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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是文学艺术最为昌明的时代,别的不提,单以词而论,词人之多,词集之富,比之黄金时代的两宋,也算不在其下。但最著名的词人虽有朱彝尊、陈其年、厉鹗、郭艾,而都不及纳兰容若。清代女作家也彬彬辈出,而成就最大者当推太清春。王鹏运先生常谓“满洲人,男中有成容若,女中有太清春”,其实以作品价值而论,他们两个不但在满洲男女词人中第一,便在有清一代男女词人中也算得第一呢。不过说也奇怪,这两位荣膺桂冠的清代词人 ,均有一段恋爱故事,流传人口:于纳兰容若则传其为《红楼梦》中的主人公贾宝玉,于大清春则传其曾与嘉道间文豪龚自珍有秘密关系,这也真可谓无独有偶,奇巧不过的事了。
我个人因为读过胡适之先生《红楼梦考证》,深信贾宝玉就是曹雪芹的自传,所以对前说极力反对:对于后说则以盲从流俗之故,又信以为真。其实我于容若《饮水词》及龚自珍《无著词》,太清春《东海渔歌》,均没有读过。 今年春天,在苏州东吴大学讲清代词选,才将这三位作家作品,全部浏览一过,读后恍然若有所得,对于以前传说,向之以为非者今以为是;而向之以为是者,今以为非,结果硬写成这篇文章,但以参考材料过于缺乏,所有引证,均极贫弱,而且这两个问题,经中国学者长期聚讼,久成陈腐,我拾起人家唾弃的甘蔗渣儿,细细咀嚼,似乎无味。然而我之决心要写此文章者,以有两层意见:第一、我以为考证这门学问,“自证”、“旁证”均须注重,而“自证”比“旁证”实更为重要。现在《饮水词》既有许多“自证”,证明纳兰容若有一段恋爱悲剧与《红楼梦》贾宝玉类似,虽欲否认而不可得,又何妨为之一叙。再我读孟心史《丁香花》及太清作品,固然反对太清与龚自珍有恋爱的关系,但《无著词》中许多艳词,不容抹煞,词中恋爱的对象,是一个贵族妇女,又不容抹煞,这很可能为当时蜚语不为无因,也不能竟置之不论。第二、我最佩服胡适之先生研究学问的态度,他的《红楼梦考证》作了三四次,发现了新证,立刻抛弃旧的,或改正它。这种虚心和勇敢的态度,使他的考证方法愈趋于精密,理论愈趋于坚固,确值得我们后进取法的。我是一个独学无友的人,切磋考证既无其人,搜罗参考材料,又以环境关系,很感困难,所以我的做学问不容易有进步。现在我愿意读者做我的朋友,发见我错误时请切实批评指教;有新材料时,请采集寄给我;或引导我去寻觅,我绝不惮多次修改,使这篇文字成为极为有价值的东西。 现在我将所要讨论的问题分为以下两部分: 上篇《红楼梦》与《饮水词》。《红楼梦》虽然是一部言情小说,而其魔力非常之大。中国人素来说小说不入九流,又说着类书不过是茶余饭后消遣的东西,谈不上文学价值,所以有出息的读书人以看小说为大戒。但对于《红楼梦》,他们竟另外以一种眼光相待,竟然当作一部正经书研究起来。百余年来已有所谓“红学”也者,惟仅仅是那些片段的理论和批评,现在材料愈搜愈多,方法愈求愈密,于是居然有了许多成了系统的著作了。如王梦阮、沈瓶庵合著的《红楼梦索隐》;蔡孑民《石头记索隐》,胡适之《红楼梦考证》,都是洋洋数万言的长篇,其研究态度之严肃,虽汉儒之注五,宋人之谈性理,也不过如此。这都无非为了这部书,其内容之复杂,结构之奇特,文字之优美,实有引人注意之处的缘故。 《红楼梦》的内容,被人瞎猜盲揣也有一百余年,近代王梦阮指为影射清世祖与董小宛故事,已被孟森痛驳,蔡孑民所指的清代政治状况,也被胡适之先生用科学的方法打倒了。 此外则有谓纪明珠家事的,始于陈康祺《燕下乡脞录》,俞樾《小浮梅闲话》继之,钱静方作《红楼梦考》更力主其说,但这些话也被胡适之先生驳过。现在我提出这个题目并不是想附和俞樾等主张,不过我读《饮水词》,觉得其中有许多地方可与《红楼梦》相通,因此想略翻陈案。 徐柳泉是道光时人,《红楼梦》则于乾隆甲戌(一七五四)前已有一部分成书,而且有人抄阅重评。乾隆五十七年后程小泉为之排印,更盛传一时。跟着“红学”也随之发生起来。道光时,“红学”正在发达,徐柳泉也许是“红学”中一员健将。他说妙玉指姜西溟,薛宝钗指高江村,都是他自己臆度之词,无甚根据;而且化男为女,从前小说中无此写法,以无关系之人,强使之发生关系(如高江村为纳兰容若之配偶),更与情理不合。但他说贾宝玉即影射纳兰容若,这话倒不是由他首创,他以前便有了。近人寿鹏飞著《红楼梦本事辨证》,引海昌黍谷居士周春松蔼甫《红楼梦随笔》,有“相传此书为纳兰太傅而作“之语。 周氏此书尚未出版,原写本现藏吴迂氏家。但周春松是乾隆时人,其随笔中所记“乾隆庚戌(乾隆五十五年在程、高两氏序印《红楼梦》之前一年)秋,杨畹耕语余云雁隅以重价购抄本两部,一为《石头记》八十回,一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微有异同,爱不忍释手……壬子冬(乾隆五十七年)知吴中坊间已开雕矣”等语可证。此书在乾隆时已传为纳兰容若作,可见徐柳泉也不过摭拾前从之说,又把书中十二钗加以自己意见的扩充而已。 贾宝玉系指纳兰容若之说,其由来既如此之远,不能说毫无原因。无名氏《赁庑笔记》有一条更足证实这话。此条也为《红楼梦》而作,原文云: “纳兰容若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夙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娑,居然入宫,果得彼妹一见。而宫禁森严,竟不能通一语,怅然而出。”“故书中林黛玉之称潇湘妃子,乃系事实,否则黛玉未嫁,而诗社遽以妃子题名,以作者心思之周密,不应疏忽乃尔。其第一百十六回宝玉重游幻境,即指披袈裟冒充喇嘛事。又容若侧帽词减兰六阕,与此一一吻合,第三阕即指入宫事,词云:“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以此引证,妃子之说,尤为有力。” 《赁庑笔记》向来无人重视。但他所称引之各节,颇有研究的价值。我从前也不以笔记所说为然,读了纳兰容若的《饮水词》,才相信它有些道理。我们可以将《饮水词》中的恋爱事迹,概括如下: 纳兰容若少时有一谢姓中表,或姨姊妹关系的恋人,性情相合,且密有婚姻之约。后来此女被选入宫,容若别婚卢氏,感念前情,不能自释。常与她秘密通信,并互相馈赠食物,此女在宫,不久郁郁而死,容若悲悼终身,《饮水词》中所有凄惋哀感之词,均为彼妹而作。再将此条加以分析的研究: (一)恋人姓谢的证据 《饮水词》提及恋人屡有“谢娘”、“道韫”、“柳絮”、“林下风”等语。《世说新语》称“谢道韫有林下风”,又道韫与父兄咏雪有“未若柳絮因风起”之句,故“柳絮”、“林下风”均为谢姓女子的代名词。《红楼梦》林黛玉姓林之“林” 字是由“林下风”转变来的。曹雪芹用此,明明暗指黛玉姓谢。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哪瓣香?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饮水词·采桑子》) 这首词追忆少时与恋人共立庭院中,夜深了,燕儿宿在梁上,月儿照在墙上,夜气微茫之中,闻得一阵阵花香,却又辨不清是哪一丛花儿送来的,并且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花的香气,这种情景,何等可爱。但人事变迁,光阴荏苒,两人后来竟没有结合,且已匆匆地过了十一年,回首前尘,恍如一梦,其凄凉又如何! “林下闺房世罕俦,偕隐足风流。今来忍见,鹤孤华表,人远罗浮。中年定不禁哀乐,其奈忆曾游,浣花微雨,采菱斜日,欲去还留。”(《眼儿媚》)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山花子》) 此二首是恋人死后追悼而作,故有“鹤孤华表”、“生怜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等语。 (二)亲串的关系 照《饮水词》看来,容若和他的恋人,似是自幼在一处长大;即不然,也时常在一处,耳鬓厮磨,形影不离,兰窗腻事,不一而足。中国男女之别甚严,满洲贵族家庭,也传染这种礼教风气,甚至比汉族还要变本加厉,若不是中表姊妹,或其他至亲,决不能如此。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浣溪沙》) “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叶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同上) 像这类艳词,《饮水词》中极多,简直举不胜举。“红绵粉冷枕函偏”令人联想到《红楼梦》“意绵绵静日玉生香”那一回,宝玉和黛玉同歪在枕头上讲闲话。黛玉要睡觉,宝玉怕她停了食,编出一大篇老鼠变香芋的故事。那段文字写得非常温柔,非常有趣,而两小无猜,天真烂漫的儿童爱情,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饮水词》纳兰容若记与他恋人相聚一处的情景,每多“黄昏”、“灯影”、“深夜”等语。好像只有晚间才能与恋人相见,只有晚间印象,在他记忆里,最为鲜明深刻。这大约富贵人家本有迟眠晏起,俾昼作夜的恶习,况且容若是个公子,日间要在书房读书,要学习骑射,放学归内时,往往天色已晚,所以所记情景以“夜景”为多。即如所引之“谢家庭院残更立”,《如梦令》之“纤月黄昏庭院,语密翻教醉浅,知否那人心,旧恨新欢相半。”《酒泉子》之“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生查子》之“独夜背纱笼,影着纤腰画。……爱尽水沉烟,露滴鸳鸯瓦,花骨冷宜香,小立樱桃下”,《虞美人》之“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沁园春》之“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 又他们私订的婚约,也订于夜深时。《红窗月》(按词律作《红窗影》,一作《红窗回》):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乌丝阑纸娇红篆,历历春星。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又为《友人赋》六首似皆为其恋人而作,因为所说是他的秘密爱情,不敢明指自己,只好托之友人。第三首第一句为“往事惊心玉镜台”,“玉镜台”代表婚姻之约,这是谁也知道的。容若与恋人虽未经父母主盟,他俩私下里却早订有婚约了。又“玉镜台”也可以指明他和恋人有亲串的关系。 《世说新语》“温峤姑有女,托峤觅胥。峤曰:‘佳胥难得,但如峤如何?”姑曰:何敢望汝’。少日报云已觅得婚处,因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大笑曰:我固疑是老奴。’”所以我疑心纳兰容若与他恋人的关系,不像宝玉与黛玉之为姑姊妹,则必像宝玉与宝钗之为姨姊妹。 (三)恋人之入宫 无名氏《赁庑笔记》说容若恋人入宫后,容若冒充喇嘛入宫,引侧帽词《减兰》六阕为据。其实这词止有五阕,有一阕咏新月的,虽同排一处,同指恋人之事,却是另一时期所作。胡子晋刊的《饮水词》(广东万松山房丛书)止有四阕,其词如下: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这几首词为恋人入宫而作,《赁庑笔记》是对的。“碧落”“天”的代名词,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隐语则指宫禁或帝王所居,李义山诗用得最多。此外如“天上”,如“银汉”,均同“人间”则指民间。有人以为“碧落”及“天上人间”可作幽明永隔解,但下文有“稳耐风波愿始从”,可见恋人被选入宫后,容若尚抱有将来被放出来,更相团圆的希望,决不是指死别。前引《减兰》下半阕“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可以互注。至《采桑子》“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才是恋人死后之作。言今生相见无望,只有死后在阴世或天上再聚首吧。 所谓“风波”,词中亦层见不鲜。《浣溪沙》云:“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沁园春》代悼亡云:“……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秋水》(此疑系自度曲因词律不载此调)听雨云:“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临江仙》云: “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又《题文姬图》一长词,也疑为恋人而作: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隘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鞍女。” 所谓恶风吹去,与“风波“、“风浪”可以互通,总之是指一种突然发作,梦想不到的变故。我想容若与他恋人虽情投意合,且密有婚姻之约,而他的父母也许不赞成。他们恋爱形迹落在他们眼里,引起他们的嫉忌,遂硬将他恋人报名入宫,以绝其望,也未可知,所以容若叠用“风波”等字。容若《蝶恋花》“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颇有怨他父母不肯主婚之意。又《画堂春》一词极为沉痛: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桨向蓝桥”是用裴航的典故,似说恋人未入宫前结为夫妇是很容易的。“药成碧海”则用李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似说恋人入宫,等于嫦娥之入月殿,以后便难下到人世间来了。“饮牛津”用《博物志》的典故,按《博物志》:“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多赍粮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处,遥见宫中多织妇,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其人还至蜀间严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牵牛渚’,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李义山身入离宫与宫嫔恋爱,有《海客》一绝云:“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纳兰容若以入宫与恋人相会,也用此典,居然与义山暗合。 容若乃贵子,本不贫,现在用“相对忘贫”之语者,无非说如果我能同她相见,一个像牛郎,一个像织女,便也可以相对忘言了。再者中国诗词用典时,本来可以利用暗示的力量,容若由“饮牛津”联想到“牛衣对泣”有若能结合,便是做牛衣中贫贱夫妇,我们也满足之意。 恋人进宫之后,他们互相通信,亦可以词为证: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灯残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同上) 自从恋人入宫之后,便成了宫女,即以“天上”、“碧落”、“银汉”、“玉清”等字代替宫禁,则宫人也应以女仙比拟,所以恋人成了许飞琼了。“彤霞久绝飞琼字”与“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没个音书,除是和愁等”相通。这是指恋人那方面来的信。谢桥”见晏几道词,“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此处无非指恋人所在处。恋人姓谢,于此益可见。与前所引“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相同。 这是指容若这方面的去信。 不但通信,还馈赠食物。想两人既属中表,此事宫庭亦不禁止。谢饷樱桃云: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恋人赠容若以内府樱桃,在容若看来那颗颗红樱,不啻是她红泪。“惜花”两句是容若慰嘱她的话,容若常以花自比,而将恋人比为惜花的人,故有“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之语。这想是两人爱情间的隐语。 这词中用“守宫”的典故,恋人之入宫为宫女,更万无疑义了。《博物志》:“蜥蝎以 器养之,食以氨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捣以万杵,以点女人支体,终身不灭。偶则落, 故曰守宫。”唐人宫怨诗有“自研丹砂养守宫”之句。这典故只有宫女可用,平常女子用之 便不通。 恋人之为宫女,尚有其他凭证:为《友人赋》六首有“百花深护桃源大,不许人歌赤凤 来”之语。赤凤见飞燕外传,李义山诗“梁王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也只有宫女 才能用的故事。桃源只可入一次,第二次便不能入。以喻入宫只有一回,以后便无如此的好 机会。《海棠春》“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香径即采香径,也是宫 中路径才能用。但容若与恋人相会并非一次。《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 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烟丝欲枭,露光微 泫,春在桃花。”又《虞美人》“曲栏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均可为证。我不信 《赁庑笔记》冒充嘛喇入宫之说。 但其说亦非全无根据,容若有《浣溪沙》一阕,题目为“大觉寺”三字,词云:“燕垒 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 相对一忘言!”据此词则似容若曾于寺中与彼姝一度相见,此后人冒充喇嘛之由来也。 《调笑令》:“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薛 夜来是魏文帝宫人,恋人若非入宫,何得以此相比? 又《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仁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 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合以“守宫偏护星星”那句,可见恋人入宫 后,从未得皇帝临幸。容若写此词,并非要描写恋人与其他宫女一般望幸的心理,不过表明 她始终是清白的女儿身,始终属于他的罢了。《红楼梦》林黛玉虽号潇湘妃子,但未出阁而 死。临死时表明自己身子是干净的。又黛玉生日演《蕊珠记》,嫦娥堕落人间,幸得观音点 化,嫁前一夕升天而去。也是影射黛玉后来的结局。与此似可互证。 (四)恋人之早夭及容若之追悼恋人入宫之后,容若还抱将来限满出宫——清制宫女入 宫限十年,满则出宫听父母领回遣嫁——更为夫妇之望,已如前述。《减兰》之“莫教星 替,守取团圆终必遂”,以新月喻恋人,以星喻他结婚候补人。这时候容若想尚未和卢氏结 婚,所以要留著正配的位置等他恋人。证以“稳耐风波愿始从”更相吻合。 但不幸他恋人入宫之后,不等限满出来便死了。她身体本来怯弱,又是个神经质的女 性,因倾心容若的缘故,无端遭人嫉忌,被送入那深沉宫禁,虚了鸳盟,抛了凤侣,葬埋了 花容月貌,辜负了锦样年华,当然使她万分悒郁。入宫以后的生活又像容若所写: “欲问江梅瘦几分,只看愁损翠罗裙。麝篝衾冷惜馀熏。 可奈暮寒长倚竹;便教春好不开门。枇杷花下校书人。” (《浣溪沙》)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阳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 鹦鹉念郎诗。”(《相见欢》) “隔花才歇帘纤雨,一声弹指浑无语。梁燕自双归,长条脉脉垂。小屏山色远,妆薄铅 华浅。独自立瑶阶,透寒金缕鞋。”(《菩萨蛮》) “凉生露气湘弦润,暗滴花梢,帘影谁摇,燕蹴风丝上柳条。舞安镜匣开频掩,檀粉慵 调,朝泪如潮,昨夜香衾觉梦遥。”(《采桑子》) 她挨著这样非人生活,不知过了几年便归泉下。容若后来所作“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 玉骨委尘沙”,“一宵冷雨葬名花”,“鹤孤华表,人远罗浮”,均指此。那首最著名的 《蝶恋花》,也是追悼恋人而作: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 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此外如“环按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风絮飘残已化萍……人到情多转薄, 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摊破浣溪沙》),指不胜屈。 容若夫人卢氏早死,悼亡之词颇有几首。但有一首《沁园春》,题目为《代悼亡》,代 者拟也,乃为恋人而作。恋人虽未与他结婚,但两人已有密约,感情又如此深而且厚,则容 若心目中固已以妻视之,她死后应当有一首正式悼亡的词。 惟集中悼妻之作既多,恐读者混而为一,故以“代悼亡”三字示有分别。我所得一本张 预重刻的纳兰《饮水词》(光绪庚辰六月〔一八八○〕刻,后来有正书局又翻刻),将 “代”字去掉,止留“悼亡”二字,后参考粤雅堂丛书本及万松山房丛书本,始得校正。这 一个字关系极为重要,张预重刻本将其删去,可谓庸人自作聪明,误事不浅。现在我们来看 这首词: “梦冷蘅芜,却望姗姗,是耶?非耶?怅兰膏渍粉,尚留犀合;金泥蹙绣,空掩蝉纱。 影弱难持,缘深暂隔,只当离愁滞海涯。归来也,趁星前月底,魂在梨花。鸾胶纵续琵琶, 问可及当年萼绿华?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最忆相看,娇讹道子, 手剪银灯自泼茶。今已矣,便帐中重见,那似伊家!” 这时容若已与卢氏结婚了。卢氏和他虽是恩爱,而总觉得不如以前的恋人,所以有“鸾 胶纵续琵琶,问可及当年萼绿华?”《红楼梦》宝玉也很爱宝钗,可是万不能与他的林妹妹 相比。在太虚幻境中听曲子,听到《终身误》一阕:“都道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 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 案,到底意难平!”这里不用宝钗口气。而用宝玉口气。好像是影射着这两句。 这词说是卢氏死后,指继配官氏而作,也无不可。不过“恶经风浪”等句,与前引“风 浪”等字互映过于显明,何况这些话也不像悼妻口气,又何况容若自注为“代悼亡”,故断 为悼他恋人之作。 恋爱与嫉妒本来相连,不能同恋人结合时,如其眼睁睁地看她被他人得去,宁可祈愿她 死。阿伯拉被人暗算,不能再和哀绿绮恋爱,便要求哀绿绮和他一同出家,同度那两不相见 的寂寞修道院岁月。这不必一定责备男性的自私,我以为真正懂得恋爱与人生意义的才能如 此。但这种心理,只有西洋文学能表现,中国文学竟可以说绝对寻不出,惟纳兰容若此词 “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很足以表现这种极沉痛的心理。 《红楼梦》贾宝玉悲伤黛玉之死,出家做了和尚(此虽高鹗所续,但前八十回已有此种 暗示)。纳兰容若虽未出家,而自谢娘死后,更加卢氏之丧,心绪全灰,也有趋向空门的倾 向。《宿双林禅院有感》云: “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消磨生死别,似曾相识只孤檠,情在不能醒。摇落后,清 吹那堪听。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忆江南》) “挑灯坐,坐久忆年时。薄雾笼花娇欲泣,夜深微月下杨枝。催道太眠迟。憔悴去,此 恨有谁知,天上人间俱怅望。 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同上) “抛却无端恨转长,慈云稽首返生香,妙莲花说试推详。 但是有情皆满愿,更从何处着思量,篆烟残烛并回肠。” (《浣溪沙》) “闷自剔残灯,暗雨空庭,潇潇已是不堪听;那更西风偏著意,做尽秋声!城柝已三 更,欲睡还醒。薄寒中夜掩银屏。曾染戒香消俗念,怎又多情?”(《浪淘沙》) 又据刘世瑗《饮水词跋》引清代笔记关于容若的轶事数则,称武进费屺怀太史念慈曾得 其玉印,一面镌绣佛斋,一面镌鸳鸯馆,均其斋舍名,其风致可想云云。这绣佛斋是恋人死 后取的吗?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容若三十一岁便死了,虽他生来短命,但想也与这个重大打击有些关系。况且他的身体 又弱而易病,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完全一样,更加心理上的忧郁,当然不能活得多久, “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多情自古原多 病,清镜怜清影。一声弹指泪如丝,央及东风休遣玉人知。”(《虞美人》) 还有《忆桃源慢》,《湘灵鼓瑟》均系长调,不全录。只摘其中写愁病的几句,如: “离魂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近来情绪,非关病酒, 如何拥鼻长如醉。转寻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几年消息浮沉,把朱颜顿憔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