的当时,当局却沿袭了几十年的老方法,派工作组到农村,对实行家庭联产责任制已十多年的农民,加强社会主义教育。 (chinesenewsnet.com) 我不能理解和赞同这样的举措。 (chinesenewsnet.com) 如果这些工作组,是派到农村,对农民进行讲卫生、防疾病的教育,教育他们起码不吃腐烂变质的食物;如果更进一步奢望,他们带有国家的拨款,或者,哪怕是银行的贷款,到乡村去,帮助农民改造饮用水源,将人畜共饮的堰塘水变成符合饮用标准的井水、修建起医疗室、卫生站,教育农民停止传统的直接用人尿、人屎浇菜的做法;或者,更进一步,如果他们是奉命到农村去,运用全社会几十年积聚的财力(农民奉献的巨大财富的一小部分),帮助农民建立起最低费用医疗健康保险制度,确保生病的农民,能享受最起码的医疗服务,我真得要对他们感恩戴德。 (chinesenewsnet.com) 前不久,人民日报海外版刊登了三幅照片,首次公开报导了河南省上蔡县文楼村28名爱滋孤儿的生活。他们的父母,响应当地政府的号召,走“卖血致富”之路,导致大面积感染爱滋病,早已一命归西。在全国还有数千万农民未能脱贫、去年更有多达80万农民返贫的现实面前,指望国家和社会,关注农民的生活质量、生活环境、生活习惯、生活观念,这当然是我的痴人说梦。 (chinesenewsnet.com) 我的父母搬进城里,已经6、7年了,卫生的、健康的生活习惯和观念养成了吗?显然没有。穷,将对于贫穷的恐惧,深深地植入了他们的灵魂与骨髓之中,恐怕至死也无法根除。按理说,他们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不错的工作,足以赡养父母,而我这个长子又在美国,在这个雄居世界首富的国家,虽说尚处于创业阶段,但完全有能力,确保父母的晚年过上“不愁衣食、不怕医院”的小康生活。可是,无论我怎么劝,无论弟妹如何讲,他们总是抱定一个信念:嘴巴里可以抠出钱来。一想到我当年没有经济能力,为爷爷奶奶提供医疗,使他们尽享天年,我的内心一直感到难过。原本指望在父母身上,对这种遗憾加以补偿,实现自己的“宏伟”理想__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谁知,这种好日子他们竟然过不惯。 (chinesenewsnet.com) 这次父亲住院、开刀、抢救,不过源于一碗馊稀饭,这本已荒诞。二妹告诉我:昨天,在病房里,又发生了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弟妹们从街上买到病房的饭菜,还剩下一点,二妹正要端出去倒掉,母亲又要抢过去,说:“不要倒,不要倒,留着明天还可以吃!”─几乎是出自本能,她要将医院病房里的剩饭菜,带回家里,免得浪费。转眼之间,她忘记了几个小时前,导致父亲因输液反应,险些丧命的诱发原因__那碗馊稀饭。 (chinesenewsnet.com) 前几年,父亲去医院作痔疮手术,为了打消他怕花钱的顾虑,我让妹妹传话给他,说:只要是治病,3万、5万也好,8万、10万人民币,甚至更多,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我立刻汇钱回去。可是,这次,父亲腹痛,仍然卧床好几天,拖到阑尾穿孔才送到医院。居住在一个相当先进的中等城市里,有这样不错的家境,留在村里的乡亲们,谁不羡慕?村里的老人,和父母一辈的,现在至少有一半去世了。我粗略算了一下,他们的平均寿命不足60岁。我对父母说:你们活到80岁,就是我的福,我儿子的福。我读洋书的儿子,只要给他爷爷奶奶打电话,开头肯定说:“爷爷奶奶,我好想念你们,我非常爱你们。” (chinesenewsnet.com) 这样美国式的情感表达,我是说不出口的。 (chinesenewsnet.com) 我吩咐弟弟妹妹:如果看到父母再吃馊了的饭菜,就把碗夺过来,当他们的面砸掉!这不是忤逆,这不是不孝。根深蒂固的陋习,只有用一不做二不休的决断方式,才能奏效。(chinesenewsnet.com) 六 (chinesenewsnet.com) 母亲虽然没有机会上学,却知道许多人生格言。我小时候从母亲口里听到,而至今还记得的,至少有下面两条: (chinesenewsnet.com)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chinesenewsnet.com) “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 (chinesenewsnet.com) 母亲一生都用这样的人生格言规范自己的行为和价值判断。母亲幼年丧母,该上学时,村里的干部不准。她讲述自己梦想上学的情景,孩子们听得落泪。家庭成分不好,几十年,受穷,受气,加之长年患病的受罪,母亲的自尊,脆弱到了几乎病态的程度。记得70年代初,母亲和几个舅妈们,第一次坐火车,到荆门城北当阳县去为一个远房姨妈贺寿。我记得很清楚:一个竹篮,装着自家做的粑粑,上面盖着一块乡村供销社里扯来的蓝布。舅妈们篮子里也装着粑粑,所不同的是盖着的那块布,在厚薄、质地上,每尺至少存在着一毛钱左右的差异。晚上拜寿,吃荷包蛋时,由于客人多,房子小,主人没有安排母亲第一批就座。人一觉得自卑,联想就格外丰富,母亲一下子想到,主人是不是嫌她送的布料比不上舅妈们送的?是不是觉得自己是远亲,其他舅妈是近亲,而受到了“看人下菜”(这也是母亲常说的话)的待遇?越想越难受,母亲竟然夺门而出,一个人奔到野外,当即要负气回家。可叹天色已晚,家在一百多里之外,母亲除了自讨没趣外,唯一的结果就是得罪了亲戚。 (chinesenewsnet.com) 有一年,我大学放假回到村里,听母亲津津有味地讲述前几天,村里娶亲的热闹情景:村南一户人家办喜事,迎亲的队伍走到距村子一里路左右时,鞭炮大作,唢呐齐鸣,一对新人,没命地向新房跑去,展开了一场堪称精彩的赛跑。原来,按当地的习俗,据说谁先跑进新房,谁就可以在今后的一生中,压倒对方,在家庭生活中占上风。 (chinesenewsnet.com) 我想,这大概是母亲对婚姻的基本概念。回想起来,在我父母结合的几十年里,母亲一直占着绝对上风,生产队集体出工那些年,对父亲的怒骂和斥责,是家常便饭。家境渐好以后,母亲变得温和多了,但是,对于父亲究竟有多大的关心、体贴和照顾,我们这些儿女都心知肚明。作为中国人,有多少儿女,介意、关心自己的父母是否“拥有爱情”这一问题?我相信,这个巨大的问号,不会有太乐观的答案。 (chinesenewsnet.com) “人穷志短”。由极端穷困,骤然变得略为宽裕,母亲的行为,常常显得不可理喻。2001年夏天,我第一次从美国回家探亲,借了一辆车,载着父母和弟妹们,欢欢喜喜去看望外公外婆。到了村子里,见到两位老人,我摸出500元人民币,塞给老人。小时候,我常到外婆家玩耍,一住就是好几天。当时农民口粮不足,与我同龄的舅舅,都吃稀饭,并非嫡亲的外婆(母亲的继母)总是用小瓦罐,给我煮一罐干饭,因为我实在吃不惯稀饭。外婆委婉地赶我回家,说:“宝儿,你回家吧,你爸爸妈妈欠(想念)你了呢!”摘了几根菜瓜,或是拔了几根莴笋,要我带回去。我不懂事,总是说:“外婆,我再玩两天!” (chinesenewsnet.com) 在村里,见到比我小两岁的舅舅。这个舅舅患有肝炎,又有点好吃懒做,我母亲对他颇有不满。但我想到,他毕竟是我小时的玩伴,而且,当年我弟弟妹妹读高中时,他多次骑车几十里,给他们送米。屋前的禾场上人多眼杂,我将舅舅喊到屋旁的树林边,准备拿100元钱给他,买点东西补补身体。 (chinesenewsnet.com) 母亲眼睛真是厉害。她正在和外公、外婆亲热地说话,见我将舅舅唤到一边,立刻明白我是要拿钱给她的这个小弟弟。她丢下外公外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来,生怕我在拿了钱给外公外婆后,再拿钱给舅舅。 (chinesenewsnet.com) 从外婆家出来,我们路过姨妈家,吃了午饭再去看望叔祖。在面包车里,还剩有一箱水果,我打算送给叔祖(请参阅散文《归葬》)。妻子小声告诉我,说亲眼见到母亲将留在车里的那箱水果,悄悄地抱下车,抱进了姨妈家的堂屋(客厅)。与叔祖的妻子多年前有过矛盾,母亲不愿意我将这箱价值仅20元的水果送给他们,便做了这样的小动作。 (chinesenewsnet.com) 两件细小、琐屑得不值一提的小事,使我的回乡之旅,变得兴味索然。 (chinesenewsnet.com) 信奉“进门看脸色”的母亲,连自己儿女的脸色也不放过。前几天,和母亲脾气、性格最为相似的大妹,买了新房,将自己空置的三居室让出来,二妹又捐献了更换后的旧家具,请她老人家前去享福。母亲和大妹偎在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亲热地说话。不知怎地,大妹笑着说:“妈,我小时候,你还打过我呢,至少打了3次。”母亲一听,脸就拉长了,以为大妹要“反攻倒算”。她根本不去考虑这句话,是在什么心情、语境下,以什么语气讲出来的。在电话里,我哈哈地笑着对大妹说:“你只挨了3次打。我挨了30次都不止!”兄妹笑得开心,母亲在电话那端,却很不高兴,原来,她对大妹的气还没有消。(chinesenewsnet.com) 七 (chinesenewsnet.com) 1988年初,我新婚,从老家带母亲到成都,想给她看看病。 (chinesenewsnet.com) 这是我一生中,悔断肝肠的一件事情。当时春节刚过,我和妻子冒着大雪,租村里的手扶拖拉机进城搭车,带着母亲去四川。奶奶站在门口送行,眼中有无限的依恋。我原本是打算带奶奶去成都的,一则奶奶年龄大了,一生只去过三十里外的沙洋镇,二则,并非嫡亲的奶奶,实在是我最亲的人,我从参加工作开始,就一直梦想带她去看看外面的繁华世界,请老人家到馆子里开开“洋荤”,住几个月后,为她添一身新衣服,将她送回老家。等今后有了孩子,就接奶奶来城里,帮我照料几年小宝宝,让奶奶,也让我,享一享四代同堂的天伦之乐。临回成都前,我对奶奶说了我的打算。善解人意的奶奶说:“还是带你妈先去成都吧,她有病,治病要紧。我过两年再去也不迟。”其实,我看得出来,奶奶内心非常想和我去一趟成都,也好坐坐轮船、火车,见识一下什么是大城市。 (chinesenewsnet.com) 带母亲进城的结果,是母子俩几乎决裂。 (chinesenewsnet.com) 新婚的妻子和我,带着母亲坐轮船过三峡,在重庆挤火车,到了成都简陋的家里。当时已年届八旬的外婆,一儿一女先后身遭不幸,无人养老,由我的妻子和我赡养,是户口本上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当天晚上,老外婆做好了晚餐。我请母亲上桌吃饭,听到母亲轻轻地感叹了一声:“还有肉啊!”在城里吃第一顿饭,母亲对餐桌上有肉似乎感到有点意外和惊讶。她不会知道,城市居民,不管多么清贫,每顿饭,桌上都有一点肉,这早已不是问题,而在我和母亲的共同记忆里,毛泽东治下类似于“劳动营”的人民公社,每年过年时,农民(当时正式的名称是“社员”)只有在卖掉一头“任务猪”的先决条件下,才可获准宰杀一头猪,这就是全年365天全部的肉类来源。(chinesenewsnet.com) 杀猪要交纳屠宰税,在劳动一天的工分只值两三毛钱的日子里,一头猪的屠宰税,竟然高达5、6元。杀猪佬将猪开膛破肚后,第一件事就是,将猪鬃和猪肠提走,日后好卖到供销社里。在很多情形下,杀猪佬(一般由三、四个汉子组成)如果不急着赶到另一家杀猪,就会留下吃肉。在我的记忆里,杀猪后当天晚上的那一顿饭,是最鲜、最谗人的:其实,奶奶不过是割下一点肥肉,夹杂着几小片瘦肉,熬了一大锅肉汤而已。上好的肉,要留着过年用;还必须腌制几大块腊肉,否则,到了四月插秧、十月割谷的两大农忙季节,菜碗里见不到油星,没有一点荤菜,家里当牛作马的主劳力,怕是要累得虚脱在田里。除了水稻这一主产外,家乡的旱地也不少,很适合种植油菜、芝麻等油料作物,可是,上面却不准,怕成为“资本主义尾巴”。农民欠缺菜油,只好打腊肉的主意:奶奶每次炒菜时,总是切一片腊肉来,等锅烧热了,将那片腊肉丢进去,用锅铲按住,快速地在锅内“绕场一周”,然后,立刻将菜倒进去。(chinesenewsnet.com) 对这种窍门,农民们有一个形象的、不无幽默的说法:“哄哄锅而已”。在家乡的土话中,“哄”是“糊弄一下”的意思,真是生动而传神。这样炒出的菜,自然沾有几点油星、带有几分肉味。母亲在城里吃第一顿饭前的这一声感叹,令我心酸,但也使我颇为激动:让母亲在我这个虽刚刚结婚、负担沉重,但至少每顿都有肉吃的家里,过一两个月远比农村好得多的生活,不是我对母亲养育我20多年的一种“反哺”吗?第二天,我们将母亲留在成都,小两口到自贡看望我的岳父。一周后回家,我们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和老外婆已到了水火不容的程度。母亲第一次远行数千里,到大城市见世面,第一次进新婚长子的家门,这样的结果,令我伤心、绝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chinesenewsnet.com) 原来,母亲按农村的习惯思维,认为既然是她儿子娶的媳妇,所以,这个家里她就是当家婆婆,不是客人,外婆依靠我们供养,才是客人。一个四川生活习惯的老外婆,和一个湖北乡村生活习惯的母亲,辈分差了一辈,却因为四季豆是应该用手折断(外婆的做法)、还是应该用刀切断(母亲的做法)这样的小事,产生了矛盾。母亲拒绝吃外婆做的饭菜,对老人不理不睬,以此维持自己身为长媳婆婆的尊严、威严、气派。如果母亲有文化,有见识,想到自己家庭一贫如洗,长子结婚这样的大事,任何彩礼都没有置办过,自己白得了一个知书达理的城里媳妇;甚至,一对新人将乡村婚礼中收到的千元左右的礼金,慷慨留给了弟弟妹妹当大学的生活费,牺牲了筹划已久的蜜月旅行;结婚后第一件事,就是千里迢迢,接她到成都治病,她内心该会感到多么庆幸和喜悦。(chinesenewsnet.com) 可是,母亲并没有这样想。她更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正在新婚蜜月,她这样有悖人情和作客之道的举动,会影响到儿子和媳妇的感情,为他们一生的家庭幸福罩上阴影。我批评母亲的做法,母亲刻薄、粗俗地骂我说:“你刚结婚就这样怕老婆,怕她不让你上床,你一辈子在老婆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如果她能对新婚的长子、长媳说:“你们要互谅互让、相亲相爱,白头到老。你们要善待外婆、让老人家安度晚年。”我想,我无论如何也写不出如此无奈的这篇文章。见我们回到成都,母亲立刻要走,连医院的门都没有迈进。万般无奈,我通过熟人,千难万难弄到了一张卧铺票,送她上火车,并安排好亲戚,在襄樊转车时,到卧铺车厢找她,免得她摸不清方向,走丢了。在车上,我流泪告诉她:“你要有孙子了。”母亲也哭了。她说:“都怪我没有见识,没有文化。请转告外婆,请她老人家原谅我。” (chinesenewsnet.com) 就在当年的10月初,距离我的儿子出世只差20多天,奶奶突发脑溢血去世。 (chinesenewsnet.com) 如果当年我带奶奶去了一趟成都,我就不会10多年来,每次跪在她的坟头,都忍不住大哭,甚至,远走美国后,好几次在梦里哭醒。“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慈爱、宽厚、大爱无边的祖母,却不是我的亲祖母;偏狭、自卑、小心眼的母亲,却是我的亲娘。在未有妻子之前,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两位女性,就这样在同一个屋顶下,用同一口锅里的粗茶淡饭,养大了我,并构成了我作为诗人心路历程的内核部分。 八 (chinesenewsnet.com) 1986年夏天,母亲得了直肠癌,幸亏发现得早,及时做了手术。 (chinesenewsnet.com) 说起来,曾住在隔壁的本家叔叔程应江,是母亲的救命恩人,有恩于我全家。程应江卫校毕业,在镇上的卫生院当院长,是医术不错的医生,在乡亲们中间口碑甚好。当时,母亲便血已有一段时间,他回到村里,听母亲说了病况,就说:“我给你检查一下。”当年曾自作主张,自己给自己看病、打针,险些丧命的母亲,此刻,在这位本家兄弟、医院院长面前,却不肯露出下体接受检查。应江叔脸一沉,狠狠地批判她说:“我当医生,接生都接过几百次,没见过女人?你这样怪头怪脑,丢了命,不要怪我!”应江叔直观检查后,说:“可能是直肠癌,赶紧去荆门的医院确诊,也许还来得及。”如果不是应江叔正巧回村,如果应江叔不骂她,按照农民“小病拖大,大病拖死”的习惯,母亲肯定早就和桃姑(请参阅“归葬”)一样,不在人世了。我得知消息,立刻坐火车赶回。说来也蠢,我带回的看望母亲的物品中,还包括一个硕大的西瓜。在襄樊中转换车的时候,那个西瓜掉在地上,摔得稀烂。当时清贫如洗,弟妹都在读书,个个都要钱,我和妻子勒紧裤带,既要赡养妻子的外婆,又要供弟弟妹妹求学,只有克扣自己,可家运不济,常常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我这个长子,真有不堪负担的苦楚。当时,望着一地的烂西瓜,想着病床上的母亲,我的眼泪突然奔涌而下。母子连心,这是血缘的亲,但是,由于文化与教育、生活环境的差异,我与我的母亲,又是多么地格格不入啊! (chinesenewsnet.com) 记得7、8岁时,我带着一位村里的伙伴,到母亲房中,讨要米花糖。我知道母亲从外婆家回来,带回了一包米花糖,是外婆用麦芽熬成的糖浆制成的。母亲拿出两块来,大的一块给了我,小的一块给了那个伙伴。出于幼年时期刚刚萌芽的友谊,我立刻将大的米花糖,换给了伙伴。想不到的是,母亲一把从那个小伙伴手中,将那块大米花糖抢过来,塞在了我的手里,又将小米花糖塞给了那个伙伴,并骂了我一句:“你这个憨东西!” (chinesenewsnet.com) 在家乡话里,“憨”是“傻”的同义字。 (chinesenewsnet.com) 如果母亲当时是将那块大的米花糖,塞在小伙伴的手里;或者,如果我将大的米花糖留给自己,小的米花糖送给伙伴,而母亲亲自加以纠正,我想,我同样会终生不忘。爷爷讲的“孔融让梨”的故事,我不是一直记着的吗?我常常想,生活环境的贫穷与落后,加上父母文化与教育程度的极其有限,使得许多孩子,从小受到的是“生存教育”,而不是“理想教育”、“价值教育”。一块米花糖,大也罢,小也罢,本不足挂齿,母亲这一个“夺”的动作,配以一句骂,就不仅仅是出自人性中的自私,而是一种负性教育了。回想起来,不善言辞、老实厚道的父亲,几乎没有教育过我们。执掌“家法”的是爷爷,而我们全家能跳出农门,更多亏了爷爷。这个战争年代走遍半个中国,因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没有见识而吃苦受罪一辈子的老兵,在晚年的咳血与咳嗽中,只有一个信念:孩子们要读书,男娃女娃,能读到哪一级,就读到哪一级,这把老骨头,熬成油,也要供他们。 (chinesenewsnet.com) 如今,爷爷奶奶已经入土10多年,我家越来越好的日子,归因于时代和社会的进步,与父母几十年的辛劳也密不可分。可是,父母所代表的那种农村价值观念和农民思维、生活习惯,和已经成为城里人的儿女的观念,是多么地抵触和冲突。我相信,许多人都和我一样,对此有着切肤之痛,但,发而为文,更是痛上加痛啊! (chinesenewsnet.com) 就在1986年那次回家乡探望母亲时,在医院里,我写了一首“母亲”,预言自己将来要远走海外。诗中有一节是这样写的: 母亲,想必你还记得 你曾拧着我的耳朵 如同拧一只乌黑的瓦罐 摔我出门(chinesenewsnet.com) 这首诗的结尾是这样的: 当我从海外归来 从沉没了许多船帆的生命之海的那边 归来寻不着母亲,在这片大陆上 在许多片大陆组成的这个世界里 我将痛哭__摧肝裂肺地痛哭 而又欣慰___喜上眉梢地欣慰啊!(1986年7月23日于荆门炼厂医院。) (chinesenewsnet.com) 如今我真的置身海外了。可喜的是,父母双全,母亲的身体甚至比从前好了许多,趋近于健康。“人穷志短”也罢,“进门看脸色”也罢,统统见鬼去吧。可是,一碗馊稀饭,害得住医院,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呢? (chinesenewsnet.com) 这曲父母的哀歌,如许的荒诞和悲哀,不是每日每时,在广袤无边的华夏大地上发生、上演,成为人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现象,并构成我们民族整体素质的形象写照吗? (chinesenewsnet.com) 2004年9月1日,旧金山无闻居 title_b5http://www.chinesenewsnet.com [有感而发][网友报导][新闻总目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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