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献_中国古代文献~集部_39号馆文选__朱子语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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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语类卷第一百四
朱子一 自论为学工夫 某自读四书,甚辛苦。诸公今读时,又较易做工夫了。以下读书。 后生家好着些工夫,子细看文字。某向来看大学,犹病于未子细,如今愈看,方见得精切。因说:「前辈诸先生长者说话,于大体处固无可议;若看其它细碎处,大有工夫未到。」 某向角读论孟,自后欲一本文字高似论孟者,竟无之。友仁。 某十数岁时读孟子言「圣人与我同类者」,喜不可言!以为圣人亦易做。今方觉得难。 某旧时看文字,一向看去,一看数卷,全不曾得子细;于义理之文亦然,极为病。今日看中庸,只看一段子。 读书须纯一。如看一般未了,又要搬涉,都不济事。某向时读书,方其读上句,则不知有下句;读上章,则不知有下章。读中庸,则祇读中庸;读论语,则祇读论语。一日祇看一二章,将诸家说看合与不合。凡读书到冷淡无味处,尤当着力推考。 读书须读到不忍舍处,方是见得真味。若读之数过,略晓其义即厌之,欲别求书看,则是于此一卷书犹未得趣也。盖人心之灵,天理所在,用之则愈明。只提醒精神,终日着意,看得多少文字!穷得多少义理!徒为懒倦,则精神自是愦愦,只恁昏塞不通,可惜!某旧日读书,方其读论语时,不知有孟子;方读学而第一,不知有为政第二。今日看此一段,明日且更看此一段,看来看去,直待无可看,方换一段看。如此看久,自然洞贯,方为浃洽。时下虽是钝滞,便一件了得一件,将来却有尽理会得时。若撩东札西,徒然看多,事事不了;日暮途远,将来荒忙不济事。旧见李先生说:「理会文字,须令一件融释了后,方更理会一件。」「融释」二字下得极好,此亦伊川所谓「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格得多后,自脱然有贯通处」。此亦是他真曾经历来,便说得如此分明。今若一件未能融释,而又欲理会一件,则第二件又不了。推之万事,事事不了,何益! 某是自十六七时下工夫读书,彼时四旁皆无津涯,只自恁地硬着力去做。至今日虽不足道,但当时也是吃了多少辛苦,读了书。今人卒乍便要读到某田地,也是难。要须积累着力,方可。某今老而将死,所望者,但愿朋友勉力学问而已! 器之问「野有死麇」。曰:「读书之法,须识得大义,得他滋味。没要紧处,纵理会得也无益。大凡读书,多在讽诵中见义理。况诗又全在讽诵之功,所谓『清庙之瑟,一唱而三叹』,一人唱之,三人和之,方有意思。又如今诗曲,若只读过,也无意思;须是歌起来,方见好处。」因说:「读书须是有自得处。到自得处,说与人也不得。某旧读『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既破我斧,又阙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伊尹曰:『先王肇修人纪,从谏弗咈,先民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如此等处,直为之废卷慨想而不能已!觉得朋友间看文字,难得这般意思。某二十岁前后,已看得书大意如此,如今但较精密。日月易得,匆匆过了五十来年!」 谓器之看诗,病于草率。器之云:「如今将先生数书循环看去。」曰:「都读得了,方可循环再看。如今读一件书,须是真个理会得这一件了,方可读第二件;读这一段,须是理会得这一段了,方可读第二段。少间渐渐节次看去,自解通透。只五年间,可以读得经子诸书,迤逦去看史传,无不贯通。韩退之所谓『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须有沈潜反复之功,方得。所谓『审问之』,须是表里内外无一毫之不尽,方谓之审。恁地竭尽心力,犹有见未到处,却不奈何。如今人不曾竭尽心力,只见得三两分了,便草草揭过,少间只是鹘突无理会,枉着日月,依旧似不曾读相似。只如韩退之老苏作文章,本自没要紧事。然他大段用功,少间方会渐渐埽去那许多鄙俗底言语,换了个心胸,说这许多言语出来。如今读书,须是加沈潜之功,将义理去浇灌胸腹,渐渐荡涤去那许多浅近鄙陋之见,方会见识高明。」因说:「读诗,惟是讽诵之功。上蔡亦云:『诗,须是讴吟讽诵以得之。』某旧时读诗,也只先去看许多注解,少间却被惑乱。后来读至半了,都只将诗来讽诵至四五十过,已渐渐得诗之意;却去看注解,便觉减了五分以上工夫;更从而讽诵四五十过,则胸中判然矣。」因说:「如今读书,多是不曾理会得一处通透了,少间却多牵引前面疑难来说,此最学者大病。譬如一个官司,本自是鹘突了,少间又取得许多鹘突底证见来证对;却成一场无理会去,又有取后面未曾理会底来说。却似如今只来建阳县,犹自未见得分晓,却又将建宁府与南剑州事来说,如何说得行!少间弄来弄去,只是胡说瞒人。有人说话如此者,某最怕之。说甲未了,又缠向乙上去;说乙未了,又缠向丙上去;无一句着实。正如斜风雨相似,只管吹将去,无一点着地。故有终日与他说,不曾判断得一件分晓,徒费气力耳。」 先生因与朋友言及易,曰:「易非学者之急务也。某平生也费了些精神理会易与诗,然其得力则未若语孟之多也。易与诗中所得,似鸡肋焉。」 问:「近看胡氏春秋,初无定例,止说归忠孝处,便为经义,不知果得孔子意否?」曰:「某尝说,诗书是隔一重两重说,易春秋是隔三重四重说。春秋义例、易爻象,虽是圣人立下,今说者用之,各信己见,然于人伦大纲皆通,但未知曾得圣人当初本意否。且不如让渠如此说,且存取大意,得三纲、五常不至废坠足矣。今欲直得圣人本意不差,未须理会经,先须于论语孟子中专意看他,切不可忙;虚心观之,不须先自立见识,徐徐以俟之,莫立课程。某二十年前得上蔡语录观之,初用银朱画出合处;及再观,则不同矣,乃用粉笔;三观,则又用墨笔。数过之后,则全与元看时不同矣。大抵老兄好去难处用工,不肯向平易处用工,故见如此难进,今当于平易处用工。」 读书贪多,最是大病,下梢都理会不得。若到闲时无书读时,得一件书看,更子细。某向为同安簿满,到泉州候批书,在客邸借文字,只借得一册孟子,将来子细读,方寻得本意见。看他初间如此问,又如此答;待再问,又恁地答。其文虽若不同,自有意脉,都相贯通;句句语意,都有下落。 看文字,却是索居独处好用工夫,方精专,看得透彻,未须便与朋友商量。某往年在同安日,因差出体究公事处,夜寒不能寐,因看得子夏论学一段分明。后官满,在郡中等批书,已遣行李,无文字看,于馆人处借得孟子一册熟读,方晓得「养气」一章语脉。当时亦不暇写出,只逐段以纸签签之云,此是如此说。签了,便看得更分明。后来其间虽有修改,不过是转换处,大意不出当时所见。如谩人底议论,某少年亦会说,只是终不安,直到寻个悫实处方已。 某旧年思量义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传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穷究到明,彻夜闻杜鹃声。 问:「尝闻先生为学者言:『读书,须有个悦处,方进。』先生又自言:『某虽如此,屡觉有所悦。』」因禀曰:「此先生进德日新工夫。不知学者如何到得悦处?」曰:「亦只是时习。时习故悦。」 某尝说,看文字须如法家深刻,方穷究得尽。某直是下得工夫! 某旧时读书,专要拣好处看,到平平泛泛处,多阔略,后多记不得,自觉也是一个病。今有一般人,看文字却只摸得些渣滓,到有深意好处,却全不识!此因有献易说,多失伊川精意而言。 凡看文字,诸家说异同处最可观。某旧日看文字,专看异同处。如谢上蔡之说如彼,杨龟山之说如此,何者为得?何者为失?所以为得者是如何?所以为失者是如何?学蒙。 某寻常看文字都曾疑来。如上蔡观复堂记,文定答曾吉甫书,皆曾把做孔孟言语一般看。久之,方见其未是。每一次看透一件,便觉意思长进。不似他人只依稀一见,谓其不似,便不复看;不特不见其长处,亦不见其短处。 某寻常见是人文字,未尝敢轻易;亦恐有好处,鞭着工夫看它。 某所以读书自觉得力者,只是不先立论。 某自十五六时至二十岁,史书都不要看,但觉得闲是闲非没要紧,不难理会。大率才看得此等文字有味,毕竟粗心了。吕伯恭教人看左传,不知何谓。履孙。 「学者难得,都不肯自去着力读书。某登科后要读书,被人横截直截,某只是不管,一面自读。」顾文蔚曰:「且如公有谁鞭辟?毕竟是自要读书。」 看道理,若只恁地说过一遍便了,则都不济事。须是常常把来思量,始得。看过了后,无时无候,又把起来思量一遍。十分思量不透,又且放下,待意思好时,又把起来看。恁地,将久自然解透彻。延平先生尝言:「道理须是日中理会,夜里却去静处坐地思量,方始有得。」某依此说去做,真个是不同。以下穷理。 或问:「先生谓:『讲论固不可无,须是自去体认。』如何是体认?」曰:「体认是把那听得底自去心里重复思量伊川曰:『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矣。』某向来从师,一日间所闻说话,夜间如温书一般,字字子细思量才有疑,明日又问。」 问「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曰:「此亦只是为公孙丑不识『浩然之气』,故教之养气工夫缓急云,不必太急,不要忘了,亦非教人于无着摸处用工也。某旧日理会道理,亦有此病。后来李先生说,令去圣经中求义。某后刻意经学,推见实理,始信前日诸人之误也。」 器之问:「尝读孟子『求放心』章,今每觉心中有三病:笼统不专一,看义理每觉有一重似帘幙遮蔽,又多有苦心不舒快之意。」曰:「若论求此心放失,有千般万样病,何止于三?然亦别无道理医治,只在专一。果能专一,则静;静则明;明则自无遮蔽;既无遮蔽,须自有舒泰宽展处。这也未曾如此,且收敛此心专一,渐渐自会熟,熟了自有此意。看来百事只在熟。且如百工技艺,也只要熟,熟则精,精则巧。」器之又问:「先生往时初学,亦觉心有不专一否?」曰:「某初为学,全无见成规模,这边也去理会寻讨,那边也去理会寻讨。向时诸前辈每人各是一般说话。后来见李先生,李先生较说得有下落,说得较缜密。若看如今,自是有见成下工夫处。看来须是先理会个安着处,譬如人治生,也须先理会个屋子,安着身己,方始如何经营,如何积累,渐渐须做成家计。若先未有安着身己处,虽然经营,毕竟不济事。为学者不先存此心,虽说要去理会,东东西西,都自无安着处。孟子所以云收放心,亦不是说只收放心便了。收放心,且收敛得个根基,方可以做工夫。若但知收放心,不做工夫,则如近日江西所说,则是守个死物事。故大学之书,须教人格物、致知以至于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节节有工夫。」 某所得处甚约,只是一两切要句上。却日夜就此一两句上用意玩味,胸中自是洒落。又云:「放心不必是走在别处去,但一札眼间便不见。才觉得,又便在面前,不是难收拾。自去提撕,便见得是如此。」 近日已觉向来说话太支离处,反身以求,正坐自己用功亦未切耳。因此减去文字功夫,觉得闲中气象甚适。每劝学者,亦且看孟子「道性善」、「求放心」两章,着实体察收拾为要。其余文字,且大概讽诵涵咏,未须大段着力考索也。 旧在湖南理会乾坤,干是先知,坤是践履,上是「知至」,下是「终之」,却不思今只理会个知,未审到何年月方理会「终之」也。是时觉得无安居处,常恁地忙。又理会动静,以为理是静,吾身上出来便是动,却不知未发念虑时静,应物时动;静而理感亦有动,动时理安亦有静。初寻得个动静意思,其乐甚乖,然却一日旧似一日。当时看明道答横渠书,自不入也。 旧来失了此物多时,今收来尚未便入腔窠,但当尽此生之力而后已。自谓云尔。 今日学者不长进,只是「心不在焉」。尝记少年时在同安,夜闻锺鼓声,听其一声未绝,而此心已自走作,因此警惧,乃知为学须是专心致志。又言:「人有一正念,自是分晓。又从旁别生一小念,渐渐放阔去,不可不察。」 这道理,须是见得是如此了,验之于物,又如此;验之吾身,又如此;以至见天下道理皆端的如此了,方得。如某所见所言,又非自会说出来,亦是当初于圣贤与二程所说推之,而又验之于己,见得真实如此。 刘晏见钱流地上,想是他计较得熟了,如此。某而今看圣人说话,见圣人之心成片价从面前 某寻常莫说前辈,只是长上及朋友稍稍说道理底,某便不敢说他说得不是,且将他说去研究。及自家晓得,却见得他底不是。某寻常最居人后。又曰:「寻常某最得此力。」 初师屏山籍溪。籍溪学于文定,又好佛老;以文定之学为论治道则可,而道未然于佛老亦未有见。屏山少年能为举业,官莆田,接塔下一僧,能入定数日。后乃见了老,归家读儒书,以为与佛合,故作圣传论。其后屏山先亡,籍溪在。某自见于此道未有所得,乃见延平。论传授。 或说:「象山说,『克己复礼』,不但只是欲克去那利欲忿懥之私,只是有一念要做圣贤,便不可。」曰:「此等议论,恰如小儿则剧一般,只管要高去,圣门何尝有这般说话!人要去学圣贤,此是好底念虑,有何不可?若以为不得,则尧舜之『兢兢业业』,周公之『思兼三王』,孔子之『好古敏求』,颜子之『有为若是』,孟子之『愿学孔子』之念,皆当克去矣!看他意思只是禅。志公云:『不起纤毫修学心,无相光中常自在。』他只是要如此,然岂有此理?只如孔子答颜子:『克己复礼为仁。』据他说时,只这一句已多了,又况有下头一落索?只是颜子才问仁,便与打出方是!及至恁地说他,他又却讳。某常谓,人要学禅时,不如分明去学他禅和一棒一喝便了。今乃以圣贤之言夹杂了说,都不成个物事。道是龙,又无角;道是蛇,又有足。子静旧年也不如此,后来弄得直恁地差异!如今都教坏了后生,个个不肯去读书,一味颠蹶没理会处,可惜!可惜!正如荀子不睹是,逞快胡骂乱骂,教得个李斯出来,遂至焚书坑儒!若使荀卿不死,见斯所为如此,必须自悔。使子静今犹在,见后生辈如此颠蹶,亦须自悔其前日之非。」又曰:「子静说话,常是两头明,中间暗。」或问:「暗是如何?」曰:「是他那不说破处。他所以不说破,便是禅。所谓『鸳鸯绣出从君看,莫把金针度与人』,他禅家自爱如此。某年十五六时,亦尝留心于此。一日在病翁所会一僧,与之语。其僧只相应和了说,也不说是不是;却与刘说,某也理会得个昭昭灵灵底禅。刘后说与某,某遂疑此僧更有要妙处在,遂去扣问他,见他说得也煞好。及去赴试时,便用他意思去胡说。是时文字不似而今细密,由人粗说,试官为某说动了,遂得举。时年十九。后赴同安任,时年二十四五矣,始见李先生。与他说,李先生只说不是。某却倒疑李先生理会此未得,再三质问。李先生为人简重,却是不甚会说,只教看圣贤言语。某遂将那禅来权倚阁起。意中道,禅亦自在,且将圣人书来读。读来读去,一日复一日,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却回头看释氏之说,渐渐破绽,罅漏百出!」 问择之云:「先生作延平行状,言『默坐澄心,观四者未发已前气象』,此语如何?」曰:「先生亦自说有病。」后复以问。先生云:「学者不须如此。某少时未有知,亦曾学禅,只李先生极言其不是。后来考究,却是这边味长。才这边长得一寸,那边便缩了一寸,到今销铄无余矣。毕竟佛学无是处。」 某旧时亦要无所不学,禅、道、文章、楚辞、诗、兵法,事事要学,出入时无数文字,事事有两册。一日忽思之曰:「且慢,我只一个浑身,如何兼得许多!」自此逐时去了。大凡人知个用心处,自无缘及得外事。 某自十四五岁时,便觉得这物事是好底物事,心便爱了。某不敢自昧,实以铢累寸积而得之。 与范直阁说「忠恕」,是三十岁时书,大概也是。然说得不似,而今看得又较别。 三十年前长进,三十年后长进得不多。 某今且劝诸公屏去外务,趱工夫专一去看这道理。某年二十余已做这工夫,将谓下梢理会得多少道理。今忽然有许多年纪,不知老之至此,也只理会得这些子。岁月易得蹉跎,可畏如此! 因言读书用功之难:「诸公觉得大故浅近,不曾着心。某旧时用心甚苦。思量这道理,如过危木桥子,相去只在毫发之间,才失脚,便跌落下去!用心极苦。五十岁已后,觉得心力短,看见道理只争丝发之间,只是心力把不上。所以大学中庸语孟诸文字,皆是五十岁已前做了。五十已后,长进得甚不多。而今人看文字,全然心粗。未论说道理,只是前辈一样文士,亦是用几多工夫,方做得成,他工夫更多。若以他这心力移在道理上,那里得来!如韩文公答李翊一书,与老苏上欧阳公书,他直如此用工夫!未有苟然而成者。欧阳公则就作文上改换,只管揩磨,逐旋捱将去,久之,渐渐揩磨得光。老苏则直是心中都透熟了,方出之于书。看他们用工夫更难,可惜!若移之于此,大段可畏。看来前辈以至敏之才而做至钝底工夫,今人以至钝之才而欲为至敏底工夫,涉猎看过,所以不及古人也。故孔子曰:『参也鲁。』须是如此做工夫始得。」 读书须是虚心,方得。他圣人说一字是一字,自家只平着心去秤停他,都不使得一毫杜撰,只顺他去。某向时也杜撰说得,终不济事。如今方见得分明,方见得圣人一言一字不吾欺。只今六十一岁,方理会得恁地。若或去年死,也则枉了。自今夏来,觉见得纔是圣人说话,也不少一个字,也不多一个字,恰恰地好,都不用一些穿凿。庄子云:「吾与之虚而委蛇。」既虚了,又要随他曲折恁地去。今且与公说个样子,久之自见。今人大抵偪塞满胸,有许多伎俩,如何便得他虚?亦大是难。分明道「知至而后意诚」,盖知未至,虽见人说,终是信不今说格物,且只得一件两件格将去,及久多后,自然贯通信得。 某觉得今年方无疑。 理会得时,今老而死矣,能受用得几年!然十数年前理会不得,死又却可惜!士毅。丙辰冬。 先生多有不可为之叹。汉卿曰:「前年侍坐,闻先生云:『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兵随将转,将逐符行。』今乃谓不可为。」曰:「便是这符不在自家手里。」或谓汉卿多禅语。贺孙因云:「前承汉卿教训,似主静坐澄清之语。汉卿云,味道煞笃实云云。」先生曰:「静坐自是好。近得子约书云:『须是识得喜怒哀乐未发之本体。』此语尽好。」汉卿又问:「前年侍坐,所闻似与今别。前年云:『近方看得这道理透。若以前死,却亦是枉死了!』今先生忽发叹,以为只如此不觉老了。还当以前是就道理说;今就勋业上说?」先生曰:「不如此。自是觉得无甚长进,于上面犹觉得隔一膜。」又云:「于上面但觉透得一半。」 某当初讲学,也岂意到这里?幸而天假之年,许多道理在这里,今年颇觉胜似去年,去年胜似前年。 某老矣,无气力得说。时先生病,当夜说话,气力比常时甚微。看也看不得了,行也行不尽了,说也说不办了。诸公勉之! 敬子举先生所谓「传命之脉」,及佛氏「传心」「传髓」之说。曰:「便是要自家意思与他为一。若心不在上面,书自是书,人自是人,如何看得出!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只十五岁时,便断断然以圣人为志矣。」二程自十五六时,便脱然欲学圣人。 周敬王四十一年壬戌,孔子卒,至宋庆元三年丁巳,一千六百七十六年。先生是年正旦,书于藏书阁下东楹。 人之血气,固有强弱,然志气则无时而衰。苟常持得这志,纵血气衰极,也不由他。如某而今如此老病衰极,非不知每日且放晚起以养病,但自是心里不稳,只交到五更初,目便睡不着了。虽欲勉强睡,然此心已自是个起来底人,不肯就枕了。以此知,人若能持得这个志气定,不会被血气夺。凡为血气所移者,皆是自弃自暴之人耳。以下杂记。 先生患气痛、脚弱、泄泻。或劝晚起。曰:「某自是不能晚起,虽甚病,纔见光,亦便要起,寻思文字。纔稍晚,便觉似宴安鸩毒,便似个懒惰底人,心里便不安。须是早起了,却觉得心下松爽。」 某气质有病,多在忿懥。 因语某人好作文,曰:「平生最不喜作文,不得已为人所托,乃为之。自有一等人乐于作诗,不知移以讲学,多少有益!」符舜功曰:「赵昌父前日在此,好作诗。与之语道理,如水投石!」 戊辰年省试出「刚中而应」。或云:「此句凡七出。」某将彖辞暗地默数,只有五个。其人坚执。某又再诵再数,只与说:「记不得,只记得五出,且随某所记行文。」已而出院检本,果五出耳。又云:「只记得大象,便画得卦。」 先生每得未见书,必穷日夜读之。尝云:「向时得徽宗实录,连夜看,看得眼睛都疼。」一日,得韩南涧集,一夜与文蔚同看,倦时令文蔚读听,至五更尽卷。曰:「一生做诗,只有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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