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拾零（之一） 　　记不清多少次喜聚泪别 　　长这么大，我已记不清与母亲有过多少次团聚、多少次离别。兄妹四人中，我与母亲在一起的时间最短，尽孝最少；而母亲为我流淌的眼泪最多，几乎为我操碎了心。我知道，她那满头的银发至少有一半是为我而变白的。 　　我十六岁初中毕业下乡到兵团农场，离家有二百公里远，有时一年回不了一次家。由于四兄妹中我离家时最小又走得最远，加上我生活自理能力差——长到十六岁没煮过一碗稀饭、不知道怎么缝钮扣。所以我这一走，母亲几乎一夜愁白头，嘴里一遍遍地念叨：“菩萨！这么个小丫头啥都不会干，就知道贪玩，到外边可怎么活呀？将来嫁了人，还不被婆家打死！” 　　据爸爸讲，我刚下乡那阵，母亲几乎夜夜难眠天天哭。经常是一哭就哭个通宵。即使一时睡去，有时也会因为做了和我有关的噩梦而猛然坐起，整夜整夜地抽烟。母亲30多岁时落下了肺结核病，但是彻夜难眠的思女之情，使得她无法不一根接一根地抽下去，抽我们新疆那种冲劲儿特别大、价钱也很便宜的莫合烟，有时抽得直咳嗽她还是不停地抽。因为她的心里头对小女儿的牵挂和担忧实在是太多了。七十年代后半叶，从黑龙江到云南到新疆，各地兵团农场发生的有关女知青遭受残害的消息和传闻越来越多，黑龙江兵团甚至还枪决了一批因此而犯下罪行的军转干部。母亲每听到一则这样的消息和传闻，她的牵挂和担忧就加重一层。她后来告诉我，有时到半夜想我想得坐卧不宁，她的脑子里甚至会冒出各种各样我在农场遭到残害的幻觉。这时候她就像真的接到噩耗似地失声痛哭起来。除了哭，再有一个办法就是，一生信佛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佛，请求佛菩萨保佑她的小女儿在遥远的兵团农场平安无事（插段：在那种极左思潮横行肆虐的政治气候下，老百姓家中根本不敢供奉菩萨烧香敬佛，所以母亲只能在心中默念。进入改革开放、信仰自由的新时代，母亲终于可以在家中公开供奉菩萨敬香拜佛了。正好大哥出差机会多，就为母亲请来佛菩萨及有关贡品。直到临终时，母亲的脖子上还挂着姐姐从缅甸请来的一对玉观音。母亲坚信，这些年来她的四个儿女无病无灾，日子越过越好，道路越走越顺，除了改革开放的大气候拯救了我们全家外，与她长年敬香拜佛作祈祷也是有很大关系的。去年春夏北京闹“非典”，母亲为保佑我家三口在北京平安无事，每天特意多加三柱香为我们祈祷。以前一向自称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的我，那时候也不知不觉地受到影响，仗着有母亲的祈祷，心中十分地安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居然一次口罩也没戴过。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带着平静坦然的心情，度过了那段令很多人心惊肉跳、谈“非典”色变的日子）。 　　1979年，也就是粉碎“四人帮”、全国恢复高考后的第三年，我考上了新疆大学中文系。母亲的心情豁然开朗，从此由阴霾转为日出、由冬夜转为阳春。记得那天我背着铺盖卷儿从农场回到家中，父亲为我打好行囊，母亲给我装了很多吃食，为我去大学报到送行。她一边催我赶紧上路，一边笑逐颜开地对我说：“菩萨！多亏我这老阁闺女（母亲对我从小到大的昵称）争气考出来了，要不妈这双眼睛迟早也得哭瞎罗！”说着说着又要掉泪，我赶紧骄傲地告诉母亲：“现在我们四个都上大学了，以后你就只有笑、不用再哭了！” 那是我的记忆中与母亲惟一一次她不仅没有流泪、反而催我快快上车的道别。 　　然而，处境好转了，前途不用担心了，母亲心疼“老阁闺女”的慈爱之心却丝毫未减。记得每年暑假从大学回到当时在伊犁铁矿的家，母亲顿顿饭都要问我想吃什么？爱吃什么？变着法子做我爱吃的饭菜。每次度假团聚之后，带来的又是一次道别。母亲早早地给我备足一个学期需要的花费，临走那天再装好一路上的吃喝，然后一直将我送到一两公里以外的公路口，等着班车过来看着我上车。候车时，母亲照例要将手伸到这个口袋里掏一掏，那个口袋里摸一摸，最后把所有的零钱哪怕是一分两分的硬币全部掏出来塞到我手里。我说不要，母亲说拿着，穷家富路，路上买根冰棍吃也是好的。 　　回想离家30年，每一次与母亲团聚，母亲都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话语也多了，手脚更勤了，为我忙吃忙喝，巴不得让我把爱吃的东西一顿吃完。而每一次快到离别的日子，母亲都是提前一两天就开始沉默寡言，偶尔拭泪。临分别时更是以泪洗面，攥紧我的手，一直从家门口攥到车门口。为了让母亲少一点伤感，我每一次都咬紧牙关，强咽硬忍，尽量不当着母亲的面落泪。或等到车轮启动，或转身走进登机口，总是将眼泪憋到母亲的视线以外倾眶而出，一路哽咽，无法自已……去年10月24日，我应邀回乌鲁木齐参加大学毕业20年同学聚会。为了带给父母一个惊喜，我行前只字未漏，突飞家中。父母惊见，顿觉喜从天降，三人抱作一团，泪流一处。同事发来短信，问我突降家中，两位老人感觉如何？我至今记得给同事回信的内容是：“喜从天降，老泪双流；白发老母，颤吾心头！”短聚三日，匆匆又别，父母一直将我送到飞机场。直到我走进登机口，过了安检区，二老还在向我挥手不停。而母亲，依旧是一手挥别，一手拭泪。万没想到，这竟是我那白发老母最后一次向我道别送行…… 　　74年下乡后的几次回家探亲，75、78年我在团场当知青、任教师，母亲两次去看我；83年大学毕业分配到昌吉报社，母亲从800公里以外的伊犁铁矿赶到报社，就是为了看看我大学毕业后过得怎么样；88年我带着五个月大的女儿调往爱人所在的河北任丘华北油田，一下子与母亲远隔万里。从此，或我们一家三口回疆探亲，或母亲想念小外孙女跟着出差的大哥来到河北……来来去去，离离聚聚，一次次相见时喜，一次次泪别时难。每一次离别，都是母亲抹泪我暗泣，四目相送到模糊。记不住有过多少回，数不清流过多少泪。特别是到了九十年代进入古稀之年，母亲白发日增，伤感更深，每有离别总要长吁短叹：“唉——！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罗，下次再来还能看见妈吗？”闻听此言，我内心当然也是十分地难受，但仍是拿出最大的克制力，尽量装出平静甚至还挺乐观的声音对母亲说：“说什么呢？怎么就看不见了？妈身体这么好，以后跟妈在一起的日子还多着呢！” 　　是么？真是这样的么？以后真的还有跟妈在一起的日子么？我问苍天，我问大地，我问遗像中的母亲，我问泪光中的自己。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世界上惟一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的人已经去了！世界上那个最疼我的人已经去了！就那么猝然地去了，就那么永无归期地去了。我想我遇上了人世间最为无可奈何的一件事——我一时不能随母同去而母亲又永远呼唤不回……似这般割离骨肉，真正是悲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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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置 修改 撤销 录入时间：2004/3/3 19:3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