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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想到,是三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告诉我桂芳先生病危的消息,并且还是北京的年轻人。她们是从网上得到的信息,她们一直在关注着、联络着……那晚,我与她们在北京中山音乐堂后台谈了很久。我惊奇她们对桂芳先生的了解一点也不比我少,她们和我一样迷恋桂芳先生的艺术。那晚,我们的心情沉重,但我们没有哭,正如桂芳先生所演之《宝玉哭灵》一样:“与无泪处断人肠”。 其实,为了桂芳先生,我的眼泪流得太多了。她的宝玉、她的屈原、她的梁山伯、张君瑞、何文秀、陈琳、秋海棠、梁玉书卖油郎、沙漠王子、浪荡子等,数不胜数的艺术形象……有的让我潸然泪下,有的叫我喜极而泣。 我四岁那年跟着姐姐们去看她的戏,从懵懂的看热闹,从看热闹到崇拜……我的青春是与先生的艺术相连的。我庆幸自己能看到这样一位大气的、清新脱俗的、情趣高雅的艺术家的表演,她给予了我朴实、真挚、含蓄的审美陶冶。 1962年,已支援福建的她率芳华越剧团返沪,在上海市委大礼堂演出由黄祖模导演的《红楼梦》。她塑造的“宝玉”形象精美绝伦,一如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先生所评价的那样:“尹桂芳同志饰贾宝玉,稚气、秀气、才气、戆气萃于一身,相看俨然,晶莹透彻;至情至性,发扬于歌唱,渗透于手足,洋溢于眉目,直似曹雪芹笔下‘泥捏儿’,诚令人叹为观止……”当时,我看到观众席上的几位电影表演艺术家也和大家一样为她的表演如痴如醉;我听到几位舞美专家在赞扬桂芳先生的扮相、眼神、台风、气质……我偷偷地哭了。我无法解释自己当时的情感,也许是因为遇到了知音,也许是因为触动了我为尹桂芳感到委屈的心。遗憾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先生的戏了。 那场令人心悸的浩劫之后,热爱她的观众焦急地打听她的下落。她在哪里?还活着吗?终于有一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了有关她的消息:她还活着,但受尽折磨,已经半身不遂……我伏案恸哭,无法克制,也不想克制,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吐尽我心中的思念和不平。1979年9月,我得知上海要在文化广场举办《尹桂芳越剧流派演唱会》,激动得第一次提笔给她写信。我天天翻上海报纸,关注她的消息,与上海观众共享欢乐,为演唱会的盛况骄傲。 80年代初的一天,我和我的三位姐姐一起踏进了她的家门,她起身迎上来,虽然跛着脚,却身板挺拔,气度不凡。特别是那双眼睛依然美丽清澈,笑容是那么灿烂,那么熟悉……我顾不上心痛,坐在她身边傻傻地说:“宝玉就是这样笑的”。那时她说话已不太清晰,我的眼湿润的,心里流着泪。那是我们第一次在台下交往,从此,我们便是朋友了。 以后几次去看她,觉得她的状态相当好。50岁出头就被病魔纠缠,但她没被击倒。她与疾病斗争的毅力体现出她刚毅的性格。这时的桂芳先生通过各种方式传艺带徒,积极参加越剧艺术活动。以尹小芳为首的尹派弟子茅威涛、赵志刚等,个个出类拔萃,尹派艺术薪薪相传,我深感安慰。 去年(1999年)11月底我路经上海,听说桂芳先生的健康又比以前差了许多,就想去看她。又听说陈薪伊导演被邀请为赵志刚排演《红楼梦》,非常高兴,30号那天急着先去看陈导。一进门,陈导不在家,接待我的是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士。屋内的录音机正在播放着桂芳先生的唱段。我们俩尚未自我介绍就谈起尹桂芳来了,这可是个无尽的话题哪!等到陈导买菜回来,我们只匆匆与她打了个招呼,便仍然又说又唱地只顾交谈,忘了年龄,忘了时间。陈导又好气又好笑,在旁边叫起来:“喂,你们俩是来看我的,怎么就只顾你们讲话,滑稽不滑稽?”可一边又拿出本子来记录我们的讲话,还激动的把赵志刚邀来,一起去探望桂芳先生。这时,我才知道那位和我一样迷恋桂芳先生艺术的女士是交大的蒋老师。 当我们举着百合花和郁金香来到桂芳先生跟前的时候,我的心都要碎了。她安详地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毛毯,那只残疾的右手焐在毛毯里,一位老观众在喂她吃水果。她可真是瘦得脱了形,唯有那双眼睛仍然闪现出昔日的光彩。我们与她的晚辈溢美和冬冬母女俩围坐在她身旁,我不停地抚摩着她那只冰凉柔软的左手,只想让她暖和起来,让她心里高兴。我们诉说我们的思念,我们的疯狂,我们的天真、淘气和痴迷……她不时艰难地抬起头来,用深情的目光和我们交流,脸上笑意浓浓。在陈导的指挥下,我们竟班门弄斧倚老卖老地论起尹派艺术。桂芳先生突然激动起来,想要说什么,但她已不能说话。赵志刚拿着纸笔,半跪在先生面前请她写,她有些为难,志刚轻轻地说:“写一个字就行”。先生真的用左手拿起笔,颤巍巍地在纸上写了一个“情”字。没想到病成这样的先生思路还是这么清晰啊!是的,尹派艺术的内容是极为丰富的,但先生对一切手段的运用,必要以情带起。先生深得剧艺之真谛,亦期望她的弟子们能绳绳以继。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很快二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起身告辞。这时,先生竟做了一个很痛苦的表情,她不愿意我们离开。我怕她激动,再三嘱咐冬冬看好她。当我们忍着眼泪走到电梯口时,听得冬冬大声在后面喊:“先生出来送你们了!”我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先生硬要冬冬抱她出来送我们。我们四个人急忙奔了回来,抱着先生瘦小的身躯痛哭不已。 都说“好人一生平安”,我看这只是人们善良的愿望罢了。2000年3月1日中午,得知先生仙逝,我默默地为她上了香。我和朋友们传阅着先生送我的、观众为她出资、朋友为她编辑的美仑美奂的画册,追忆这位越剧艺术大师辉煌又坎坷的一生。是夜,难以入眠,拿起那本装帧虽简陋,内容却丰实的《一代风流尹桂芳》文集,再次阅读一篇篇名家撰写的文章,欣慰她的艺术贡献、她的品德已留在文献中,揿在我们心上啦!我的心情渐渐平服,轻轻地对着她的相片说:“桂芳先生,您走好,我们会想念您,您永远是我们心中的无价之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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