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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黑衣人原来便是契丹人萧远山。五年前,他在雁门关乱石谷无故遭到伏击后,一来是因为妻儿也惨遭杀戮,自己无意再残留世上;二来是他当年跟大宋沧州的虫二先生学艺时,曾经立下重誓,在有生之年绝不杀一个汉人,岂料却一杀就是十数余,如此以来,便萌生了死志,遂抱着妻儿的尸体跳下悬崖。谁想,他刚满周岁的峰儿却并没丧命,只是被跌闭了气,在他刚刚跳入悬崖时便苏醒了,当下萧远山奋起神威,身子继续向崖底下坠跌,却反手把孩子抛了上去。
而他自己在下坠的过程中,也因为被崖壁上侧长出的松枝挂住了身子而幸免遇难。这么以来,他记挂着儿子萧峰的死活,便也不想寻死了,在将养了一个多月把伤势治好后,毅然便去少林寺寻访他仇人和儿子的下落。谁知,玄慈却从此不明去向,直到两个月前才在嵩山露面,原来这五年中他一直在初祖庵里面壁思过。 这些天,萧远山一路跟踪玄慈,终于探听到儿子萧峰的下落,原来孩子被寄养在嵩山五乳峰下的一户姓乔的农家里。他在得知了儿子的消息后,立时便想对玄慈下手,但想到当年在他的受业恩师虫二先生面前所发的誓愿,又强自忍住。 就这样,他一路上跟着玄慈下江南,去苏州,恨得牙根痒痒,可碍于誓言终是无计可施,直到看见叶绿华出现,并且跟玄慈之间很是暧昧,才徒生一计,便想在这美色上面做做文章,让这个当年带头伏击自己的仇人身败名裂。所以,当年洪水来临时,他在山神庙救了玄慈后,便飘然而去,给叶绿华和玄慈留下了一个破戒的好机会。 现在,他两只脚板像钉子似的扎在那根木头上面,任它在洪水里顺势向下漂浮,只见放眼处尽是黄色的水泽,上面漂着的除了木头、乱草、衣服等杂物外,还有牛羊等物,平民的尸体更是随处可见。 此时,雨已经下得小了,天边的雷声也落了威,有一下没一下地闷哼着。萧远山将遮在脸上的黑布扯下来,手搭凉蓬朝前望去,见水势向前涌去的速度正在减缓,原来前面有座山头,将水势挡住了。 无移时,他便踩着木头漂到了山跟下,那洪水却只吃到了半山腰,又向两边分流而去。那山头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不少避难的百姓,见到萧远山两脚踩在木头上,从上边飘然而下,只当是神仙,嘴里都惊呼起来。那木头被洪水卷着冲到山前,眼看着便要撞到崖壁上,萧远山猛地腾身而起,脚尖一点,踩着峭壁噌噌噌噌几下便窜到了山头上。 那些难民见他飞也似的从水面上到山来,都伏身纳拜,并让出了老大一块地方。萧远山的双脚刚一落地,便听到一人喝彩道:“好汉子!好轻功!”他寻声望去,见右边的一棵歪脖树旁,正斜倚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长相甚是狰狞,右眼戴了只黑色的眼罩,一道伤疤从左边脸颊直划到了脖子下面,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的周遭也闲着一大块地方,显然难民见他长得凶恶,不敢太靠前,萧远山想到这里,也不耐这些平民的聒噪,便拔步走过去,也站在了那棵歪脖树下。 那独眼汉子冲萧远山笑了笑,道:“兄弟,我这里还有几件干衣服,你便将就着换一下?”萧远山因为跟汉人间结下了血海深仇,便不愿意跟此人多有瓜葛,听他这一说,并不言语,却暗地里默默运气,只一会儿工夫,他的黑衫上便冒出了腾腾的白雾,却是用内功将水汽蒸发掉了。 那独眼汉子见此情形,含笑点头,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酒葫芦,拔了塞子先喝了一口,又递与萧远山,道:“来,兄弟也喝上一口,解解乏!”萧远山原是个爱酒的人,这时在暴风雨里也淋了近两个时辰,还真有些困顿,稍一犹豫便接了过来,灌了一大口,只觉一股甜辣之气直渗心底,口腔里却是绵香不断,这酒居然是绝好的佳酿。 他把酒葫芦还给那人,道声:“多谢!”那独眼人也不再多说什么,自喝一口后,又递与萧远山,两人你一口我一口,一葫芦冷酒片刻便被饮尽。 萧远山眼见风停雨歇,西天边漫上了一层暮霭,而那洪水经向山谷的凹陷处灌去,水位也下去了老大一截子,西边的山势又连绵不断,想必能通去陆地,便冲那瘸子抱了抱拳,道:“多谢赐酒,后会有期!”不待那人说什么,转身就朝西边跨去。却听得叮叮几声脆响,那人已经拄着铁拐赶了上来,道:“我也正想着离开,倒是可以再跟兄弟同行一段。” 萧远山乍见到此人时,瞧他的眼神、装束已知道他身怀绝技,耳听到他的铁拐戳地声,只一点便跟了上来,居然轻灵之极,也不禁暗自钦服。但好胜之心随即又起,倒要试试这瘸子到底有多大道行,当下一提气,身子凌空拔起,向前弹出两丈多远,借势又在岩石上一点,顿时又拔高几尺,这回却不再单脚落地,而是两腿来回摆晃,踏着荆棘丛、草丛向前飞驰,远远地看着,便像一股黑色的旋风刮过山腰而去。 起先,萧远山还能听得到那瘸子铁拐的叮叮声,跑到后来,他势如奔马疾似迅雷,耳边只听得风声呜呜,再也不闻那叮叮之声了。这一口气居然跑出了近二十里山路,眼见前方地势平坦,也见不到水泽,这才慢慢收势,停了下来,回头瞧了瞧,那瘸子果然被他甩下了。 萧远山叹息一声,知道自从雁门关乱石谷一事后,自己委实恨透了汉人,所以才对适才那人极为冷淡。想起那冷酒的香甜,不禁又暗暗吞口馋涎,心说经他这一引,倒是把自己的酒虫给勾上来了。 此时天色将暗,他瞧着西北角有一座小镇,正有炊烟袅袅升起,便拔步朝那边奔去。赶到街口时,见那里早聚了不少难民,有官府搭得粥棚正在向外施粥,适才所看到的炊烟正是从这里冒出的。 他自五年前遭此大难之后,如今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虽然看到难民们饥饿困顿,却也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反而放快了步子。待转过街角时,忽然瞥见两个穿着破烂的孩童眼泪汪汪地捧着个破碗,正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咽着粥,心下却不禁一酸。 原来,他触景生情,竟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来,心道:“若不是峰儿好端端地被寄养在那户姓乔的人家里,只怕碰上了这水祸,也会跟这两个小儿一般地落魄。”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丢到两个孩童的脚底下,这才转身去了。 沿着街心走了没多远,就看见靠着右边有一家酒肆,心下一喜,便挑帘进去,冲掌柜地喊道:“店家,有好酒先拿一坛来!”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应声,便听得角落里有人叫道:“酒菜已经备齐了,兄弟何不过来同坐?” 萧远山闪目看时,吃了一惊,见那人独眼铁拐,可不正是适才在山上给自己酒喝的那个瘸子是谁?自己原本仗着轻功了得,早就将他甩下了,不成想他倒是比自己还早到了一步。却见那瘸子笑道:“兄弟的轻功好生了得,俺瘸子死活赶不上,幸好还识得一条近路,想附近只此一家酒肆,兄弟少不得要来打尖,便先行来此相候了!” 萧远山见对方心存结交他的意思,当下也不好再冷他的面子,只得走过去冲他抱了抱拳,道:“如此就打扰了!”见桌子上摆了两坛酒,四样菜蔬,中间是一大盘熟牛肉,便在那人的对面坐了。 伙计过来筛酒,却是一人一个大海碗,满筛了后,两人端起来让了一下,各自饮尽,酒味辛辣,较之在山上喝的那葫芦酒却是差得远了。那瘸子干尽一碗酒后,用手擦了擦嘴巴上的酒沫子,道:“在下铁狠,敢问壮士高姓大名?” 萧远山稍一沉吟,便道:“在下姓萧,萧近水!”铁狠听了笑道:“萧兄弟这名字起得倒也妥帖,无怪能在水里来去自如呢!” 萧远山起先听到眼前这人的名字还没怎么在意,现下却想起来了,铁狠?遮莫便是那个有青龙三年一现身之说的铁狠?听说此人侠肝义胆,多在西疆出没,是以自己也多听说过他的大名。但因为他心中多装了对汉人的怨恨,是以也并无跟对方结交的意思,只是端起了酒来,对铁狠道:“萍水相逢实为有缘,我敬铁兄一碗。” 这一碗又是一饮而尽,之后,两人却不再让那伙计来筛酒,而是各自守着酒坛畅饮,萧远山近些年一直少与中原武林人士正面做接触,喝酒时多是独斟闷饮,哪里能喝得爽利,喝得痛快,如今碰上个善饮的,又不是那么讨厌,也就放开了量。 铁狠却也不跟他絮烦,酒碗端起来碗沿儿一碰就仰脖子干了,那份子豪爽甚是合乎萧远山的心意,这样子,两人一来二去,无移时便喝干了两坛酒,那一大盘牛肉也吃了个干净,铁狠喝得性起,满面红光,一拍桌子道:“店家,上酒上肉!” 掌柜的和伙计在一旁早看得清细,见两人如此胡喝海饮,都惊得合不拢嘴,听到要酒要肉,赶忙又取了两坛送过去。铁狠见萧远山很少言语,便又问道:“萧兄弟,瞧你这身手隐隐已有大宗师的风范,却如何在武林中名不经传?” 萧远山把酒坛子提起来,拍开泥封往碗里倒了些,冷笑了声道:“铁兄所说的武林是你们中原的武林,和我这个外人又有何干?”铁狠一愣,问:“此话怎讲?”萧远山将碗里的酒灌了下去,盯着铁狠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姓萧的却是与你们大宋为敌的契丹人!” 那店伙计正送牛肉过来,听了他的话吓得手腕一抖,那盘子就啪地掉在桌面上。萧远山嘿嘿一笑,面上满是讥讽之意。 铁狠挥挥手,示意那伙计下去,又笑着道:“萧兄弟果然是个直爽之人,什么胡汉之分,在我铁狠眼里却是狗屁不通,谁人不是父母生养,谁人不是头顶同一片天,汉人里边也难免良莠不齐,胡族里边亦不乏良善,干么非要分得那么清楚?来,萧兄弟,我铁狠偏偏要交你这个朋友。” 萧远山听了这话,也觉得心血沸腾,跟他干了一碗酒后,脸上第一次泛起了笑意,道:“只可惜,像铁兄这样豁达的人在中原忒少见了!”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伙计点了牛烛送过来。两人说一句话就干一碗酒,当真是喝得兴高采烈。 当第二坛酒也都干尽了,铁狠放怀大笑道:“萧兄弟,这回可是尽兴了?”萧远山摸着颌下的胡茬子,笑道:“正是!”铁狠道:“那就不喝了!”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叫道:“店家,再给俺们开一间上房来,我要和这位萧大侠促膝夜谈!” 萧远山原本也喜欢铁狠的性子,但考虑到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其实便是要与整个中原武林为敌,这铁狠嘴上说不计较自己是契丹人,但临头来只怕会左右为难的,还不如现在就断结了关系。想到此便站起了身,道:“多谢铁兄美意,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须得连夜赶路,这便告辞了!” 铁狠听了这话,一皱眉,随即又讪笑道:“不想我铁狠竟是如此缘薄!”萧远山听了这话,心中微动,马上又道:“铁兄请多多保重,他日有缘,自有相见的一天。”冲着他抱了抱拳,大步走出店门。 铁狠却又跟了出来,叫道:“萧兄弟,且慢走!”萧远山却并不回头,只是问:“铁兄还有什么指教?”铁狠道:“铁某尚有一物相赠。”说着一拍巴掌。 萧远山转回头来,见那店伙计已经从后院牵了匹枣红马出来。铁狠道:“兄弟连夜赶路,想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办,这便骑了马去吧!” 萧远山听了这话,心里一热,便想答应他留下来不走了,但又强行忍住,道:“素昧平生,如何值得铁兄你如此抬爱?”铁狠道:“俺铁狠敬萧兄弟你是一条好汉,岂有它意?”萧远山又是一抱拳,道:“如此就谢过了!”也不废话,从伙计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那马便向前冲了出去。 他策马冲出了街口,回头瞥了那酒肆一眼,见铁狠兀自站在门口向这边张望,叹息一声,打马拐过了街角,朝西北疾驰而去。跑了一会儿,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好汉子!”, 虽然才下过暴雨不久,夜里有些寒意,但他因喝了两坛烈酒,又为铁狠的侠气所激,只觉得全身热血上涌,伸手哧地一下将衣衫扯开,露出胸膛上绣着的一颗青黝黝的狼头,萧远山仰头冲着满天的星斗嗬嗬吼了两嗓子,喊道:“青龙三年一现身,好汉子!” 那叫声甚是威猛,只震得路旁树林里的宿鸟哗啦啦飞窜出来,草丛里的蛙鸣也一齐哑了。只听得马蹄声如雨点般荡开来,一会儿便去远了。 兰考距离着嵩山却也不远,萧远山这一道上驱马紧跑下去,天还未亮便赶到了山脚下。他在那小镇上时,原本没有连夜赶路的意思,只是因为不想跟铁狠走得太近的缘故,才谎称要夜行。这一道上赶下来还真有些乏累,便将马拉进了树林里让它自行吃草,自己则躺在一棵松干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天色已近中午,觉得有些肚饿,便又骑马赶去山脚下的市镇,买了些干粮肉食。又想到这便要常在嵩山住下,一时半刻也用不着坐骑了,只因这是铁狠相赠的,又不能弃之不顾,只得先寄养在客栈里。他在客栈草草吃了一饱,便拿了剩余的干粮赶去五乳峰。 此时是仲夏天气,满山葱绿一片,蝉声盈耳,萧远山站在五乳峰的一块向外凸起的岩石上,隔远儿看着山谷里的那几间茅草屋。 那篱笆墙的外面开了半亩菜园,穿身土黄布衫的农夫乔三槐正手持锄头在那里劳作,旁边的那颗枣树上还挂着一条白汗巾,他半躬着腰,向前一点点地蠕动着,锄得很是仔细。萧远山瞧了会儿,从腰间解下一个牛角状的皮囊,向嘴里灌了一口酒,想起昨晚跟铁狠的那一番畅饮,嘴角沁出一丝笑意,但他的眼睛马上就瞪圆了。他看到乔峰从茅草屋里出来了。 别看乔峰如今只有七岁大,却比寻常孩童长得粗壮,头顶剃了个“茶壶盖儿”,左右的发则结成了两条羊角小辫儿,垂搭在肩上。大热的天儿,他上身只穿了件青黑色的肚兜,赤着脚丫儿,手里端着一个大瓷碗,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乔三槐的跟前。萧远山看到那农夫放下了锄头,笑着接过碗来,喝了一口水,又使另一只手拿下头上的斗笠掀着风。 乔峰却颠颠地跑到枣树下边,伸手去勾那条汗巾,到底是身子矮了些,掂起脚尖来勾了几次也没拿到,终是取了根树条才把它挑了下来。 萧远山看到他把汗巾送到乔三槐的手里,觉得眼睛一阵刺痛,那农夫用毛巾擦了两把脸,脸上笑开了花,也在乔峰的脸蛋上擦了两下,孩子也歪着嘴儿笑了。萧远山只觉鼻子一酸,眼眶里便润湿了,眼前的这一切本应该都是发生在他跟孩子之间的,可阴交阳错的却成全了这个姓乔的农夫。 再定睛看去,只见乔三槐已把斗笠戴在了乔峰的头上,并顺手将他抱了起来,乔峰也美滋滋地拢着他的脖子,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农夫扛着孩子走出了菜地,走进了篱笆墙,走进了茅草屋。 萧远山看着这一对“父子”的身影消失,只觉心里隐隐作痛,他猛地拔开牛角皮囊的塞子,一仰脖子将里面的酒尽数灌下肚去,顿时便觉得五脏六腑像着了火似的。他把空酒囊往岩石上狠狠地一摔,跳下崖壁,发疯似的朝另一条山路跑去。 日头火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晒得树木花草都蔫耷耷的。萧远山一口气跑到了一条山涧下,那清泉从山顶直落数百丈,又在下面汇成了一个积水潭,细浪翻滚。他像一头发情了的野兽般,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吼道:“峰儿是我萧远山的孩子,峰儿是我萧远山的孩子!”叫声在山谷里四下回响,像是要这天这地这水都为他作证似的。吼完之后,他便一头钻进了水瀑下,任凭那涧水冲打洗刷,却是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他终于清醒了,湿淋淋地走出了积水潭,无力地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心想:“峰儿跟着这姓乔农夫已经快六年了,就算我现在把他给抱回来,他小不经事的,也未必肯认我是他的亲爹。再说,我立誓要报复中原武林,把个孩子带在身边也多有不便,看那对姓乔的夫妇对峰儿还算疼爱,遮莫便先让他们养了,待得孩子长大了却再和他们理论。”这么一想,气也就平了,不管怎么说,血脉相通骨肉之源不是谁想斩就能斩得断的,他萧峰终归还是我萧远山的孩子。 把这一关节想通,心下便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萧远山耳边听到少林寺里传来的钟声,又思揣道:“师父他老人家知道我如今想报复中原武林,所以便跟我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在二十年来不得动那个玄慈,二是让我在此期间去少林寺里参读经书,习研佛法,想以此来化消我内心里的杀气,可杀妻之仇,夺子之恨,岂是一本两本经书就能化解的?再说,我萧远山堂堂好男儿,正当意气风发之时,如何能婆婆妈妈地在这青灯殿堂下学和尚念经?还一念就得二十年,就算是捱过了,那时我也年迈花甲,只怕便当真没了气力去拼杀了!”想到此,便不住地摇头,自言自语道:“师父啊师父,你老人家可真是难煞弟子了!” 转念又一想,“我既然在师父面前发下了重誓,就自当遵从,可若是不读经书,我守在这里又能做什么呢?空有一身好本事,却又无处摆弄,真真的憋煞个人也!”正自着恼,眼睛一亮,“藏经阁?那些少林秃驴不是诬陷我大辽国的武士要来盗取他们的武功秘籍么?我就真的潜去拿上一两本来,演练一番岂不是美?”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叫道:“师父啊师父,多谢您老人家指点弟子一条明路,我自今晚开始,便遵从您的吩咐,去他少林寺里研习武经,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些天里,他心头一直如同坠铅,现在方始有所解脱,想到其中的妙处竟有些癫狂之态,伸手向腰间一摸,却摸了个空,才想起酒囊已经丢弃,不禁吞下了一大口涎水,恨不得搬来几坛子烈酒先大醉上三天才好。 萧远山走出了山谷,朝着少室山而去,他五年多来常在这嵩山上转悠,对此地的山势可以说是了如指掌,片刻工夫便来到了塔林。塔林坐落在少林寺院西的三百米处,是少林历代主持和高僧的墓群所在地,因墓塔散布如林,故称塔林。这些塔多是用砖石砌成,有正方形、长方形、六角形、八角形和圆形的,塔体上刻有精美的图案和浮雕。 萧远山在塔林里走了会儿,来到一座七级的喇叭式墓塔前,瞧着四下没人,双脚一顿,像只大鸟似的纵到了第四层上,紧跟着手掌在塔沿上一按,身子又向上拔起,一股烟儿地从第七层的孔眼里钻了进去。 塔里边倒也是个不错的栖身之所,只不过萧远山的身材魁伟,行走起来常要压着头才行,他从前便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墙角处铺了很厚实的一层谷草,旁边还丢着几个酒坛子,都是以前喝光的。萧远山将身上的干粮袋解下来,放在一旁,便在干草上躺下闭目养神,只一会儿,他便鼾声如雷。 随着光线的斜移,黄昏莅临,百鸟投林;随着夜色深重,月明星稀,猿啼山涧。 眼看着便到了子时,一直躺在干草上的萧远山突然坐了起来,他把头从塔门的孔眼里探出去,听听四下里没有什么动静,才双臂一分窜了出去,身子在空中连翻了两个筋斗,落地后见没什么异常,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黑巾蒙在了脸上。之后,便一溜烟儿朝少林寺奔去,他全力施展轻功,虽其势快如奔马,脚下却没发出半点声息。 他五年多来一直在少林寺潜伏,是以对庙里的建筑布置早就熟稔在心,当下先窜入了三门内恿路东侧的慈云堂,那里陈列了偌多的碑石,院内又植竹千竿,殿阁掩映,最为幽静偏僻。他没有在这院子里多耽搁,双脚凌空,踏着碑石又向上纵起,攀上了“慈云堂”正殿的房顶,然后踩着瓦页向前一跃,抛星掷丸般地跳到了另一座殿堂上。 寺院里的房阁何止千数,虽已经是深夜,还能散见灯光闪晃。萧远山抡开膀子,腾云驾雾似的从这间房顶蹦到另一间房顶,片刻间便潜到了“藏经阁”。 这地方却不比别处,因为藏有七千多卷佛家经典,又有少林历代高僧所创习的武功心得几十卷,包括七十二绝技在内的种种孤本,所以昼夜都有僧人看守。萧远山潜行到此,见藏经楼的正门处挂了两只灯笼,下面盘膝坐了两个中年僧人,身边各有戒刀一口,便扣指一弹,一缕指风射出,正中旁边的一棵松树的枝干上。 枝叶噗啦一声响,早惊动那两名僧人,他们呼地下同时跃起,手持戒刀赶过去查看。乘着这个空挡,萧远山早从正门翻入,他手脚并用,使出壁虎游墙功爬上了阁楼的顶端,脚尖一挑,将一扇窗户勾开,一猫腰钻了进去。里边灯光如豆,正有一名老僧手持扫帚在清扫地面,萧远山一个倒挂金钟悬在了屋梁上,心想这么晚还扫什么地? 这老僧看起来有些古怪。但见他步履蹒跚,行动迟缓,又不像懂武功样子,当下,萧远山轻飘飘地落到了老僧的身后,疾出右手食指,朝他的背后点去。老僧应指倒地,竟然不懂半点武功,萧远山这下才安下心来,四下瞧了瞧,见果然是典籍浩繁,汗牛充栋,心里暗自揣摩,《少林七十二绝技》既然被少林寺视为镇寺之宝,就必然会藏在隐秘处,只怕不会在这底楼收藏。 这么想着,他踏着楼梯上到了第二层。在两盏“长明灯”的照映下,见木架林立,书册成堆,便排着头开始搜拣,什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十地论经》、《大藏经》、《华严经》应有尽有,就是不见一本武功秘籍。 萧远山烦起躁来,袖子一挥,十几本经书跌落地下,最上面的一本明晃晃地写着《伏魔禅记》,心说这是什么玩意儿?看那笔迹也不像是古旧之物。他拿起来翻了两页,见著书的僧人法号志明,记录的却是二十多年前发生在少林寺的一桩事情,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顿时兴味索然,随手丢弃在一边。 萧远山在二楼处没找到合他心意的,倒也并不气馁,又大步跨上了三楼,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经书来看,一愣,竟然全是梵文。再向下捡视,却是清一色的天竺版本,他还不死心,又查看夹层是否有携带,梵文的行列间是不是有注释,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不禁站在那里呆了半晌。突然一拍脑袋,心道,最明显的地方往往也就是最隐秘的地方,那些秘籍只怕便是藏在一楼的进门处。 他飞快地下到楼处,见那老僧依旧倒在地上不起,便径直奔到书架前翻找,见当头一本便是《达摩十八手》,顿时喜得全身发颤,挨头看去,《少林大战拳》、《少林连环拳》、《柔拳》、《洪拳散手》……却都是些常见的少林拳法。 他转过了一排架子,随手从上边抽出一本来,居然便是《无相劫指》,知道这是七十二绝技里的一种,登时心花怒放,揣在怀里便转了出去。脚下踩着一物,却是一本薄薄的册子,他弯腰拣起来,以为是自己刚才不小心碰下来的,正要放回架子上去,灯光下看得分明,那上面写着四个大字:《伏魔禅记》。 萧远山咦了声,心道这不是适才自己在二楼上看到的那本吗?他翻了两页,见著书者正是那个志明的和尚,内容一般无二,心里咯噔一下子,难道是我眼花了不成?转念一想,只怕是那个叫志明的和尚将他的《伏魔禅记》笔录了两份儿,一份儿放在二楼,这份儿却放在底楼。既然自己两次都碰到了,足以证明有缘,不妨先拿走读一读看,看这个志明都明白些什么佛理。这么想着,便把这本册子也揣在怀里,又纵身跳上了房梁,从窗户里钻出去。 外头天籁静寂,微风轻漾,萧远山从藏经阁的正门翻了出去,又寻着来路拐向了慈云堂,从那里出了寺庙。他一待钻进塔林,便放声大笑起来,心下甚是畅快,如饱美酒,心里说:“没想到少林秘籍这般容易得手,我这便看他娘的去,待找到了破解他们武功的法门之后,定要上门去一一挑战!”跑到栖身的那座七级浮屠前,飞身而上,又从孔眼里钻进去,却又用草蓑将孔口遮死,这才掏出火石来,点燃了早就备下的蜡烛。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本册子,先将《伏魔禅记》放在一边,且先拿了《无相劫指》来看,见纸页熏黄,显然是年月已久。翻开首页,看到总纲里有一段话,说得入骨三分,不由得地连连点头,也是深以为然:“……功之深者,能以静制动,以清制浊,不显于人,不损于己,遇一切外魔挫辱,淡然怡然,不介于意,神专志一,以守吾真。如此则六欲无从而入,三毒无由而生,做到无色无相,万劫难挡……”萧远山看到这里,心想,原来这“无相劫指”的名字倒是从这最后一句话里演化而来的。 当下,翻到有图谱和心法的一页,开始从头学起,这一练就是几个时辰,直到天光放亮也浑然不觉。后来,听到寺里的晨钟撞响,他才从其中脱解出来,只觉全身泰然,真气充沛,十指隐隐有灼热感。 萧远山本就是个悟性极强之人,再加上本身的武功早就趋于臻境,这几个时辰练下来竟是已略窥门径。他把挂在塔孔上的草蓑放下,让晨光射进来,又取来干粮就着清水吃了些,才开始看那本《伏魔禅记》。 只见那个叫志明的和尚在上边写道:“技击之道,尚德不尚力,重守不重攻……”萧远山看到这里便摇头不止,自言道:“这和尚看来也是个心慈手软的,岂不知,进攻有时候便是最好的防守,难道用些妇人之仁便能克敌制胜不成?” 又跳过去几段往下看,见上面写道:“少林僧人修习武术,目的便是要护身护法,又称武术禅,便是要做到拳禅合一。只惜有些禅门败类,恃强争胜,逞凶斗狠,自丧其身不说,更兼流毒于外者,贻羞当世,取祸俄顷,岂是达摩祖师创立此术之本意乎?弟子志明,生性愚钝,资质欠佳,本无意著书立说,只是在本寺曾经身蒙一场祸患,同门师兄弟为此死者十有其九,活者多残疾,唯有志明等了了几人幸免,故而做此《伏魔禅记》记录前因后果,以示后来者……” 萧远山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几分,又看了看那志明和尚记事的时间,是宋景德二年,据今也有二十五个年头了,心想照这年限推算,这志明和尚也该是现在的少林方丈灵门的师叔,且来看看,他少林寺当年到底发生了一场什么样的大祸患。 他翻到记录事件的页上,见上面写道:“九月初九,重阳之日,寺院里的菊花开得繁茂,与师兄志清做完早课,便赶去本寺所属的下院永庆寺,找在那里做主持的志真师兄一同问菊花禅。那永庆寺在偃师县的缑纸镇上,离本寺却也不远。 “待我俩赶到永庆寺时,看到些个灵字辈的弟子们,不知为了何故,都停了课业,聚在偏殿前面窃窃私语,他们见到我和志清来到,赶忙过来讨主张。原来,这里一大早便有个蕃僧寻上门来,要找主持方丈比试武功。我详问之下才知道,那僧人原来却是来自大雪山的大轮寺,法号乌金藏,那大轮寺在西域也是名刹大院,高僧辈出,却不知道这乌金藏到底有多大的修为,敢单枪匹马来少林寺别院滋生事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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