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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
中国古代文献_中国古代文献~集部_39号馆文选__朱子语类

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一十六

朱熹

  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一十六
  朱子十三
  训门人四
  问:「平时处事,当未接时,见得道理甚分明;及做着,又便错了。不知如何恁地?」曰:「这是难事。但须是知得病痛处,便去着力。若是易为,则天下有无数圣贤了!」以下训
  问:「打坐也是工夫否?」曰:「也有不要打坐底,如果若之属,他最说打坐不是。」又问:「而今学者去打坐后,坐得瞌睡时,心下也大故定。」曰:「瞌睡时,却不好。」
  问:「气质昏蒙,作事多悔:有当下便悔时,有过后思量得不是方悔时,或经久所为因事机触得悔时。方悔之际,惘然自失,此身若无所容!有时恚恨至于成疾。不知何由可以免此?」曰:「既知悔时,第二次莫恁地便了,不消得常常地放在心下。那『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底,便是不悔底。今若信意做去后,荡然不知悔,固不得;若既知悔,后次改便了,何必常常恁地悔!」淳录云:「既知悔,便住了,莫更如此做。只管悔之又悔作甚!」
  世间只是这个道理,譬如昼日当空,一念之间合着这道理,则皎然明白,更无纤毫窒碍,故曰「天命之谓性」。不只是这处有,处处皆有。只是寻时先从自家身上寻起,所以说「性者,道之形体也」,此一句最好。盖是天下道理寻讨将去,那里不可体验?只是就自家身上体验,一性之内,便是道之全体。千人万人,一切万物,无不是这道理。不特自家有,它也有;不特甲有,乙也有。天下事都恁地。
  书有合讲处,有不必讲处。如主一处,定是如此了,不用讲。只是便去下工夫,不要放肆,不要戏慢,整齐严肃,便是主一,便是敬。圣贤说话,多方百面,须是如此说。但是我恁地说他个无形无状,去何处证验?只去切己理会,此等事久自会得。
  问:说「漆雕开章」云云,先生不应。又说「与点章」云云,先生又不应。久之,却云:「公那江西人,只管要理会那漆雕开与曾点,而今且莫要理会。所谓道者,只是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便是。而今只去理会『言忠信,行笃敬』;『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须是步步理会。『坐如尸』,便须要常常如尸;『立如斋』,便须要常常如斋。而今却只管去理会那流行底,不知是个甚么物事?又不是打破一桶水,随科随坎皆是。」
  义刚启曰:「向时请问平生多悔之病,蒙赐教,谓第二番莫为便了,也不必长长存在胸中。义刚固非欲悔,但作一事时,千思万量,若思量不透处,又与朋友相度。合下做时,自谓做得圆密了;及事纔过,又便猛省着,有欠缺处。纔如此思着,则便被气动了志,便是三两日精神不定。不知此病生于何处?」曰:「便是难!便是难!不能得到恰好处。颜子『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便是如此,便是不能得见这个物事定帖。这也无着力处。圣人教人,但不过是『博文约礼』。须是平时只管去讲明,讲明得熟时后,却解渐渐不做差了。」
  又问:「格物工夫,至为浩大。如义刚气昏,也不解泛然格得。欲且将书细读,就上面研究义理,如何?」曰:「书上也便有面前道理在。」义刚又言:「古人为学,皆是自小得人教之有方,所以长大来易入于道。义刚目前只是习作举业,好书皆不曾讲究。而今骤收其放心,觉用力倍难。今欲将小学等书理会,从洒扫应对进退,礼乐书数射御,从头再理会起,不知如何?」曰:「也只是事事致谨,常常持养,莫教放慢了,便是。若是自家有个操柄时,便自不解到得十分走作了。」
  义刚启曰:「半年得侍洒扫,曲蒙提诲,自此得免小人之归。但气质昏蒙,自觉易为流俗所迁。今此之归,且欲闭门不出,刻意读书,皆未知所向,欲乞指示。」先生曰:「只杜门便是所向,别也无所向。只是就书上子细玩味,考究义理,便是。」义刚之初拜先生也,具述平日之非与所以远来之意,力求陶铸及所以为学之序。先生曰:「人不自讼,则没柰何他。今公既自知其过,则讲书穷理,便是为学,也无他陶铸处。」问:「读书以何者为先?」曰:「且将论语大学共看。」至是,又请曰:「大学已看了,先生解得分明,也无甚疑。论语已看九篇。今欲看毕此书,更看孟子,如何?」曰:「好。孟子也分明,甚易看。」
  「侍教半年,仰蒙提诲。自正月间看论语,觉得略得入头处。先生所以教人,只要逐章逐句理会,不要拣择,敬遵明训。但此番归去,恐未便得再到侍下。如语孟中设有大疑,则无可问处。今欲于此数月拣大头段来请教,不知可否?」曰:「好。」
  先生问●渊:「平日如何做工夫?看甚文字?」曰:「旧治春秋并史书。」曰:「春秋如何看?」曰:「只用刘氏说看。」曰:「公数千里来见某,其志欲如何?」曰:「既拜先生,只从先生之教。」曰:「春秋是学者末后事,惟是理明义精,方见得。春秋是言天下之事。今不去理会身己上事,却去理会天下之事,到理会得天下事,于身己上却不曾处置得。所以学者读书,先要理会自己本分上事。」又言:「刘道修向时章疏中说『道学』字,用错了。」先生因论:「德修向时之事,不合将许多条法与寿皇看,暴露了,被小人知之,却做了脚手。某以为,大率若小人势弱时节,只用那虚声,便可恐得他去;若小人势盛时节,便不可如此暴露,被他先做脚手。虽然,德修亦自好,当时朝廷大故震动!」训
  ●亚夫将上赵子直黄文叔二书呈先生。先生曰:「公有志于当世,亦自好。但若要从自家身上做将来,须是舍其所已学,从其所未学。」
  先生语●亚夫云:「亚夫归去,且须杜门安坐数年,虚心玩味他义理,教专与自家心契合。若恁底时,病痛自去,义理自明。大抵静,方可看义理。」
  「须是静,方可为学。」谓亚夫曰:「公既归,可且杜门潜心数年。」盖卿录云:「亚夫禀辞,先生勉之曰:『归后且杜门潜心二三年,仍须虚心以读书。』」
  甲寅八月三日,盖卿以书见先生于长沙郡斋,请随诸生遇晚听讲,是晚请教者七十余人。或问:「向蒙见教,读书须要涵泳,须要浃洽。因看孟子千言万语,只是论心。七篇之书如此看,是涵泳工夫否?」曰:「某为见此中人读书大段卤莽,所以说读书须当涵泳,只要子细寻绎,令胸中有所得尔。如吾友所说,又衬贴一件意思,硬要差排,看书岂是如此?」又一士友曰:「先生『涵泳』之说,乃杜元凯『优而柔之』之意。」曰:「固是如此,亦不用如此解说。所谓涵泳者,只是子细读书之异名也。大率与人说话便是难。某只说一个『涵泳』,一人硬来差排,一人硬来解说。此是随语生解,支离延蔓,闲说闲讲,少间展转,只是添得多,说得远。如此讲书,如此听人说话,全不是自做工夫,全无巴鼻。可知是使人说学是空谈。此中人所问,大率如此:好理会处不理会,不当理会处却支离去说,说得全无意思。」以下训
  盖卿因言:「致知、格物工夫既到,然后应事接物,始得其宜。若工夫未到,虽于应事接物之际,未尽合宜,亦只得随时为应事接物之计也。」曰:「固是如此。若学力未到时,不成不去应事接物!且如某在长沙时,处之固有一个道理;今在路途,道理又别。人若学力未到,其于应事接物之间,且随吾学力所至而处之。善乎明道之言曰:『学者全体此心。学虽未尽,若事物之来,不可不应;但随分限应之,虽不中不远矣。』」
  盖卿禀辞,且乞赠言。先生曰:「逐日所相与言者,宜着工夫,不用重说。」曰:「尚得为远谒函丈之计。」曰:「人事不可预期。归日,宜一面着实做工夫。」
  初见,先生云:「某自到此,与朋友亦无可说,古人学问只是为己而已。圣贤教人,具有伦理。学问是人合理会底事。学者须是切己,方有所得。今人知为学者,听人说一席好话,亦解开悟;到切己工夫,却全不曾做,所以悠悠岁月,无可理会。若使切己下工,圣贤言语虽散在诸书,自有个通贯道理。须实有见处,自然休歇不得。如人趁养家一般,一日不去趁,便受饥饿。今人事无小大,皆潦草过了。只如读书一事,头边看得两段,便揭过后面,或看得一二段,或看得三五行,殊不曾子细理会,如何会有益!」或问:「人讲学不明,用处全差了。」曰:「不待酬酢应变时。若学不切己,自家一个浑身自无处着,虽三魂七魄,亦不知下落,何待用时方差?」坐间有言及傅子者。曰:「人虽见得他偏,见得他不是,此边却未有肯着力做自家工夫,如何不为他所谩?近世人大被人谩,可笑!见人胡乱一言一动,便被降下了。只缘自无工夫,所以如此。便又有不读书之说,可以诱人,宜乎陷溺者多。」先生又云:「彼一般说话,虽是说禅,却能鞭逼得人紧。后生于此边既无所得,一溺其说,便把做件事做,如何可回!终竟他底不是,愈传愈坏了人。」或又云:「近世学者多躐等。」亦曰:「更有不及等人。」以下训谦。
  问谦:「曾与戴肖望相处,如何?」曰:「亦只商量得举子程文。」曰:「此是一厄。人过了此一厄,当理会学问。今人过了此一厄,又去理会应用之文,作古文,作诗篇,亦是一厄。须是打得破,方得。」
  问:「为学工夫,以何为先?」曰:「亦不过如前所说,专在人自立志。既知这道理,办得坚固心,一味向前,何患不进!只患立志不坚,只恁听人言语,看人文字,终是无得于己。」或云:「须是做工夫,方觉言语有益。」曰:「别人言语,亦当子细穷究。孟子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知言便是穷究别人言语。他自邪说,何与我事?被他谩过,理会不得,便有陷溺。所谓『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作于其政,害于其事』;盖谓此也。」
  德之看文字尖新,如见得一路光明,便射从此一路去。然为学读书,宁详毋略,宁近毋远,宁下毋高,宁拙毋巧。若一向罩过,不加子细,便看书也不分晓。然人资质亦不同,有爱趋高者,亦有好务详者。虽皆有得,然详者终是看得溥博浃洽。又言:「大学等书,向来人只说某说得详,如何不略说,使人自致思?此事大不然。人之为学,只是争个肯不肯耳。他若无得,不肯向这边,略亦不解致思;他若肯向此一边,自然有味,愈详愈有意味。」
  「生知之圣,不待学而自若非生知,须要学问。学问之先,止是致知。所知果致,自然透彻,不患不进。」谦请云:「知得,须要践履。」曰:「不真知得,如何践履得!若是真知,自住不得。不可似他们只把来说过了。」又问:「今之言学者满天下,家诵中庸大学语孟之书,人习中庸大学语孟之说。究观其实,不惟应事接物与所学不相似;而其为人举足动步,全不类学者所为。或做作些小气象,或专治一等议论,专一欺人。此岂其学使然欤?抑践履不至欤?抑所学之非欤?」曰:「此何足以言学?某与人说学问,止是说得大概,要人自去下工。譬如宝藏一般,其中至宝之物,何所不有?某止能指与人说,此处有宝。若不下工夫自去讨,终是不济事。今人为学,多是为名,不肯切己。某甚不满于长沙士友。胡季随特地来一见,却只要相闪,不知何故。南轩许久与诸公商量,到如今只如此,是不切己之」
  廖兄请曰:「某远来求教,获听先生雅言至论,退而涵泳,发省甚多。旅中只看得先生大学章句、或问一过,所以诲人者至矣。为学入德之方,无以加此,敢不加心!明日欲别诲席,更乞一言之赐。」曰:「他无说,只是自下工夫,便有益。此事元不用许多安排等待,所谓『造次颠沛必于是』也,人只怕有悠悠之患。」廖复对曰:「学者之病,多在悠悠,极荷提策。」曰:「见得分晓,便当下工夫。时难得而易失,不可只恁地过了。」
  先生问:「前此得书,甚要讲学,今有可说否?」自修云:「适值先生去国匆匆,不及款承教诲。」曰:「自家莫匆匆便了。」训自修。
  问平日工夫,泳对:「理会时文。」先生曰:「时文中亦自有工夫。」请读何书。曰:「看大学。」以下训
  说大学首章不当意。先生说:「公读书如骑马,不会鞭策得马行;撑船,不会使得船动。」
  「读大学,必次论孟及中庸,兼看近思录。」先生曰:「书读到无可看处,恰好看。」
  先生与泳说:「看文字罢,常且静坐。」
  问:「而今看道理不出,只是心不虚静否?」曰:「也是不曾去看。会看底,就看处自虚静,这个互相发。」以下训
  先生谓夔孙云:「公既久在此,可将一件文字与众人共理会,立个程限,使敏者不得而先,钝者不得而后。且如这一件事,或是甲思量不得,乙或思量得,这便是朋友切磋之义。」夔孙请所看底文字。曰:「且将西铭看。」及看毕,夔孙依先生解说先生曰:「而今解得分晓了,便易看,当初直是难说。」夔孙请再看底文字。索近思录披数板,云:「也拣不得,便漏了他底也不得。」遂云:「『无极而太极』,而今人都想象有个光明闪烁底物事在那里。那不知本是说无这物事,只是有个理,解如此动静而已。及至一动一静,便是阴阳。一动一静,循环无端。『太极动而生阳』,亦只是从动处说起。其实,动之前又有静,静之前又有动。推而上之,其始无端;推而下之,以至未来之际,其卒无终。自有天地,便只是这物事在这里流转,一日便有一日之运,一月便有一月之运,一岁便有一岁之运。都只是这个物事滚,滚将去,如水车相似:一个起,一个倒,一个上,一个下。其动也,便是中,是仁;其静也,便是正,是义。不动则静,不静则动;如人不语则默,不默则语,中间更无空处。又如善恶:不是善,便是恶;不是恶,便是善。『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便是主张这个物事。盖圣人之动,便是元亨;其静,便是利贞,都不是闲底动静。所以继天地之志,述天地之事,便是如此。如知得恁地便生,知得恁地便死,知得恁地便消,知得恁地便长,此皆是继天地之志。随他恁地进退消息盈虚,与时偕行,小而言之,饥食渴饮,出作入息;大而言之,君臣便有义,父子便有仁,此都是述天地之事。只是这个道理,所以君子修之便吉,小人悖之便凶。这物事机关一下拨转,便拦他不住,如水车相似,才踏发这机,更住不得。所以圣贤『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战战兢兢,至死而后知免。大化恁地流行,只得随他恁地;故曰:『存心养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这与西铭都相贯穿,只是一个物事。如云:『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干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便只是『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只是说得有详略缓急耳。而今万物到秋冬时各自敛藏,便恁枯瘁;忽然一下春来,各自发生条畅,这只是一气,一个消,一个息。那个满山青黄碧绿,无非天地之化流行发见。而今自家吃他,着他,受用他,起居食息都在这里,离他不得。所以仁者见之便谓之仁,智者见之便谓之智,无非是此个物事。『继之者善』,便似日日装添模样;『成之者性』,便恰似造化都无可做了,与造化都不相关相似。到得『成之者性』,就那上流行出来,又依前是『继之者善』。譬如谷,既有个谷子,里面便有米,米又会生出来。如果子皮里便有核,核里便有仁,那仁又会发出来。人物莫不如此。如人方其在胞胎中,受那父母之气,则是『继之者善』。及其生出来,便自成一个性了,便自会长去,这后又是『继之者善』,只管如此。仁者谓之仁,便是见那发生处;智者谓之智,便是见那收敛处。『百姓日用而不知』,便是不知所谓发生,亦不知所谓收敛,醉生梦死而已。周先生太极通书,便只是滚这几句。易之为义,也只是如此。只是阴阳交错,千变万化,皆从此出,故曰:『易有太极』。这一个便生两个,两个便生四个,四个便生八个,八个便生十六个,十六个便生三十二个,三十二个便生六十四个。故『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圣人所以说出时,只是使人不迷于利害之途耳。」少顷,又举「诚几德」一章,说云:「『诚无为』,只是自然有实理恁地,不是人做底,都不曾犯手势。『几善恶』,便是心之所发处有个善有个恶了。『德』便只是善底,为圣为贤,只是这材料做。」又举第三「大本达道章」说云:「未发时便是那静,已发时便是那动。方其静时,便是有个体在里了,如这桌子未用时,已有这桌子在了。及其已发,便有许多用。一起一倒,无有穷尽。若静而不失其体,便是天下之大本立焉;动而不失其用,便是天下之达道行焉。若其静而或失其体,则天下之大本便昏了;动而或失其用,则天下之达道便乖了。说来说去,只是这一个道理。」夔孙问云:「此个道理,孔子只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都不会分别出性是如何。孟子乃分别出,说是有此四者,然又只是以理言。到周先生说方始尽,方始见得人必有是四者,这四者亦有所附着。」先生曰:「孔子说得细腻,说不曾了。孟子说得粗,疏略,只是说『成之者性』,不曾从原头推说来。然其界分,自孟子方说得分晓。」陈仲蔚因问:「龟山说:『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仁便是体?义便是用否?」曰:「仁只是流出来底,义是合当做底。如水,流动处是仁;流为江河,汇为池沼,便是义。如恻隐之心便是仁;爱父母,爱兄弟,爱乡党,爱朋友故旧,有许多等差,便是义。且如敬,只是一个敬;到敬君,敬长,敬贤,便有许多般样。礼也是如此。如天子七庙,诸侯五庙,这个便是礼;其或七或五之不同,便是义。礼是理之节文,义便是事之所宜处。吕与叔说『天命之谓性』云:『自斩而缌,丧服异等,而九族之情无所憾;自王公至皂隶,仪章异制,而上下之分莫敢争;自是天性合如此。』且如一堂有十房父子,到得父各慈其子,子各孝其父,而人不嫌者,自是合如此也。其慈,其孝,这便是仁;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这便是义。这个物事分不得,流出来便是仁;仁打一动,义礼智便随在这里了。不是要仁使时,义却留在后面,少间放出来。其实只是一个道理,论著界分,便有许多分别。且如心性情虚明应物,知得这事合恁地,那事合恁地,这便是心;当这事感则这理应,当那事感则那理应,这便是性;出头露面来底便是情,其实只是一个物事。而今这里略略动,这三个便都在,子细看来,亦好则剧。」又举邵子「性者道之形体」处,曰:「道虽无所不在,然如何地去寻讨他?只是回头来看,都在自家性分之内。自家有这仁义礼智,便知得他也有仁义礼智,千人万人,一切万物,无不是这道理。推而广之,亦无不是这道理。他说『道之形体』,便是说得好。」
  林子武初到时,先生问义刚云:「在何处安下?」曰:「未曾移入堂长房。」曰:「它便是有思量底。苏子容押花字常要在下面,后有一人官在其上,却挨得他花字向上面去;他遂终身悔其初无思量,不合押花字在下。」及包显道等来,遂命子武作堂长,后竟不改。
  问:「承先生赐教读书之法,如今看来,圣贤言行,本无相违。其间所以有可疑者,只是不逐处研究得通透,所以见得抵牾。若真个逐处逐节逐段见得精切,少间却自到贯通地位。」曰:「固是。如今若苟简看过,只一处,便自未曾理会得了,却要别生疑义,徒劳无益。」训
  庆元丁巳三月,见先生于考亭。先生曰:「甚荷远来,然而不是时公初从何人讲学?」曰:「少时从刘衡州问学。」曰:「见衡州如何?」曰:「衡州开明大体,使人知所向慕。」曰:「如何做工夫?」曰:「却是无下手处。」曰:「向来亦见庐陵诸公有问目之类,大纲竟缓,不是斩钉截铁,真个可疑可问,彼此只做一场话说休了。若如此悠悠,恐虚过岁月。某已前与朋友往来,亦是如此。后来钦夫说道:『凡肯向此者,吾二人只如此放过了,不特使人泛然来行一遭,便道我曾从某人处讲论,一向胡说,反为人取笑,亦是坏了多少好气质底。若只悠悠地去,可惜。今后须是截下,看晚年要成就得一二人,不妨是吾辈事业。』自后相过者,这里直是不放过也。」祖道又曰:「顷年亦尝见陆象山。」先生笑曰:「这却好商量。公且道象山如何?」曰:「象山之学,祖道晓不得,更是不敢学。」曰:「如何不敢学?」曰:「象山与祖道言:『目能视,耳能听,鼻能知香臭,口能知味,心能思,手足能运动,如何更要甚存诚持敬,硬要将一物去治一物?须要如此做甚?咏归舞雩,自是吾子家风。』祖道曰:『是则是有此理,恐非初学者所到地位。』象山曰:『吾子有之,而必欲外铄以为本,可惜也!』祖道曰:『此恐只是先生见处。今使祖道便要如此,恐成猖狂妄行,蹈乎大方者矣!』象山曰:『缠绕旧习,如落陷阱,卒除不得!』」先生曰:「陆子静所学,分明是禅。」又曰:「江西人大抵秀而能文,若得人点化,是多少明快!盖有不得不任其责者。然今党事方起,能无所畏乎!忽然被他来理会,碍公进取时如何?」曰:「此是自家身己上,进取何足议?」曰:「可便迁入精舍。」以下训
  先生谓祖道曰:「读书,且去钻研求索。及反复认得时,且蒙头去做,久久须有功效。吾友看文字忒快了,却不沉潜,见得他子细意思。莫要一领他大意,便去抟摸,此最害事!且熟读,就他注解为他说一番。说得行时,却又为他精思,久久自落窠臼。略知瞥见,便立见解,终不是实。恐他时无把捉,虚费心力。」
  问进德之曰:「大率要修身穷理。若修身上未有工夫,亦无穷理处。」问:「修身如何?」曰:「且先收放心。如心不在,无下手处。要去体察你平昔用心,是为己为人?若读书计较利禄,便是为人。」
  「资禀纯厚者,须要就上面做工夫。」问:「如何?」曰:「人生与天地一般,无些欠缺处。且去子细看秉彝常性是如何,将孟子言性善处看是如何善,须精细看来。」
  一日拜别,先生曰:「归去各做工夫,他时相见,却好商量也。某所解语孟和训诂注在下面,要人精粗本末,字字为咀嚼此书,某自三十岁便下工夫,到而今改犹未了,不是草草看者,且归子细。」
  曾兄问:「读大学,已知纲目次第了。然大要用工夫,恐在『敬』之一字。前见伊川说『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处。」先生曰:「能『敬以直内』矣,亦须『义以方外』。能知得是非,始格得物。不以义方外,则是非好恶不能分别,物亦不可格。」又问:「恐敬立则义在其中,伊川所谓『弸诸中,彪诸外』,是也。」曰:「虽敬立而义在,也须认得实,方见得。今有人虽胸中知得分明,说出来亦是见得千了百当,及应物之时,颠倒错谬,全是私意,亦不知。圣人所谓敬义处,全是天理,安得有私意?今释老能立个门户恁地,亦是它从旁窥得近似。他所谓敬时,亦却是能敬,更有个『笠影』之喻。」
  某尝喜那钝底人,他若是做得工夫透彻时,极好;却烦恼那敏底,只是略绰看过,不曾深去思量。当下说,也理会得,只是无滋味,工夫不耐久。如庄仲便是如此。某尝烦恼这样底,少间不济事。敏底人,又却要做那钝底工夫,方得。以下训
  问:「寻常遇事时,也知此为天理,彼为人欲。及到做时,乃为人欲引去,事已却悔,如何?」曰:「此便是无克己工夫。这样处,极要与他埽除打迭,方得。如一条大路,又有一条小路。明知合行大路,然小路面前有个物引着,自家不知不觉行从小路去;及至前面荆棘芜秽,又却生悔。此便是天理人欲交战之机。须是遇事之时,便与克下,不得苟且放此须明理以先之,勇猛以行之。若是上智圣人底资质,不用着力,自然存天理而行,不流于人欲。若贤人资质次于圣人者,到遇事时固不会错,只是先也用分别教是而后行之。若是中人之资质,须大段着力,无一时一刻不照管克治,始得。曾子曰:『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又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直是恁地用功,方得。」
  问每日做工夫处。曰:「每日做工夫,只是常常唤醒,如程子所谓『主一之谓敬』,谢氏所谓『常惺惺法』是也。然这里便有致知底工夫。程子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须居敬以穷理。若不能敬,则讲学又无安顿处。」
  问:「『色容庄』,持久甚难。」曰:「非用功于外也,心肃而容庄。」问:「若非圣人说下许多道理,则此身四支耳目更无安顿处。」曰:「然。古人固尝言之:『非礼则耳目手足无所措。』」
  道理极是细腻。公们心都粗大,入那细底不得。
  公而今只是说他人短长,都不自反己看。如公适间说学者来此不讲诵,蚤来莫去,是理会甚事?自初来至去,是有何所得?听得某说话,有何警发?每日靠甚么做本?从那里做去?公却会说得个头势如此大。及至末梢,又却只是检点他人某事某事,元未有紧要,那人亦如何服公说?且去理会自己身心,煞有事在!
  今公掀然有飞扬之心,以为治国平天下如指诸掌。不知自家一个身心都安顿未有下落,如何说功名事业?怎生治人?古时英雄豪杰不如此。张子房,不问着他不说。诸葛孔明甚么样端严!公浙中一般学,是学为英雄之学,务为跅弛豪纵,全不点检身心。某这里须是事事从心上理会起,举止动步,事事有个道理。一毫不然,便是欠阙了他道理。固是天下事无不当理会,只是有先后缓急之序;须先立其本,方以次推及其余。今公们学都倒了,缓其所急,先其所后,少间使得这身心飞扬悠远,全无收拾岁。而今人不知学底,他心虽放,然犹放得近。今公虽曰知为学,然却放得远;少间会失心去,不可不觉!
  读书之法,既先识得他外面一个皮壳了,又须识得他里面骨髓方好。如公看诗,只是识得个模像如此,他里面好处,全不见得。自家此心都不曾与他相黏,所以眊燥,无汁浆。如人开沟而无水,如此读得何益!未论读古人书,且如一近世名公诗,也须知得他好处在那里。如何知得他好处?亦须吟哦讽咏而后得之。今人都不曾识:好处也不识,不好处也不识;不好处以为好者有之矣,好者亦未必以为好也。其有知得某人诗好,某人诗不好者,亦只是见已前人如此说,便承虚接响说取去。如矮子看戏相似,见人道好,他也道好。及至问着他那里是好处?元不曾识。举世皆然,只是不曾读。熟读后自然见得。「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今公读二南了,还能不正墙面而立否?意思都不曾相黏,济得甚事!前日所举韩退之苏明允二公论作文处,他都是下这般工夫,实见得那好处,方做出这般文章。他都是将三代以前文字熟读后,故能如此。如向者吕子约书来,说近来看诗甚有味,录得一册来,尽是写他读诗有得处。及观之,尽是说诗序!如关雎只是说一个「后妃之德也」,葛覃只是说得个「后妃之本」与「化天下以妇道也」。自「关关雎鸠」、「葛之覃兮」已下,更不说着。如此读诗,是读个其么?吕伯恭大事纪亦是如此,尽是编排诗序书序在上面。他们读书,尽是如此草草。以言事,则不实;以立辞,则害意。
  问:「『鸢飞鱼跃』,南轩云:『「鸢飞鱼跃」,天地之中庸也。』」曰:「只看公如此说,便是不曾理会得了。莫依傍他底说,只问取自家是真实见得不曾?自家信,是信得个甚么?这个道理,精粗小大,上下四方,一齐要着到,四边合围起理会,莫令有些子走透。少间方从一边理会得,些小有个见处,有个入头处。若只靠一边去理会,少间便偏枯了,寻捉那物事不得。若是如此悠悠,只从一路去攻击他,而又不曾着力,何益于事!」李敬子曰:「觉得已前都是如此悠悠过了!」曰:「既知得悠悠,何不便莫要悠悠?便是觉意思都不曾痛切。每日看文字,只是轻轻地拂过,寸进尺退,都不曾依傍筑磕着那物事来。此间说时,旋扭掜凑合,说得些小,才过了,又便忘了。或他日被人问起,又遂旋扭掜说得些小,过了又忘记了。如此济得甚事!早间说如负痛相似。」因言:「持敬,如书所云『若有疾』,如此方谓之持敬。如人负一个大痛,念念在此,日夜求所以去之之术。理会这一件物,须是彻头彻尾,全文记得,始是如此,末是如此,中间是如此;如此谓之是,如此谓之非。须是理会教透彻,无些子疑滞,方得。若只是如此轻轻拂过,是济甚事!如两军冢杀,两边擂起鼓了,只得拌命进前,有死无二,方有个生路,更不容放慢。若纔攻慢,便被他杀了!」
  友仁初参拜毕,出疑问一册,皆大学语孟中庸平日所疑者。先生略顾之,谓友仁曰:「公今须是逐一些子细理会,始得,不可如此卤莽。公之意,自道此是不晓者,故问。然其它不问者,恐亦未必是。岂能便与圣贤之意合?须是理会得底也来整理过,方可。」以下训友仁。
  问「邦畿千里,惟民所止」。曰:「此是大率言物各有所止之处。且如公,其心虽止得是,其迹则未在。心迹须令为一,方可。岂有学圣人之道,服非法之服,享非礼之祀者!程先生谓『文中子言心迹之判,便是乱说』者,此也。」友仁曰:「舍此则无资身之策。」曰:「『君子谋道不谋食』,岂有为人而忧此者!」
  先生曰:「公向道甚切,也曾学禅来。」曰:「非惟学禅,如老庄及释氏教典,亦曾涉猎。自说法华经至要处乃在『是法非思量分别之所能解』一句。」先生曰:「我这里正要思量分别。能思量分别,方有豁然贯通之理。如公之学也不易。」因以手指书院曰:「如此屋相似,只中间洁净,四边也未在。未能博学,便要约礼。穷理处不曾用工,守约处岂免有差!若差之毫忽,便有不可胜言之弊。」又顾同舍曰:「德元却于此理见得彷佛,惜乎不曾多读得书。」却谓友仁曰:「更须痛下工夫读书始得。公今所看大学或问格物致知传,程子所说许多说话,都一一记得,方有可思索玩味。」
  张问:「先生论语或问甚好,何故不肯刊行?」曰:「便是不必如此。文字尽多,学者愈不将做事了,只看得集注尽得。公还尽记得集注说话否?非唯集注,恐正文亦记不全,此皆是不曾仔细用工夫。且如邵康节始学于百原,坚苦刻厉,冬不炉,夏不扇,夜不就席者有年,公们曾如此否?论语且莫说别处,只如说仁处,这里是如此说,那里是如此说,还会合得否?」友仁曰:「先生有一处解『仁』字甚晓然,言:『仁者,人心之全德,必欲以身体而力行之,可谓「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谓「远」矣!』」先生不应。次日,却问:「公昨夜所举解仁说在何处?」曰:「在曾子言『仁以为己任』章。」先生曰:「德元看文字,却能记其紧要处。有万千人看文字者,却不能于紧要处理会,只于琐细处用工。前日他问中庸或问:『不一其内,无以制其外;不齐其外,无以养其中;静而不存,无以立其本;动而不察,无以胜其私。』此皆是切要处。学者若能于切要处做工夫,又于细微处不遗阙了,久之自然有得。」
  拜辞,先生曰:「公识性明,精力短,每日文字不可多看。又,记性钝,但用工不辍,自有长进矣。」
  因诲郭兄云:「读书者当将此身葬在此书中,行住坐卧,念念在此,誓以必晓彻为期。看外面有甚事,我也不管,只恁一心在书上,方谓之善读书。若但欲来人面前说得去,不求自熟,如此济得甚事!须是着起精神,字字与他看不惟念得正文注字,要自家暗地以俗语解得,方是。如今自家精神都不曾与书相入,念本文注字犹记不得,如何晓得!」
  「读书,须立下硬寨,定要通得这一书,方看第二书。若此书既晓未得,我宁死也不看那个!如此立志,方成工夫。」郭德元言:「记书不得。」曰:「公不可欲速,且读一小段。若今日读不得,明日又读;明日读不得,后日又读,须被自家读得。若只记得字义训释,或其中有一两字漏落,便是那腔子不曾填得满,如一个物事欠了尖角处相似。少间自家做出文字,便也有所欠缺,不成文理。尝见蕃人及武臣文字,常不成文理,便是如此。他心中也知得要如此说,只是字义有所欠缺,下得不是。这个便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之患。是他心有所蔽,故如此。司马迁史记用字也有下得不是处。贾谊亦然,如治安策说教太子处云:『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这下面承接,便用解说此义;忽然掉了,却说上学去云:『学者所学之官也。』又说『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一段了,却方说上太子事,云『及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云云,都不成文义,更无段落。他只是乘才快,胡乱写去,这般文字也不董仲舒文字却平正,只是又困。董仲舒匡衡刘向诸人文字,皆善弱无气焰。司马迁贾生文字雄豪可爱,只是逞快,下字时有不稳处,段落不分明。匡衡文字却细密,他看得经书极子细,能向里做工夫,只是做人不好,无气仲舒读书不如衡子细,疏略甚多,然其人纯正开阔,衡不及也。」又曰:「荀子云:『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诵数,即今人读书记遍数也,古人读书亦如此。只是荀卿做得那文字不帖律处也多。」
  郭德元告行,先生曰:「人若于日间闲言语省得一两句,闲人客省见得一两人,也济事。若浑身都在闹场中,如何读得书!人若逐日无事,有见成饭吃,用半日静坐,半日读书,如此一二年,何患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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